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州位於黃河九曲的東側,洮水在其境中與黃河匯爲一流。
此境原本在高宗龍朔年間是隴右牧監的牧場,但當時大唐進攻高句麗的戰事正激烈,戰馬多被抽調往東北而去,牧場便荒廢下來。
後來與吐蕃關係轉惡,雖然再設馬場,但卻遷離到距離河源前線更近的湟水谷地,因此這一片區域便一直閒置下來。當然也不能說閒置,只是官府沒有精力再過問打理,但還是有許多胡人與唐人貪圖此境水草豐美、土地肥沃,徙居至此墾牧謀生。
長壽初年,党項羌細封部內附,聖皇武則天龍顏大悅,便將此境方圓幾百裡的區域劃給細封部居住。
細封部內附本來只有幾千帳的部衆,表稱萬帳之數,只是爲了獲取更多朝廷的封賞。如此經手的官員有功績,朝廷之中聖皇有面子,而細封部則得到更多的重視與好處,可以說是兼顧各方之美。
最初內附的時候,細封部雖然不弱,但也並不算太強大,與此境的原住民還能友好相處。可是得到朝廷的禮遇重視後,細封部首領細封白施也不是什麼甘於平淡、韜光養晦之人,開始逐步驅逐、兼併此境原來的居民,細封部也因此得以快速壯大。
如今,河谷這一片三角地帶,除了朝廷設置在此的城邑之外,餘境已經盡爲細封部所有。作爲朝廷所封授的軌州都督,細封白施不只是本部首領,也在積極招攬分散在隴右其餘各境的党項羌部族。
羈縻州府版籍不入戶部,除了最開始獻表內附的數據之外,眼下哪怕是當地官府,也並不知細封部究竟壯大到了什麼程度。但觀其牧羣與氈帳數量,保守估計都在兩萬帳以上。
河州資源豐富,宜於養生,於此可見一斑。
幾年定居下來,細封部也已經習慣作爲河州一霸的處境。除了每年還需要上繳一部分牛馬、草料作爲貢賦,官府對他們的態度幾乎就是不聞不問。
這樣的生活,跟在吐谷渾境中簡直就是天差地別。此前他們謀生在吐谷渾境中,所擁有的牧場已經遠不及河州豐美,統治他們的吐蕃也是索求無度,每年都有近半族人幾乎一年到頭都要跟隨吐蕃軍隊征戰服役,死傷慘重。
眼前的生活,離不開他們首領細封白施的英明決策。
儘管在逃亡過程中,他們遭到了吐蕃軍隊的殘忍追殺,幾乎有一半的族人拋屍途中。但來到河州短短兩三年的時間裡,部族便壯大的更勝往昔,活下來的這些族人生活處境也大爲好轉。
也正因此,細封白施在部落中威望也前所未有的高,一聲令下,莫有敢忤。
但是,這樣安逸舒適的生活卻被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給打破了。
“白施首領死了!被鄯城唐國的那個貴人給殺害了……”
返回部落回報消息的是幾名居住在鄯城的細封部族人,細封部這麼大的部落,當然也要與外界有所溝通聯繫,打探隴右最新的資訊並反饋回部落中。
此前細封白施被誅殺於鄯城內城裡,雖然很快雍王便下令解決掉細封白施帶往鄯城的隨從們。但這麼大的事情,參與者又衆多,也根本就隱瞞不住。
這幾個細封部族人長期居住在鄯城,並沒有與首領的護衛們待在一起,因而倖免於難,並快馬加鞭的將這一噩耗帶回部落中。
消息一俟傳開,整個細封部都爲之震動,各部小首領都紛紛趕到首領大帳所在,並忙不迭確定消息的真僞:“這消息是真是假?唐國貴人爲什麼要殺白施首領?我部如此壯大,即便是犯了小錯,難道還不能原諒?”
消息當然是真的,因爲就在宴會結束後不久,鄯州州府直接將細封白施的屍首都公之於衆,根本就沒有隱瞞的打算。
那幾個回報消息的細封部族人一邊抹淚悲哭,一邊顫聲道:“首領確是死了,我部將要大禍臨頭……唐國貴人已經糾合諸胡武卒,正向河州殺來!”
“怎麼會這樣?首領只是去參會拜見……究竟什麼樣的大罪?唐國貴人不止要殺了首領,竟還要覆滅我部?”
聽到這一消息,在場細封部族人無不震驚至極,但那幾個族人忙着返回通告消息,又恐被截殺,根本就沒有時間和膽量繼續打探更多,此刻被追問起來,自然也說不清楚。
於是很快的,在場細封部族人紛紛義憤填膺道:“我部歸附大唐,本就是大功,無論如何,唐國也不能殺害我部首領!族中幾萬壯士,怎麼能任由欺侮!大家即刻召集部伍,讓唐國見識一下我部勇士的強壯兇狠!”
細封白施在族中威望甚高,知其被殺,族衆們無不悲痛,聽到這號召聲,呼應者絡繹不絕、紛紛暴起表態。
“事機都不清楚,還是不要衝動!儘快再派人,去打聽首領犯了什麼錯。”
但也有人不願與唐國交惡,還是希望族衆們能夠稍作冷靜。
“還有什麼可打聽?首領死了,唐軍已經發出,這是要不給我部留活路!無論什麼樣的因果,都要先打過再論!”
