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廂殿中,羣臣各依班次,分席列坐,各自食案已經擺設了美酒並幾類菜品。
這樣的場合,自以禮數爲主,那些菜品都是提前備好,一番冗長的禮儀之後,奉送上來的時候已經熱氣不多,自然也沒有人飢腸轆轆的大快朵頤。
聽到禮官傳告《萬象》大麴曲目,已經在羣臣當中引發一輪好奇,他們年前年後參加典禮不在少數,可沒有聽過這樣一部宴樂大麴。
大酺場合本就不是一味要求嚴肅,一番交頭接耳之後,很快便有許多人都知此爲樑國公薛懷義轉爲大酺闊制新曲。薛懷義很快便成爲殿中矚目焦點,只是投望向其人的眼神多有複雜。
薛懷義端坐在席,手持酒爵笑望樂部諸人登場。隨着登臺人衆漸多,羣臣之中漸漸響起驚歎聲。
實在是樂部登臺人數太多了,一眨眼便有近百人,多達幾十品類的樂器,單見這架勢便已經遠遠超過了許多舊樂。
且不說薛懷義聽到衆人驚歎聲的洋洋得意,沈佺期因爲兼直一部分太樂署事,今日也有份列席。席左不乏同僚,也知沈佺期與此大麴有關,好奇之下不免傾身詢問:“學士擴編此曲,可是大悖往常,究竟何等品色,竟要如此繁多音聲演奏?”
“諸君請安坐等待,今日新曲當不辱耳目。”
雖然不怎麼樂意與薛懷義流爲一談,但是作爲曲簿主要的編制者,沈佺期講到這一作品,也是頗有信心。
衆人驚歎,最開始還只是參演人員的衆多,可是當一身宗王禮服的李守禮懷抱琵琶登場,已經有人控制不住在席中便驚呼出聲。
這也不能怪他們大驚小怪,實在是垂拱四年後半年至今,李氏宗王們處境實在是敏感尷尬。此前洛典還有多名李氏宗王列席,可是年前年後短短十幾天的時間裡,這些人便又絕大多數淡出視野之中。
那名懷抱琵琶的少王,在場絕大多數人都不認識,一時間也控制不住好奇左右打聽,殿中便響起一片嗡嗡私議聲。
位列前班的武承嗣自然心知對方身份,此際聽到羣臣議論,又忍不住橫了一眼側席的武三思,滿是怒其不爭。武三思這會兒也是滿腔憤懣,食案下雙拳緊握,眸中陰光閃爍,示意席後侍者上前,耳語幾句。
神皇今日着袞冕、十二章服,端坐御牀,望去精神煥發、威儀十足,旒珠後的雙眼炯炯有神,自將羣臣交頭接耳的小動作收在眼底,其嘴角微微一揚,視線轉垂向陛階之下席中薛懷義,笑語道:“音聲未起,羣情激動,阿師今日曲樂要以勢勝啊!”
聽到神皇所言,薛懷義興致更足,避席而起再拜道:“臣統協才力,恭呈此章,所勝者豈止於人勢。恭請暫退,容臣從容華演,賀我君上嘉時永享!”
“去罷,勿見笑於人。”
神皇擡手示意,薛懷義則再拜而退。
“樂起!”
樂部諸衆再作敬拜之後,便各歸其位,隨着禮官一聲喝令,諸僧梵唄聲先是響起。
聽到這聲色佈置大不同往的結構,殿中羣臣神態更異,但還來不及作仔細賞辨,諸聲次第而起,品類、風格豐富的樂章如潮水一般不斷涌泄而出,其綿密細緻給人無暇應接之感,只能被動的去聆聽、去接受。
殿上神皇聞聲之後,兩眼精湛有神,幾奪旒珠光彩,特別看到樂部之中懷抱琵琶忘情演奏的嗣雍王李守禮,神態竟也泛起了一絲慈祥。
帷幔之後,李潼不見殿上具體情形,但聽那綿密流暢的曲樂聲,也覺效果遠比排演時更好,實在是迥異於前的視聽享受。
若僅他一人感受如此,還可歸爲心理作用,可是站在數丈外的上官婉兒也頻露沉醉神態,並頻頻轉眼向他望來,視線中多有不敢置信的異彩。
開端反饋良好,李潼心緒也漸漸穩定下來,但很快便發現周遭氛圍有些不同,立在他身外不遠處有兩名青袍禮部屬官似乎在密切關注着他,另有兩名殿中持殳士也在隱隱向他靠近。
察覺到這一點後,李潼不免心中暗笑,只覺得武家人真是不知所謂,搞不清楚重點所在。剛纔在廊舍尚且不敢將他強硬驅逐,此際已經在殿中,擺出這樣一幅架勢還能嚇住他?
