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擔任禁軍將領後,李潼便儘量避免公事之外頻入禁中,而他奶奶武則天也很少動輒便將他召入。
一則頻繁出入宸居,難免窺探之嫌。二則表現得過於親暱依賴,在時流眼中會覺得他沒有獨立人格,不利於樹立個人的威望。
譬如武氏諸王,凡有大謀,必當面承受。久而久之,他們在旁人眼中就完全的淪爲了女皇的附庸。儘管本身已經位高權重,仍然很難獲得別人由衷的敬重。以至於真正要作大謀、比如奪嫡爭嗣時,都讓人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你個二房東還想拿大本?你配嗎?
之所以今天入宮求見,彙報今天的考覈情況還在其次,主要還是有關裴光庭的職事調動。
如果只是裴光庭本身,還不值得李潼特意求見他奶奶,但因爲其母厙狄氏在禁中擔任御正,而女官羣體參謀機密,是武則天如此高齡仍能有足夠精力控制朝局的重要助手,是她絕對的禁臠,禁止別人染指。與這一羣體密切相關的人事,李潼當然不敢私自決定。
用餐完畢後,他便專指出裴光庭弓馬技藝實在不堪,甚至連伴駕出遊的儀仗需求都可能達不到。
武則天本身對裴光庭印象不深,聽到李潼介紹完其人家世後,才微微皺起了眉頭:“這裴家小兒系出名門,教養應該不俗,技藝居然如此不堪?”
“生人稟賦、本就各有差異。纔不專此,自然事倍功半。裴家這個小子雖然弓馬不濟,但詩書學養還是可觀。臣親自詢問一番,才覺得他才用偏失,強留下來,不獨衛府規令有失莊重,與其自身才志蘊養也是一種傷害。”
李潼這裡話音剛落,另一側太平公主洗了手又笑道:“阿母見自家佳孫才器圓滿,就覺得世道少流都該如此?十指還有長短,何況才藝。諸如慎之此類若世道常見,又哪能顯示出不俗?譬如我家幾個小兒,大器或不稱美,但小處也不乏乖巧啊。用心賞識,勉強也能不負人望。”
聽到這話,李潼看了一眼他姑姑,你誇我就誇我,說你家那小舔狗幹啥?天天住我家,啥忙幫不上!
武則天聞言後也笑起來:“是這個道理,不該因爲自己的圓滿、苛求旁人周全。慎之你於此有什麼打算?華陽夫人舍家入事,捐力助益頗多,人情小處還是要不失關照的。”
“臣也是如此思計,來時一路權度,既要不失關照,還要人才不荒,若能將之轉任雲韶府,倒是能夠兼得。”
這一想法,李潼早在衛府的時候就已經有了。雲韶府位於禁中,厙狄氏母子碰面機會更多,同時這地方也算是李潼的一個基本盤,把裴光庭這小子安排彼處,也方便劃拉到自己這邊來,起碼是不能便宜武三思。
這件事他自己操作起來也不困難,但若不知會他奶奶一聲,說不定就會在心裡留下一個小疙瘩。
武則天聽到這個提議後,略作思忖便點頭道:“就這麼辦吧,能夠立論於宏大,還不失人情小節,大小兼顧,洗去了一身的躁性,這很好。”
說完這些後,武則天仰頭打個哈欠,臉上倦色明顯,又笑道:“你們姑侄自去,不要再貪留擾人。”
殿中兩人聞言後,忙不迭起身拜退。行出殿堂不久,李潼又見到儀仗架設起來,拱從聖駕轉去別處安寢。
他心中又是不免一嘆,他奶奶的精力較之數年前的永昌年間是有着明顯的衰退,爲了起居安全,每晚還要這麼折騰,自己這個賢孫還是得加把勁兒,儘快把擔子接過來啊。
因爲還要值宿留衙,他將他姑姑自皇城左掖門送出,然後便回到了衛府入寢。
第二天早朝後,裴光庭被免千牛備身的敕書便下發衛府。
衛府衆備身們看到這一幕,心中不免凜然,再次認識到這位大將軍真不是開玩笑,一動手便直接踢走了他們當中關係最硬的一個。於是也不需要再作吩咐,一個個都走進校場、射堂,開始認真操練技藝。
至於裴光庭,本身倒沒有多少身爲千牛備身的榮譽感,還沉迷於小蝌蚪找媽媽的需求中,接到敕令登堂入謝後,便喜孜孜往雲韶府報到去了。
御正厙狄氏也知道了兒子職事被調整,一大早便來到雲韶府等候,母子相見,自是歡喜。
待從兒子口中得悉此番調職原委,厙狄氏略作沉吟後,擺手屏退餘者,拉着兒子手腕說道:“樑王家那位縣主,我兒見過沒有?在不在意?”
