積善坊丘神勣家宅中,金吾衛街使陳銘貞戎袍未解,神情複雜的坐在中堂,頻頻向外張望,一俟看到丘神勣身影出現在門口,忙不迭起身迎上:“大將軍……”
“事情我已經知道,值得急成這個樣子?你本有職事在身,又有精卒在掌,難道還怕王府幾個閒卒擾事?”
丘神勣看到陳銘貞身上戎衣,臉色頓時一沉,部下如此登門,若被御史看到,少不了又是一番彈奏,即便不能中傷他,也足夠讓人煩擾。
“若只是下卒喧鬧,卑職又怎麼會失了方寸……事情另有、另有變數。”
陳銘貞聽到這話,心情忐忑更甚,他一路尾隨王府長史劉幽求,見到對方行過天津橋直入皇城,心中越想越覺得不妥,這才轉行到就近所在的丘神勣府邸,甚至都沒來得及返回官署交付當值符令。
“什麼變數?仔細道來。”
丘神勣一邊說着,一邊行入中堂坐定,心中則有幾分不以爲然,區區三個少王,內無定計、外無強援,年幼勢弱,又能掀起什麼風浪。
陳銘貞滿心雜緒亟待傾訴,可是在見到大將軍那威嚴視線,卻又不知該從何講起。
他硬着頭皮行上前,待到丘神勣又問一聲,這纔將思緒稍作整理,開口說道:“街卒疲勞,多懷忿怨……”
“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丘神勣聞言後眉頭便微微一皺,這正是他與周興商定的細節,少王出閣未久,人情往來也簡單,真要搞什麼大案牽連難免是有些牽強。
指使街卒包圍履信坊,一方面是爲了給少王施壓,令其驚恐之下自亂陣腳,一旦有什麼自救的舉動,當中就會有情勢牽扯操作,做得越多,可抓的把柄就越多。
另一方面就是利用那些街卒的怨氣,一旦抓住少王把柄發動起來,讓他們也加入到攀誣少王的行列中,甚至可以利用他們這些耳目直接對少王進行構陷。
丘神勣雖然是左金吾衛大將軍,但也並非所有金吾衛都是他的心腹。他影響最深的除了金吾衛本署之外,也只能覆蓋到翊府將佐這一層次。
至於更下層的軍士們,主要還是畿外各州番上府兵。且近年來各州折衝府兵額缺失嚴重,或裁或並,番上府兵者只知符令、不識將主者大有人在。即便是丘神勣這個直領上將,若不用些手段,也很難指使那些底層軍士們去主動構陷宗王。
爲了加重這些軍士們對少王的怨氣,丘神勣還特意叮囑安排特定一批軍卒巡警履信坊,並在其中安排心腹奴僕幾人,煽動怨氣指向少王。
“可、可是……”
陳銘貞一臉苦色,斟酌着將昨日糾紛細節稍作講述,見丘神勣臉色逐漸變得難看起來,忙不迭跪伏在地疾聲道:“卑職久在門下行走,奉命以來,唯瞻馬首,絕無攀幸少王舉動!王府賊言離間,望大將軍明察!”
“蠢,真是蠢!”
丘神勣拍案怒喝,指着陳銘貞忿聲道:“若區區邪言能傷我心腹,你又怎麼能榮居此職?當時邪言污你,就該下令直衝王府,擒出那幾個王府仗身,一身清白不言自明!”
陳銘貞聞言後臉色又是一垮:“當時正在夜中,坊內不乏人眼張望……卑職也恐、恐事態激化,累及大將軍。街卒羣情激憤,若真衝入王府,不能嚴控,怕是不能止於只擒仗身……”
“那你爲什麼又讓羣情激憤至此?明明是你的下佐,卻被外人幾句邪言煽動,反而怨望將主,真是可笑!”
丘神勣聞言後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他窮用街卒,本來是爲了讓他們怨望少王,卻沒想到邪風一起,反將火勢捲到自己身上來。
“卑職、卑職……”
陳銘貞一時間也是有口難言,他本也不是體恤下僚的性格,兼奉丘神勣命令,對這些街徒難免加倍嚴厲苛刻。
“更換一批街徒軍士,飲食細料不要剋扣,尤其記住日常要下訪行伍,讓那些下卒知你也是受權門壓迫,對你稍存體諒!”
丘神勣強壓住心中的不耐煩,此前的他自然也不會關注那些底層番兵的感受,可是現在卻要稍借羣眼衆聲之勢,相應的自然也要稍微放低一下姿態。
陳銘貞連連點頭應是,只是過一會兒又澀聲道:“除此之外,另有一事,卑職不知該、該不該……”
“有話就說!”