現在馬屁都已經拍出去了,如果效果不如人意,就算武家人拉他上前,他都得想一想是不是該龜縮回去另思別計。
可若是效果大好,就算武承嗣他們親自上來阻攔,李潼衝也得衝上去見見他奶奶討點口彩,難道你們還敢在殿上當着羣臣的面弄死我?
心中正想着這些,薛懷義從殿後繞行回來,已經另換過一番裝扮,迎面見到永安王便連連揮手致意,一臉的激動之色。他闊行至李潼身邊,拍着李潼肩膀低笑道:“曲樂動人,羣臣入迷,神皇陛下都讚賞不已。哈哈,這些少見多怪的俗流,真正驚豔處還沒上演呢!”
“這是自然,薛師風采出衆,蓮臺升殿,踏花入獻,觀者誰能不感驚豔!”
李潼笑着恭維一句,目送興致勃勃的薛懷義在樂部人引領下入舞臺後方準備登臺。
正在這時候,殿中曲樂又是一轉,正式進入歌頭部分,左中右三重合唱聲起,曲聲也相應的掉落宮位以烘托歌辭。雖然自己終究不是原創,但聽到由自己寫出的曲辭被歌唱於帝國最高端的宴禮場合,李潼心中自有一種奇妙感受。
“大王真是奇異,讓人不敢俗眼望之。”
正閉眼聆聽曲辭歌唱之際,突然一個溫婉女聲自耳邊響起,李潼側首一望,便見上官婉兒不知何時已經邁步走了過來,雙眉微蹙正凝望着他。
“不知才人是言曲辭,還是言參禮?”
李潼小退一步,視線則飄向周遭監視他的幾人,暗示眼下並非從容處境。
上官婉兒似乎沒有接受到李潼的暗示,粉頸微微伸長,一邊聽着仍然在唱的曲辭,一邊打量着李潼,口中則噙着一絲似是自嘲的笑容:“大王自言眷戀於舊,妾也自覺應是舊識故人,但是垂手華章、聯絕頓成,舊日瓜葛,想是方家戲我?”
李潼聽到這薄怨隱露的質問,頓覺頭大,不知該要如何回答,沉吟片刻後才又對上官婉兒拱手致意:“還要再謝才人救我,非才人施庇,守義怕是無幸側立於此。”
上官婉兒聽到這話,嘴角抖了一抖,但視線落在他腰際香囊處,復又幾分陰霾,轉而低語道:“人事種種,寸進不易。大王能行至此,自不需餘子指點。但繁花迷眼,方寸殺機,盼大王能慎之又慎。”
說完之後,她便舉步離開,再次回到原來的位置上立定。
李潼站在原地,張張嘴卻沒有發出什麼聲音。
他自不會覺得上官婉兒這番言辭是見他與韋團兒互動親密而爭風吃醋,他自己的處境加上眼下整體的大環境,也容不下絲毫男女情事的旖旎。這一番提醒,自然還是善念居多,擔心自己會被美色迷亂而失了方寸。
感激自然是有的,但一想到上官婉兒將自己視作一個色劫難渡的中二小子,李潼一時間也是大感哭笑不得。
正在這時候,殿上已經歌行入尾,歌聲漸弱,人語聲轉而嘈雜起來。李潼可以聽到已經不乏與會臣子或吟詠、或讚歎這歌詞之莊重典雅,心中更有一份喜意盪漾起來。
歌聲轉爲斷斷續續,殿中神皇也舉手拍掌表示讚賞,並於殿上點名表揚沈佺期:“曲律錦繡紛繁,已經令人難作從容賞觀,並恐聲辭提領不易,擔心會成散篇,使音曲失色。歌行數遍,體例端莊,格式典雅,雕蟲之計華美若斯,學士等所制新篇,至此已有推沒前人之豐美姿態!”
聽到神皇給予這部大麴如此高的評價,殿中少有異聲,不僅僅只是懾於神皇的權威,實在是這評價也說出了他們各自心底的感受。
原本因爲薛懷義參與其中,殿內衆人對這一部大麴心內評價難免降低,可是到目前爲止所呈現出來的內容,的確是氣象非凡。
龐大的樂部、豐富的樂曲搭配,已經讓人目不暇接,羣臣也並非人人都熟知音律,未必能夠完全品味出當中所蘊含的豐富技巧。但是當歌演數遍之後,那豐美端莊的曲辭收入耳中,各在心底激起不同的反響,難免吟詠品評,回味無窮。
被神皇指名稱讚,本來是值得誇耀的事情,可現在沈佺期心情卻有些凌亂。他是眼見到前班武家兩尚書神態的陰鬱,特別天官武承嗣是他直屬上官,那不善的目光令他如坐鍼氈。
更讓沈佺期有些拿不準的,還是神皇的態度。大酺之前,樂部已經將細則呈獻,神皇必然也知這曲辭非出他手,更不要說此刻臺上還端坐着一個嗣雍王,可現在神皇只是點名讚賞他,這究竟存着什麼樣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