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駕的《雨晴》詩,在晚唐諸多詩篇中並不算上等佳作,以詩趣清新盎然而稱。
難耐詩興動筆修改的也不止上官婉兒一人,還有一個名氣要比上官婉兒包括原作者王駕更大的,那就是北宋名相王安石。比較巧合的是,上官婉兒與王安石的改作居然頗有相類。
這雖然有巧合的成分,但也不算是什麼小概率事件,二者所以改詩有一個原因便是都看重詩文格律。當下詩歌格律還沒有正式形成,上官婉兒的祖父上官儀乃是律詩的重要奠基人之一,秉承這一點家傳意趣,上官婉兒對詩歌格律有比較嚴格的追求也屬正常。
王安石生活的北宋時期,詩歌格律已經完全成熟,在宋人看來,絕句就是律詩的一部分,所謂的“絕”,即就是“截”。絕句前聯對偶,那就是截了律詩的後半部分,後聯對偶那就是截了前半部分,兩聯都不對偶便是截了律詩的首聯、尾聯,絕句不再是一個單獨存在的詩歌體裁形式。
至於唐人所言絕句,則是繼承於南朝。南朝以兩句爲一聯,兩聯爲一絕,這便是絕句的由來,又稱爲聯絕。
唐人詩歌成就雖高,但是在藝術技巧方面,必然是一個逐漸豐富與成熟的過程,後世肯定是要豐富過前世,這也是文化不斷的發展與下沉的趨勢脈絡。
到了明清時期,技巧上肯定更趨成熟,所以討論文化,大不必捧古諷今。唐朝是詩歌開創期,構建高屋框架,因是氣魄雄壯,後世則在此框架下不斷的添磚加瓦,這才共同構成詩歌廣廈。
後世詩歌雖然少有新的領域開創,但是文學體裁也豐富起來,明清小說的藝術高度又遠遠不是唐傳奇能比得上的。
詩歌是唐人日常文娛消遣之一,後世講到上單、打野這些概念,唐人也懵啊。時代不同,不必放在一個標準去討論優劣。更何況藝術的高低,也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去評判。
比如王安石所改雨晴詩,有的選本就稱語工意足,了無鑱斧之際,有的選本則稱改成了蠢詩,即非品金,卻被王安石點成了鐵塊。品詩是一件私人化、情緒化的事情,個人感受如何,佔了極大比重。
詩文創作之中,格律是咬文嚼字的遊戲規則,《雨晴》是一首有着獨立感觸與意趣的詩作,當以規則套用其中,改詩者又不能完全體會原作者的心境意趣而只是追求恪守規律,斧鑿之間匠意趨同並不奇怪。
上官婉兒能與王荊公巧於同工,倒是不負才女之譽。
當然,在鄭金道聽途說的轉述中,並沒有完全還原太后武則天針對這首詩的點評。
否則李潼所關注的重點將不再會是上官婉兒才高與否,而是心驚於武則天對原詩作者心境領會之敏銳洞察,這簡直就是觀皮洞骨、近乎妖孽的天賦!上官婉兒也算心思細膩,王安石則是一個出色的政治家,可是在這方面,他們與武則天相比都是相形見絀。
對於《雨晴》詩歸於上官婉兒名下,李潼並沒有多少失望,他腦海中佳篇無數,也不差這一首揚名。
只是通過這一件事,更認識到上官婉兒的性格,特別在面對武則天的時候,真的是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唯恐失意,對太后的敬畏可謂是深入到了骨子裡。
在這種極端情緒的支配之下,連這樣一件小事都要選擇隱瞞而非坦陳相告。
這種因恐懼而做出欺瞞舉動的現象,也顯示出武則天那恩威交加的御下手段並非全無漏洞,因爲本身過於強勢,反而不能確保所接收的訊息都是真實的,特定時刻或就會有利用價值。
不過眼下李潼也想不到該怎樣利用這種現象,只是暗記在心裡,伺機而動,未來或會產生什麼以小博大的妙用。
禁宮幽居的生活,單調且乏味,特別對於經歷過後世資訊、娛樂都無比發達的李潼而言。起居行動都被限制在這一座宮院中,娛樂活動完全沒有,人際關係異常單調。
魂穿一千三百多年所帶來的新鮮感逐日喪失,心中的枯燥感也如雜草蔓生,無從遏止。如果不是李潼本來性格就有幾分恬淡鹹魚,在這種逐漸堆積的枯燥寂寞逼迫下,怕是也要如李守禮一樣,每天做出許多刺激的作死舉動,只求能給生活帶來一點不問好壞的變化。
當然,變化也不是沒有。比如站在仁智院往南看,可以看到那高聳的明堂構架正在每天拔高,雖然比不上後世機械大用的建築速度,但是考慮到在一切人工的情況下,這效率也實在堪稱驚人。
