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大將軍,正氣滿懷,邪情不傷!”
周興朝服未解,便在官署中迎接登門的丘神勣,心中頗有幾分無奈,但也不敢失禮。
丘神勣聞言後只是冷哼一聲,情緒頗有幾分惡劣:“些許雜事,有什麼值得恭喜?區區一樁刑事,居然鬧到朝堂,被人攻訐大臣,這難道不是你們刑司的責任?”
“尚書所論諸種,卑職實在不知,但凡一二有聞,即便不能力阻其言,必也通知大將軍稍作預備。”
周興聞言後一臉苦笑,倒也並非虛言,今日朝堂上秋官尚書張楚金突然對丘神勣發難,也讓他頗感驚訝。
通不通知丘神勣還在其次,很明顯這件事也令神皇有些措手不及,他身爲秋官侍郎不能先預其事並彙報給神皇陛下,神皇若追究下來,也要承擔一部分責任。
“你們刑司人事糾紛如何,我也不想詳探究竟。但案件所涉賊徒,將要引送司刑寺,我不想這件事再被人懷奸相構,你明不明白?”
丘神勣又有些煩躁的說道。
周興聞言後便連連點頭:“大將軍請放心,此前事蹟未入刑司,難作插手干涉。之後鞫事一定謹慎,細情沉壓,不作翻引。”
“錯了,不是讓你按壓事蹟、大事化小,一定要儘快審斷分明,有什麼隱細,統統披露出來!”
丘神勣冷哼一聲,神情則顯得更加陰鬱。自家別業園邸遭人洗劫,原本他只覺得比較尷尬羞恥,可是隨後事態發展,特別今日朝堂上一番紛爭,卻讓他嗅到一股濃烈的陰謀味道,心中多有不安。
聽到丘神勣這麼說,周興有些狐疑的望着對方,片刻後纔有些不確定的說道:“大將軍的意思是?”
“賊徒身份並不尋常,身爲朝廷命官,豈是貪求財貨小物?今日朝堂之上,未審而先論,分明是要奪我金吾職,料知案後必有大惡!”
丘神勣一邊說着,一邊從懷裡掏出一份卷宗:“這是府員案錄細則,賊徒職在合宮縣廨,曾趁職便邀幸履信坊少王。犯我園邸之前,還與少王親近伴遊,推知彼此必有瓜葛,案犯送來之後,你可由此深索,必有賊情牽連及衆!沒有也要有,你明白?”
聽到這裡,周興自然明白丘神勣的意思。他心中不免感嘆丘神勣真是執念深重,明明自己已經被深深捲入人事糾紛之中,居然還念念不忘要搞事情,處理掉嗣雍王一家。
他並不去看那捲宗,只是擡手按在上面又退回給丘神勣,苦笑道:“此前如何且不論,但今日朝議之後,大將軍以爲這件事若真深查,是刑司能夠獨立完成?”
今日朝堂圍繞此事,最起碼可看出三層意思來,第一自然是有人要藉此抨議丘神勣,想要奪其軍權。第二是張光輔言助丘神勣,讓人猜不到其人心意如何。第三是神皇也不想將此事泛而論之,因此在朝堂上不作廣議。
當然這只是普通人的視角,周興近來頗受神皇付以隱秘之事,瞭解的內情要更多。
拋開這件事情且不談,今日朝堂上宰相明顯分出兩派來,其中一派要更具攻擊性,意圖撇開丘神勣直接染指南衙軍權。另一派如張光輔卻是收斂其鋒芒,想是有其顧慮。
神皇陛下如此表態,很明顯是不想讓自己的心腹丘神勣被牽連其中過甚,或者說不想在同一時間樹立太多打擊目標。丘神勣自己底子已經潮得這麼狠,居然還念念不忘要除掉少王。
且不說丘神勣是怎麼想的,周興是不想陪他趟渾水,略作沉吟後才繼續說道:“興並非厭勞推諉,只是爲大將軍小論目下情勢。邊疆創功,外事將定,可知國中變革在即。大將軍若除後患,實在不必此時橫生逆枝,大可順勢而望,以待事成。”
“怎麼說?”
丘神勣雖然不滿周興推諉,但還是耐着性子聽他解釋。
“唐家氣數分流,豈獨嗣雍王一脈!神皇陛下將創新廟,唐家分流支脈自需一一剪除。實不相瞞,卑職目下案事已經收錄恆山王隱細,順勢掃蕩,嗣雍王一家禍將不遠,實在不必搶爭一時,牽強陷之。”
周興頗有神秘的小聲說道。
丘神勣聽到這話後,臉色也是陡然一變,繼而追問道:“此事當真?”