有人大聲叫嚷道,並開始下令召集族衆們整裝出戰。細封部能夠遠行千里內附投唐,族中甲兵自然不少,得知消息後短短一個時辰裡,便有足足兩千多名丁壯聚集在了大帳外,紛紛叫嚷要讓唐國貴人血債血償。
但對於這一點,部族中卻還有分歧,特別是一些老成持重的族人們,並不建議與唐國大軍開戰:“唐國刀甲精良,人馬強悍,絕不是我部能戰勝的對手!過去幾年,咱們在唐國定居都沒有什麼事端,怎麼這一次竟生如此大禍?若首領果真犯了大罪不得不殺,爲了合族人衆性命,咱們也只能認了這結果,懇請求饒……”
“說的什麼胡話!若非首領決斷,咱們部族早已經不存,唐國兇惡,連首領都敢殺害,怎麼會接受咱們的求饒!他們大軍即便狠惡,也不是沒有對手,大不了再投蕃國!”
有人如此吼叫着,可這話一出口,場中卻頓時陷入一股詭異的沉默中,就連那喊話人都微微一滯,繼而便思考難道真要再投蕃國?
本來支持與唐國開戰的人佔了多數,可當投蕃這一口號喊出來後,許多人悲憤激昂的心情頓時冷卻下來。他們大可不管不顧的興兵爲首領報仇,可是之後呢?
唐國勢必已經難留,難道他們真要再返回蕃國,繼續重複那非人的生活?且不說他們逃不逃得掉,即便是逃掉了,蕃國還會不會接納他們?即便接納,又會不會給他們優待如唐國,讓他們有時間和資本休養生息、恢復實力?
種種憂思,令人萬念俱灰。沉默片刻後,突然有人頓足大罵道:“白施這個蠢貨究竟犯了什麼過錯,竟給部族召來這樣的大禍!往年投唐是他帶領,咱們已經因此死了那麼多的部屬,眼下終於安定下來,難道還要爲他捐送更多人命……”
不獨細封部核心族衆們爲此大禍爭論不定,就在消息逐漸擴散出去之後,他們原本所兼併的別部人衆,也開始逐漸的潰逃起來。
就在追趕控制這些逃衆的時候,細封部族衆們駭然發現,原本對他們不聞不問的各州縣捉守人馬開始聚集在各處道路路口,看樣子是要把他們封鎖在此境。
瞭解到這一點之後,細封部衆頭領們終於意識到這一次是真的大禍臨頭,不得不血戰纔能有活命的機會,繼續爭執下去只會讓勢力更加渙散。所以哪怕是一些不願與唐國開戰的頭領們,也都放棄了俯首求饒的苟合之想,開始召集部伍準備爲戰。
但就算是戰,該要怎麼戰也值得商榷,是要主動出擊,還是以逸待勞,又或者趁着唐國大軍還未抵境,乾脆突圍而走?
細封白施在族中誠然有着說一不二的崇高威望,但現在其人已死,部落裡卻沒有另一個人能夠壓服諸衆。
雖然白施也有兒子,但現在部落內部本身對白施之死就有不同的看法,有人仍然奉之爲神,自然也就甘心追從白施的兒子,準備與唐軍血戰,報仇雪恨。
但也有人覺得白施死不足惜,當年決定投唐的是他,部族已經爲此付出慘痛代價,如今交惡唐國而被殺的也是他,更牽連到部族,因此對白施不乏怨恨,自然也就不願留下來與唐軍血戰,還是想以保全部族爲主,想要突圍而走。
是戰是走,膠着不下,儘管最終白施的兒子在心腹們配合之下,解決掉了幾個打算率部出逃的頭目,但還沒來得及將部衆們進一步統合,郭達已經率領三千唐軍與那六七千名諸胡拼湊起來的烏合之衆抵達了河州河谷,即刻展開了對細封部的攻殺。
不得不說,細封部能夠從吐谷渾境內逃過吐蕃追殺而進入隴右,本身也的確是戰鬥力不俗。
諸胡聯軍雖然也都是各部精勇,但卻不成陣仗,第一輪的接觸作戰竟然被細封部哀兵反殺,拋屍千餘,直接被追殺到了黃河對面,才勉強收住敗勢。
郭達新得重用,結果卻初戰告負,自然羞憤難當,諸胡酋各自隨軍,他對胡卒們本身沒有太大的統轄力,在將軍勢稍作整合後,親自率領三千唐軍直入戰陣,與細封部衆在河谷之間展開慘烈的廝殺。
隨軍的衆胡酋們見到細封部大批丁壯被唐軍吸引在了正面戰場,其氈帳牧羣卻統統暴露出來,自然不會客氣,一羣人如狼似虎的撲向全無遮掩的後方,一通搶掠廝殺,使得騷亂從後方擴散到前方戰場。
正面戰場上,本就有相當一批細封部衆不願與唐軍死戰,想要突圍出逃,眼見後路被劫,鬥志更加渙散,或折轉回顧自家氈帳,或乾脆縱馬向戰場邊緣遊蕩而去。
於是,正面戰場上的細封部戰陣也爲之崩潰,偌大一個部族就此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