說武則天是一個敗家娘們兒還真是沒有冤枉她,早年唐太宗李世民在攻滅王世充之後,因爲洛陽宮苑過於繁華而下令焚燒則天門並一部分建築,貞觀後期自己也有幾分膨脹而起意再修洛陽宮苑,但卻被羣臣勸阻而作罷,駐蹕洛陽時只能委屈住在被自己燒得半殘的宮殿中。
唐高宗李治確立洛陽東都地位後修築乾元殿,本身便以宏大豪華而著稱,不遜於隋煬帝所修之乾陽殿。結果使用不足三十年,便在今年年初被武則天力排衆議的下令摧毀,於原址起築明堂。
眼下督建明堂的是武周初代目面首薛懷義,這個出身市井的野藥販子也是一個奇才,修築明堂、主編佛經,甚至還統兵進攻突厥,結果突厥不戰自退,可謂鴻運福將,簡直就是一個全能型人才,爲武周代唐做出了巨大貢獻,遠不是之後的繼任者們能夠相提並論的。
不過眼下這座在建的明堂也是前景堪憂,等到公元695年就會因爲薛懷義的鬧彆扭小情緒而被一把火燒個精光。但到了第二年,新的明堂又會被建立起來。
望着那逐日攀高的明堂建築,李潼有時候也在想要不要爭取結交一下薛懷義。這位一代目雖然最後求仁得仁,作死成功,但從眼下到往後幾年時間裡,那可都是一路鴻運當頭,對時局影響力之大遠不是此前給自己診病的二代目沈南璆能夠比較的。
如果能夠獲得薛懷義在某些方面的庇護,他們一家安然渡過武周革命這關鍵幾年的機率必然更高。
但這也只能是想一想,一來他並沒有機會接觸到薛懷義,二來也不確定自己這個穿越者能否駕馭得了狂放不羈的薛懷義。
要知道薛懷義狂放起來,就連女皇都駕馭不住啊!眼下與其接觸而受惠,誰知道最後明堂那一把火會不會燒到自己身上?
除了越來越高的明堂之外,還有一樁變化也引起了李潼的關注,那就是距離仁智院不遠的千步閣廊道上駐守的禁衛軍士越來越多了,而且換防的頻率也越來越高。
甲戈陳設所帶來的壓力,不獨李潼感受到了,就連其他家人也有所感應,太妃房氏甚至下令李守禮每天在房舍外活動不得超過半個時辰,唯恐這小子再做出什麼作死的舉動。
不過李潼也清楚,千步閣包括北面玄武城駐軍越來越多,自然不會是針對他們一家,倒不至於因此惴惴不安,但心情同樣不甚輕鬆。
今年是註定不會平凡的一年,五月洛水出寶圖,太后下詔地方各州都督、刺史並皇族宗親集會洛陽,共同祭拜洛水。
這被一部分時流認爲是太后要藉此將李氏宗親一網打盡,並因此而產生諸王將要謀逆的流言,此前李潼一家所以遭殃,就是受此流言牽連。
雖然眼下自己一家被放過,但李潼自然知道這絕對不是什麼流言。以武則天的政治敏感,自然也不會對此失於防備,加強禁宮防禦那都是基本操作。
洛陽的禁衛力量分爲南北衙,南衙禁軍便是各州折衝府上番宿衛的府兵,由宰相併十六衛大將軍統率。
至於北衙,可以看作皇帝親領的親軍,在唐初還沒有形成定製。其最初形態乃是唐高祖李淵組建的元從禁軍,後來李世民發動兵變,由北面宮門玄武門奪取權柄,對北門禁軍自然更加的重視,先後增設飛騎、百騎、左右屯營等,以增強北門軍力,但北門禁軍仍然歸南衙統領。
高宗龍朔年間,在北門屯營基礎上設立御林軍,用以直接統率北門禁軍,北門軍權開始逐漸由南衙分離出來,但負責大內宿衛的主力仍然是南衙禁軍。
等到武后專權時期,由於南衙對此本就持有不同意見,所以對北衙禁軍的獨立性要求便更高。
除了御林軍擴充之外,作爲精銳部隊的百騎也不再只侷限於隨從遊獵職能,編額大大擴充,特別是在玄武門增設飛龍廄常備戰馬,使得北衙禁軍機動力更強,軍械更加豐富,戰鬥力和對禁宮的控制也漸漸超過了以府兵步卒爲主的南衙禁軍。
當然,眼下的武則天仍然還不敢將北衙軍權完全剝離出來,獨立於南衙禁軍體系之外。宰相有監南衙軍事的責任,所以現在武則天還是不能徹底的放飛自我。
北衙真正獲得與南衙分庭抗禮,乃至於超過南衙的地位,還要等到盛唐玄宗時期。安史之亂的中唐之後,府兵崩潰,南衙再無上番府兵可用,地方節度使壯大起來,北衙更是成爲中樞唯一可以依仗的軍事力量。
李潼一家所居仁智院,依傍玄武門,屬於北衙的值守範圍,千步閣值宿禁軍,自然就是北衙御林軍。宿衛漸多,宮禁氛圍也越來越嚴重,可以想見外界的形勢也越來越危險。
時間很快到了八月,某日午後,掌直徐氏匆匆來見李潼,神色嚴峻道:“琅琊王反博州,太后移駕貞觀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