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近年關,長安城中節日的氣氛便越濃厚,許多工商行社也紛紛關張,放人歸家備節休息,不過也有的地方反而變得更加忙碌,比如新經規劃的大明宮外苑。
近日除了駕臨岐王府之外,聖人也頻頻出訪其他大臣宅邸以示慰問。除開這些加深君臣情義的往來,便是抽出時間來視察外苑的工程進度。
禁中衆家人們對於外苑的建造也充滿了期待,索性便跟隨聖人一同前往,也包括了靜極思動的太皇太后。
一家人在萬壽宮聚集,然後便穿過了宮防,一路閒遊着抵達了外苑。
外苑雖然此前處於荒廢狀態,但也有一些建築存在着,不說世博會期間所建造的一些展園,原本太倉在此還設有倉邸。只是這些建築過於凌亂,不夠條理,在這一番營造中因地制宜、各作利用。
外朝雖然無涉外苑的規劃,但工程的承造以及物料的開具還是交給了將作監,只不過內外賬目分清,各種人工物料的開支,都由將作監覈准之後再由內庫報銷。
有了國家機器的動員營造,加上這些建築規格多是常式,並沒有規則典章的約束,人工物料都極爲充足的情況下,工程進度也是非常的迅猛。
當李潼他們到來時,一些建築的主體部分都已經修建完畢,放眼望去也並不是一片凌亂嘈雜的工地,不愁沒有落腳之地。即便還有一些細節上的修繕,具體施工的地方也都有帳幕包圍起來。
一行人先在命婦院停留下來,太皇太后等先往業已完工的殿堂中落腳休息,而聖人則召見了今日在此當直監工的將作丞蘇約,詢問一下工事進程與規模大概。
“稟聖人,如今凡諸館堂工造進度業已七八,唯大戲坊、馬球場尚未過半……”
聽到蘇約的稟告,李潼對這個工程進度也算比較滿意,信步行走在命婦院中。
自家妻妾們所劃分的各個區域,主要還是建造一些屋宇商鋪,這在工程上自然乏甚難度。只要備料充足,匠人們幾天時間便能建造起聯排的大屋,至於內外的各種修飾,美觀則可,也都不需要過於精緻華麗。
偌大一座大明宮,建造起來也只需要幾個月的時間。再加上早年神都城當權的他奶奶本身就是一個營造狂魔,自然也讓有司積累了豐富的營造經驗,這種程度的營造實在太輕鬆。
但大戲坊並不同於尋常的建築,其主體的堂廈是按照容納三千人的標準來進行規劃,建造難度與用料都直追含元殿等幾座大殿,自然不可倉促立就。
馬球場的看臺、圍廂之類建造起來難度都不算高,但是場地的平整硬化卻用工量驚人。
外苑的馬球場是由大大小小十幾個規模不等的球場一起組成,全都要進行平整硬化,將土基夯實再層層鋪疊,用工繁瑣且步驟之間都有一定的間隔,所以也需要繼續等待。
已經建造完畢的命婦院規模同樣不小,以前後兩座便殿爲中心,前後左右俱分佈着獨成院落的起居屋宇。一品規格屋宇五間並左右廡舍,三品以上則三室兩廂,一直到五品的一室兩廂,大大小小几十座院落層疊起來,基本可以滿足外朝命婦家眷們短期的居住需求。
現在這些建築主體已經完工,後續只需要再移植一部分花果竹木作爲點綴,便可以正式啓用了。
李潼是經歷過商品經濟的發達年代,很清楚婦女的購買力有多強,所以對於未來外苑這些主要的顧客們的起居環境也比較重視,挑了幾座院落遊賞一番,對其格局與環境還算滿意。
雖然外苑各種事業並不以盈利爲主要目的,但既然是由皇家親自主持,天然就具有了許多不同尋常的意義,若只當作一個消遣之處來經營,自是大材小用。
大唐大力發展商貿,隨之興起的物慾享受、奢靡之風也必將在所難免。對物質的追求源於人的本能,特別在有錢有閒的情況下,則就更加的在所難免。
但這樣一來,無疑就會與勤儉的美德相沖突。
古代不乏帝王以尚儉爲德,諸如漢文帝寵妃裙不曳地,宋仁宗節省宮用而夜不食羊,滿清的道光皇帝衣服上都打着補丁。
但漢文帝刻薄宮女卻厚賞鄧通一座銅山,宋仁宗重熙增幣厚輸遼國,道光皇帝更不必多說,一個補丁幾兩銀子,在位期間更籤訂喪權辱國的《南京條約》。
李潼倒不是用這些皇帝的兩面性來爲自己不尚儉開解,而是他覺得作爲一個帝王,簡樸實在算不上排在第一位的美德,只要量力而徵、與民休息,天下之興衰絕不會因一家用度之增損而有所變化。