丘神勣沒好氣道,心中對陳銘貞已經頗積不滿。他近來煩擾不止於此,少王孤弱無援,構陷入罪只是水到渠成的安排,居然也被搞得這麼麻煩,可見這個陳銘貞能力真是不行。
“早、早間王府府員往皇城去,言是要向內教坊入送新曲,內中一曲,涉於卑職……”
陳銘貞低垂着頭,慢慢將劉幽求之事講出來,又下拜在地苦聲道:“此類人事,卑職實在沒有經歷、更無絲毫攀附少王心意。請大將軍指點明路,勿使卑職受少王所累……”
不說陳銘貞這會兒一籌莫展,丘神勣在聽完這件事情後,一時間也有些反應不過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捻鬚嘆息道:“難怪武三思多言少王邪才妖異,未必能俗法害之。這、這真是……”
他雖然一直在等待少王設法自救,以圖後變,而且內心已經設想幾種應變思路,但也實在沒想到少王用的居然是這種手段,一時間甚至不知該要如何評價。
陳銘貞仍在乞求指點,丘神勣略作沉吟後才又說道:“少王妄想能憑妖言蠱惑,也真是荒唐離奇。你與他本就涇渭分明,互無牽扯,沒有罪實又何罪之有?他想害我心腹,也要看我答不答應!我會派人傳告內教坊,暫且收藏新曲不作案習。待到除掉少王,也無懼人言是非,這新曲或還能成就你的美聲令譽。”
聽到丘神勣這麼說,陳銘貞這才心緒大定,轉又皺眉說道:“近日卑職心中不乏思量,少王本就孤弱危立,若欲求速除,其實也不是沒有方便法門。構陷入刑,終究不是咱們軍府擅長,大將軍門下忠勇無數,又何必將事務託付周興那種卑劣刑徒!”
“哦?那你說說,自己有什麼心得?”
丘神勣聽到這話,頗有興致流露。
“少王府衛不少,又深居簡出,勇卒秘刺或難得手。但若有賊徒逾牆侵擾,自在金吾衛職中,入戶搜索,若能搜出一些禁物……”
陳銘貞一邊講着,一邊偷眼打量丘神勣神色:“諸衛之中,收撿幾副廢甲應是不難……”
“此事不可爲!”
丘神勣聽到這裡,便斷然拒絕。他急欲除掉少王不假,但前提是不能讓自己陷得太深,軍械器仗雖能致死,但耐不住窮查。
且不說玉鈐衛謀亂之後、南衙諸軍本就人人自危,單單此前薛懷義大軍北出,兵部便又重新檢查都邑各庫器仗,在這樣敏感時刻於少王家宅搜出禁物,引起什麼風波實在是太不可控。
“近日巡警戒嚴城南諸坊,也的確索獲不少賊徒並犯夜之類,這些賊徒爲求自免,讓他們做什麼、說什麼……”
陳銘貞虛驚一場,也是心有餘悸,想要快速解決此事。
“這都是應有之義,但也需要積小成大。”
丘神勣點點頭,認可了陳銘貞的提議,然後起身道:“之後做事謹慎一些,不要再給少王借題發揮的餘地。稍後出府由洛濱月陂歸署,不要直行天街。”
“卑職明白,一定小心謹慎,不給大將軍再添煩擾。”
陳銘貞見狀便也站起身來,告辭離去。
待到陳銘貞離開,丘神勣眸中又有厲色閃過,召來府中供養文客,吩咐書寫信件,詳說少王編寫新曲、宣揚誇讚街使之事。
待到書信寫完,丘神勣細覽一邊,滿意之餘,口中則冷笑道:“自逞邪能,以妖曲秘情惑衆,若非潛懷異志,何必爲此?速將此信送往周興處,讓他儘快着手去做!”
他從頭到尾也沒想過要幫陳銘貞壓下此事,犧牲一個庸碌無能的下屬,換得除掉雍王一家這個後患,這個代價絕對在他承受之內。且陳銘貞知他太多隱私,眼下尚在左金吾衛職內尚可控御,日後若沒了職情牽扯,也讓人不能完全放心。
一個多時辰後,剛剛結束常朝的周興便接到了丘神勣送來的這一份信件,展開閱讀一遍,忍不住嘆息一聲:“丘某勢位漸高,反倒沒了往年的謹慎。《萬象》大麴方奏未停,朝野鹹稱典制,少王若作妖曲,蓮生獻經又是怎樣的妖事?想要憑此構陷,真是做夢。”
他一邊嘆息着,一邊將這一封信件裁成細條揉碎,收入腰囊中準備之後處理。雖然心裡已經意識到該與丘神勣劃清界限了,但他眼下卻還需要金吾衛提供安全保障,對此也不能全無迴應。
提起筆來,周興又覺得不可再增加什麼紙面上的證據,想了片刻決定還是等稍後丘神勣主動來問再當面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