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天官作爲南省首曹,本就屬員衆多。眼下又逢選月,並從其他衙署借調了一些衙官胥吏。鸞臺一衆人來得氣勢洶洶,許多人不免就湊上前看熱鬧,使得莊嚴肅穆的衙署官廳前竟有了幾分市井躁鬧的鮮活氣氛。
李潼步入衙署之後,擡眼便見正廳門前甲士陳列,頗有一番劍拔弩張的肅殺,臉色又是一沉。
“時逢冬集,官廳中文事多涉機樞,防備是謹慎了一些。給事不妨轉入廂左……”
吏部郎中鄭杲匆匆上前,小聲說道,待見給事眉眼之間已生厲態,便說不下去了。
李潼望着防備森嚴的官廳正門,片刻後嘴角已經浮起冷笑,武三思這傢伙是真無恥,幾番道左相逢都要來撩撥他,或還挑撥鸞臺官屬們排擠他,如今他行上門前,這傢伙卻又藏起來不敢露頭。
“好,好得很!尚書天官多涉機樞,鸞臺要省偏多閒員!”
李潼張嘴扣帽子那也是溜溜的,老子代表鸞臺下省,你們居然看不起鸞臺,他擡手一指隨行來的牛車,喝令道:“卸下來!天官機樞,我是不敢擅幹,但職責所繫,索性在此明言!”
小樣,當縮頭烏龜就收拾不了你?官廳私話或許還能留點面子,現在老子要當衆辦公!
鄭杲聞言後,心情也是慌得很,一邊吩咐吏員入廳請示,一邊將視線環視周遭:“諸官各歸本案,不得在上省行使面前失儀!”
他威望還是不低的,一番喝令之下,周遭廡舍廊前圍觀的官吏們多數散去,退進了房間裡,但也無心做事,仍然扒住門窗向外望。
這時候,鸞臺那些隨員們也將吏部奏抄悉數搬卸下來,堆在官廳前的空地上。
李潼上前打開一個箱籠,抓起一份奏抄甩手丟給一名天官吏員:“念!”
那天官吏員手忙腳亂的接過奏抄,轉又一臉爲難的望向鄭杲。
“給事,這怕、怕是不合……”
鄭杲也匆匆上前,擡手想要將箱籠再合起來,卻被李潼示意鸞臺官佐將之拉開。
別人屬下不好使喚,李潼索性吩咐鸞臺官佐上前朗誦一部分奏抄內容,這當然是經他挑選過的,所涉也都是七八品乃至於流外入流的判書,算不上什麼機密文件。
待到鸞臺官佐唸完之後,李潼隨口點了幾個文書相關的名字,然後又問道:“此幾人,所歷何官?資格如何?”
“裴大安官樑王府司馬、王少義官樑王府倉曹、李慶官樑王國大農……”
敢跟隨李潼來尚書天官找茬的,自然也跟武氏諸王沒什麼關係,此時聽到給事問話,便大聲回答道。一連串七八人,齊刷刷的俱是樑王府官佐,雖然多是下僚,但這一通排比句回答上來,還是很刺人耳膜。
官廳中,武三思臉色陰鬱的坐在屏風後,兩拳握緊置在膝上,同時也豎起耳朵,密切關注着官廳外的動靜。
得知李潼就任鸞臺給事中後,他就一直在提防着這小子登門挑釁,現在果然遇到了,但他也沒有什麼好法子可應對。畢竟下省巡察乃是中書、門下等上省官員們天然而有的權力,他如果敢公然抗拒,那是在挑戰整個朝廷章製法度,聖皇陛下首先就不會放過他。
現在聽到鸞臺官佐們在那小子授意下,公然揭發他營私舞弊的事蹟,武三思自然是羞惱有加,狹長眼眸裡滿是怨毒之色,口中則恨恨低語道:“鬧罷,鬧得越大越好!等到不可收場,豎子當知人世險惡!”
官廳外,一衆尚書天官的官員們聽到一串樑王府佐員受舉過官,臉色也都變得很是不好看。單聽那些過官判詞,似乎這些人才是收復安西四鎮的主力,而王孝傑並其麾下數萬勁卒則只是冬遊的樣子貨。
雖然他們各自也氣惱鸞臺登門挑釁,讓整個尚書天官署都顏面無存,但在聽到這些奏抄後,一時間也是大感汗顏,沒有一個人敢上前拍着胸口保證這當中沒有問題。
更何況,他們心中也未嘗沒有積忿,樑王搞小動作、貪食軍功,那也不會曹內通報。經事者或知一兩樁,但在聽鸞臺官員們念出,才知樑王小動作竟然這麼多,現在被人問責上門,連累整個尚書天官都跟着丟臉!
鄭杲臉色同樣不好看,但是樑王龜縮不出,他作爲在場官職最高的,也要爲本曹顏面考慮,只能硬着頭皮上前說道:“選月事項雜多,此類下僚過官,就難免有些……”
“下僚過官,就可不謹慎?漫數朝堂,服紫佩金者幾人?若事事都需上省查問,朝廷畢置下曹,又助益何事?”