至於說上行下效,這更是一個系統性的問題,崇禎皇帝吊死於煤山,大臣們轉頭樂呵呵去迎闖王。可見所謂的上行下效,終究還是有一個尺度的限制。
當然,勤儉節約在任何時代都是不過時的美德,李潼也只是沒有進行過於苛刻的奉行追捧,他本質上仍是一個實用主義的人,罕有鋪張浪費的舉動,凡有用度經營必有一番長計取捨。
外苑進行的各種商事經營,從一個方面講的確是皇家親自下場、倡導整個世道追求物慾享受的風潮,但從另一個方面講,則就是決定了這股風潮的上限。世道人家哪怕再怎麼崇尚生活精奢,總不能逾越皇家。
如今整個大唐商貿的發展已經成爲一股大勢,即便沒有皇家的引導,整個世道必然也會轉向浮華尚奢。但只要各種物慾的享受整體上並不超過世道之內生產力的發展,大不必對於這個問題過於警惕。
眼下大唐的生產力發展尚沒有達到拉動內需刺激經濟的程度,但需要防備的是一些權勢富貴頂尖的人物消費水平跑的過於超前。生活品質的提高是所有人的追求,而窮奢極欲則大可不必。
所以外苑這個場景與其說是倡導物慾奢靡,不如說是給社會上層人家提供一個日常生活的模式與典範。
起碼在李潼有生之年,是不慮外苑的經營失控,若連宮造產業這一畝三分地都管控不住,天下又會混亂成什麼樣子?真到了那種時候,儉與奢已經不再是最大的問題,該要考慮怎麼續命了。
最開始,李潼對於這一點還沒有太深的考慮,可是當聽到皇后規定外苑產業盈利不可過倍,才逐漸意識到可以憑此在奢侈品行業中設立一個市易平準的標準。
皇家凡所供物,無論用料還是工藝無疑都是當世一流的標準,外苑商品定價多少,自然也就決定了這一類商品的一個上限,對於市井的買賣是起了一個極大的標尺作用。
當然這樣一個標準也不是強硬執行,畢竟奢侈品的買賣雖然多涉大宗的錢款,但在整個商貿系統中仍然是小衆的部分,並不關切民生,本身也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問題。只要稀缺性得不到解決,便有炒賣的空間。
商貿發展對物質需求的刺激,並不因士庶有隔。外苑的存在起碼能夠滿足釋放一部分官宦家庭的購買慾,讓這些人不需要狂熱追求市場上溢價過分的奢侈品。至於更加具體規範的管理,還是要交付給相關各司。
在命婦院中繞了一圈後,李潼便又直登便殿,這會兒太皇太后精神也有所恢復,又隨口問起各種工造相關,並忍不住嘆息道:“國方興治,苑業的整修大不必急於一時啊!”
李潼聽到這勸告,嘴角便忍不住一咧,感情這是自己敗家不心疼,輪到別人當家就覺得勤儉持家是美德了。
“今歲雖有徵事,但隴右商道也因此豁然貫通,國庫私庫都有大料入倉。僅僅宮庫盈餘便有近千萬緡之利,外苑的營事費工耗料都不算巨,宮庫大可維持。但祖母的教誨我也謹記在懷,除此之外,開年都不作新造。”
作爲一個老凡爾賽,李潼自不會放過打擊他奶奶的機會,隨口道來,態度仍是恭敬,看不出一絲炫耀的意思。
但太皇太后在聽到這話後,神情卻是愣了一愣,連忙又追問一句才確認自己並沒有聽錯,由此聯想到當年她當家時的光景,登時便沉默下來。
又過了片刻後,太皇太后才又眼巴巴望着聖人,嘆息說道:“生人在世,皆有竟時,不因貴賤有異。今家國安康,聖人興治,你祖母已經沒有了遺憾。唯此身後一樁,近日時常縈繞於懷,既然宮庫充盈,我也不再諱言。
常人所謂生則同衾、死則同穴,天皇早早棄我,但我歸時也不需再擇別地,無謂再廢工料,侵佔山澤,便於乾陵側處鑿窟送入則可……”
看到他奶奶有些可憐巴巴的眼神,李潼也不免心生感慨,哪怕再怎麼強悍之人,終究難免衰老。若在神都舊年,他是做夢都想不到有一天他奶奶會懇求他一定要把自己跟他爺爺埋一塊兒。
不過這麼做本來也是理所當然,李潼心說我不只要把你兩口子埋在一塊兒,還得把你那碑上都刻滿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