時下並無恆山王這一王號,所代指則是庶人李承乾,其人尚留子嗣於世。李承乾雖然在太宗朝被廢爲庶人,但畢竟也曾是大唐儲君,曾集人望、氣數於身。
神皇要革命,自然要除掉這些唐家殘餘。周興說要順勢掃蕩,趁着這一股勁頭除掉同樣是廢太子後代的嗣雍王一家,丘神勣一聽便覺得遠比自己眼前這一打算靠譜。
“既然有了這樣的謀算,爲何不早說?隱此一言,卻讓我誤解侍郎,以致傷情,真是、唉,此事就此作罷,且由侍郎權度。”
丘神勣沉默片刻,便擡手收回了屬下整理用於構陷嗣雍王一家的卷宗,神情已經大大好轉。
他選擇以此構陷嗣雍王一家,其實心中也存遲疑。畢竟自身眼下處境並不算好,先是強求出徵突厥違背神皇意願,之後武三思暗示他助推北衙軍事他也遲疑不定。
丘神勣近來也在思忖,他有今時今日的地位,自然全賴神皇提拔,本身對神皇也有着足夠的忠心。
之所以近來有所離心,主要還是嗣雍王一家這一心結難除,特別這一家人近來漸有起色,大有重獲神皇親暱的趨勢,難免讓丘神勣心生自疑。之後一系列的舉動,也都因此而生。
現在聽到周興託底,他自然大大放心,長久壓抑的情緒也變得舒緩起來。
周興見丘神勣眉眼漸漸舒展,稍作沉吟後又說道:“大將軍勢位至此,只要聖眷不失,何懼陰魂不散。今日朝堂人事糾紛,還是要多加重視啊。”
他終究還是沒忍住提醒一句,想讓丘神勣意識到真正危機在哪裡。也不能說是善心,只是恐怕被丘神勣所連累。
丘神勣聞言後便哈哈一笑:“多謝侍郎提醒,誰人要加害我,難道我會不知?今日陛下殿中護我,之後自然要更加忠勤,助神皇陛下掃除朝野奸邪!”
說着,他便站起身來:“叨擾良久,不再耽誤侍郎任勞案事。眼前諸事了卻,再邀你過府歡飲。”
“這是自然,自然。”
周興親自將丘神勣送出官署,望着對方揚長而去,心中卻仍有些替丘神勣發愁。待到轉回官署,他便見到直堂廊下尚書張楚金正厲目凝望着他,硬着頭皮上前見禮,心中卻冷笑起來,且容你再囂張短日。
得知嗣雍王一家禍將不遠,丘神勣心中煩躁大消。他此前之所以無顧其餘都要強除掉這一隱患,就是眼見薛懷義北征軍事勢頭勇健,擔心其人挾威歸來,更助漲嗣雍王一家聲勢。
現在這件事有周興這專業人士暗中操作,已經無需他再更作過問,用心更多自然是如何扭轉當下處境。
朝堂上張光輔出言助他,也讓丘神勣既驚且疑。這老東西絕對不是什麼良善,此前他有心攀交,名帖都被直接丟出。今次卻發聲相助,其人背後動機如何,也讓丘神勣忍不住心中思忖。
宰相看不起他,其實丘神勣又何嘗看得起這些宰相。他專掌南衙軍權,是眼見到這些宰相們在神皇權術駕馭之下潰不成軍。真要講到權位長固,這些宰相們哪一個也比不上他。
之前預謀外任,丘神勣對政事堂人事諸種也多有了解。這一次想要拿掉他軍權的,如果所料不差,應該是內史岑長倩。
岑長倩久任兵部事,去年又節制大軍去平滅越王李貞的叛亂,在這過程中與另一名宰相張光輔鬧得不是很愉快,歸朝之後張光輔也遠比岑長倩風光得多。
大概是爲了自身權位計,岑長倩便將心思打到了南衙禁軍這裡,搞掉丘神勣安插親近自己的大將以固其相位。
至於張光輔,此前多有倨傲張狂,自然也樹敵頗多,如拜相在即、卻被遠貶於外的狄仁傑之類。大概是在鳳閣中感受到岑長倩帶來的壓力,一方面又見諸邊軍事報捷在即,也不得不稍作低頭,通過今次一事來向神皇示好。
想通這些之後,丘神勣對張光輔自然也不會過分感激,只是更加有感於在神皇陛下強威之下,宰相們已經是越發的勢弱。
此前他有些判不清形勢,在北衙軍事方面表態便有些遲疑不定,擔心一旦表意錯誤,或會讓宰相對他羣起攻之,譬如西京留守的格輔元。
現在看來,一切還都在神皇陛下的掌控中。既然如此,丘神勣也沒有什麼可猶豫的,返回南衙官署之後,當即召來府內錄事,口述上書表示對百騎擴軍的支持。
至於理由也是現成的,金吾衛值宿壓力實在太大,難以兼顧內外。此前因爲更加專注禁中值宿,甚至連自家園宅別業都被賊人侵入。所以也該順應時務所需,適當放棄一部分禁中值宿事務。
如此一來,既能示好於神皇陛下,挽回一些此前忤意的惡劣影響。也能將此當作一個說辭,免除之後言官繼續借那一樁刑事向他發難。至於對他心存不善的宰相,自有神皇陛下去收拾。
當丘神勣這一份奏書經由政事堂送入禁中時,武則天覽過之後,眉眼才漸有舒展:“老物雖然偶或剛愎,大節方面還是能有自守。”
只是講完這話後,她便又吩咐納言武承嗣:“另擇專使,細察積德坊賊事。傳告懿宗加速入洛,過城之際,先捕洛州司馬弓嗣業!”
她這一次用事外邊,是準備一舉掃除宰相們的掣肘鉗制。張光輔內結禁衛,外通諸州,相對而言威脅要更大一些,所以準備突厥方面戰事一有結果便即刻下手。
至於岑長倩,表面看來雖然不聲不響,但其實底蘊要遠比張光輔更深厚得多。所以需要等到更加重要的西征戰況傳回,武則天才有底氣考慮是否將之連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