李潼無理都要爭三分,有理自然更猖獗,他拿起一份奏抄直接杵在鄭杲面前,並怒聲道:“自己看一看,這寫的是什麼?通篇歷數,有犯格式七八處多,朝廷所設規令格式,是供你等下曹翻越玩弄?即便不論祿食養耗,筆墨紙料,未嘗有缺,就是爲了讓你們寫這滿篇垃圾!”
“呃……啊?”
鄭杲還在思索該要如何說辭,但李潼話語轉彎這麼快,一時間愣在當場,沒有反應過來。
不獨廳外的鄭杲,廳中的武三思在聽到這叫囂聲後,神情也是不免一滯,片刻後則更有羞惱涌上心頭。這小子將他滿身遮羞扒個精光,轉又指責他襆頭不正,真是狡猾又無擔當!
他揮起拳頭,重重的砸在面前憑案,砰然一聲悶響,引得其他留堂官員紛紛側目來望,而後又忙不迭低下頭去。
官廳外,李潼繼續板着臉訓責道:“尚書天官乃是南省首曹,自領典選重事,度量人才,取爲國用。結果曹事施用尚且有欠斧繩,如此態度怎能爲百司表率?又配得起萬千才士趨此待選?”
鄭杲被架出來接待,卻被一個小年輕劈頭蓋臉一頓訓,心裡也很不是滋味。
其實李潼所指責這種情況,也是常年積弊了。
朝廷舊年頒行《垂拱格式》,足足三十三卷之多,一些有上進心兼有時間精力的官員們或能鑽研透徹、熟記在心,但是絕大多數下層僚屬本身文墨水平便有限,也很難將這些巨卷格式完全掌握。
更不要說每逢選月,尚書天官便曹事激增,還要從其他衙署借調人手,這些人對於相關格式自然更加陌生,也實在很難做到恪守格式。
而且,這些奏抄曹事,重要的自有鸞臺等有司篩選更正,不重要的則署而行之。這麼多年都是如此,一般也很少有人藉此發難。
但李潼本來就是來找茬的,不見錯就上,難道還等你蓄謀造反啊!
他大手一揮,沉聲道:“相關奏抄,一併發還本曹、從嚴自審,再有此類犯錯,那就前往鸞臺自領訓誡!”
說話間,他臉色又漸轉和緩,換上了一副語重心長的表情,指着鄭杲並其他在場官員們說道:“諸君都是任事的長才,這一點,我自心知。但近日尚書天官用事卻頗集非議,你等也要謹慎自省因何得此。自知曹中人事設置是有簡陋所在,就該加倍的勤用盡才,豈能爲區區案牘所拘?只要能羣策羣力,何至於會有今日訓問?”
我都不是針對你們,既然知道你們那個上司是個廢物,努力點、架空他呀!你們不架空他,我改天還回來找茬!
聽到李潼這話,鄭杲等人臉色都變得古怪起來,實在是不好回答啊。他們那個上司廢,他們又不是不知道,但也實在不好說出口。
而這會兒,一直躲在官廳裡不露面的武三思聽到這裡,終於按捺不住,大步衝出官廳,站在階上指着李潼怒聲道:“狂徒住口!南省人事曹務,是你區區下僚能論?簡陋何在?憑你此番亂言,我必奏達天聽,懲問失言!”
李潼見這傢伙急了眼,自然也樂起來,向上一拱手,笑語道:“既如此,那請問大王,《垂拱式》《垂拱留司格》《垂拱新格》都是何年所版?陳事幾卷?”
武三思聞言後神情頓時一滯,片刻後則眸光一閃,似乎抓住了李潼的痛腳,語調更顯高亢:“如今聖皇在朝,大周新世,舊貴入俗還要闊言垂拱故事,你是怎樣心跡!”
李潼聽到這話,頓時一副看傻子的神情望向武三思,真的是不試不知道,一試就暴露出這傢伙不學無術到了什麼程度,但他面容一整,又抱拳道:“大王此言甚嘉,大周新世,萬物維新,百司用事再推垂拱舊格的確不合時宜。來日朝參,卑職必奉大王此言,章奏啓上,追問深情。”
武三思聽他這麼說,自覺得抓住他的把柄,仍是冷笑道:“舊事如何且不論,你以舊令格式追問新曹新事,此番有失,絕不會輕易揭過,現在即刻退出衙署,誤我曹事,罪責更深!”
“卑職受教,卑職告辭!”
李潼拱拱手,然後望着武三思又作了一個默唸“傻……嗶”的口型,然後擺手率衆退出尚書天官署。
三言兩語將人逐走,武三思自有一股豪邁在懷,但回想李潼離開那表情,又不似挫敗,有些不確定的望向鄭杲問道:“他是什麼意思?”
鄭杲張張嘴,不知該怎麼說,如果那位給事說到做到的話,明天朝日你就會明白是什麼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