裴光庭聞言後略顯羞澀,垂首低聲道:“見是見過幾面,但兒名位未著,自覺得不配貴人。只是樑王殷勤邀請,不敢拒絕。”
厙狄氏聞言後則笑起來:“你母拋下骨肉,辛苦在事,所求無非能爲我兒積存眷顧,日後行途通暢一些。樑王雖貴,但如果實在緣淺,也不必委屈自己。代王殿下是後進中少有的英俊才士,你能從遊於他,承蒙照顧,也是一幸。
但還是要謹記,我家所以立成名門,你父兄能爲世道所重、所恃者,是風骨、是才力,不是私情的幸弄。你這樣一個年紀,學養未足,風骨稚嫩,不要見別人捷徑暢行就失了自持。如果所受的恩寵已經超出了自身的才力,就要退下來,想一想。成人立事,是甲子之功,即便幸求短時,也不是眼下的你能操弄的。”
“兒一定謹記阿母教誨!”
裴光庭連忙點頭道,只是見到厙狄氏要起身離開,又上前拉着母親手腕說道:“明天兒子還能不能再見阿母?”
“用心做事,阿母得暇,就來見你。”
厙狄氏拍拍兒子肩膀,微笑說道。
左千牛衛府中,一掃往日的散漫。除了裴光庭被罷免千牛備身之外,不久之後,兵部夏官又入衛府提走備身楊放、主仗趙長興等幾人名簿。並且不久之後,趙長興便調入北衙,得授千騎直長。
如此一來,李潼在衛府之中威望更加隆厚,而諸備身們操練的也都更加用心。
李潼又將衛府職事進行了一番調整,人員遞補踢走的錄事參軍,空出了掌管衙庫的胄曹參軍,但也並沒有向吏部報缺,準備哪天見到天官侍郎鄭杲,將自己屬意的人選加入到吏部補選名單中,再報缺選用,然後就可以試着盜竊衙庫了。
幾天之後,替補的將官終於到位,而且一次就是倆。其中一個自然是太平公主所推薦的中山郡公豆盧貞鬆,接替武載德擔任左千牛衛將軍。另一個則是一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名爲李令問,是衛國公李靖的族孫,擔任中郎將。
事關自己衛府人事,李潼也在密切關注,從姚璹口中得知這個李令問是李昭德所薦。爲此李昭德甚至還專下南省刑部,當堂斥問原中郎將司馬珙案事,這才讓兵部夏官得以報缺。
單從表面人事變動,看不出太多深意。但如果再深挖一層,這個李令問有個遠房表哥名叫敬暉,感覺就有內味兒了。
對此李潼也不得不感慨,難怪他奶奶一直重用酷吏,羣衆當中一直有壞人啊!一個不慎就有可能翻車,一直熬到神龍年間才爆發出來,也真是不容易。
除此之外,李潼還感覺他自己被當槍使了,進入左千牛衛一通折騰,搞掉了武載德和司馬珙,騰出兩個位置結果轉眼就被別人瓜分了,他自己還是一個光桿司令!
這也真是沒辦法,他這裡接觸南衙軍務纔多久,就算有江南人靠攏過來,但江南人在禁軍體系當中本身也全無根基。本身並沒有成熟的人事關係可以借用,一切自然也只能從頭開始。
當然這種情況也只是短時,畢竟還有一門親家獨孤氏。獨孤家在一衆關隴勳貴中雖然不算門第極高,但畢竟也是圈裡人,子弟多人供事於南北衙,如今的家長獨孤元節更是擔任左監門衛將軍,甚至李潼的左千牛衛當中就有一名千牛備身是獨孤家子弟。
另外,他丈人唐家諸家人入都,極大機率也是要進入禁軍體系中的。唐休璟本身已有戍邊的勳功,再加上李潼也已經擔任南衙大將軍,這一次雖然被人佔了便宜,接下來認真操作一下,爭取給唐先擇安排一個禁軍顯職。
即便不談這些已經上了檯面的人事,如今的他也已經初步擁有了一批擁躉。
兩員新任的將官同日入衙,李潼在衙堂中親自接待,堂外諸備身們隊列相迎。新任千牛衛將軍豆盧貞鬆四十出頭,看到這副迎接的陣仗便微笑道:“卑職等新入衛府,還未助事,反先擾人。諸員各自散去,不必強留在此。”
本來只是一句尋常的客氣話,但豆盧貞鬆說完後,卻發現氣氛有些不同。
諸員仍然隊列庭中,彷彿根本沒有聽到他這句話,特別站在隊列前方的李湛等幾員千牛備身,視線更是直直盯住大將軍,完全不看旁人,那模樣與其說是歡迎,不如說是一種示威,
李潼察覺到這一點,既覺好笑,又有幾分感懷,上前一步擺手道:“散開吧。”
聽到這話,諸備身們才叉手告退,留下一臉尷尬的豆盧貞鬆與李令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