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點鐘,兩輛馬車準時到達江南藥鋪前,常得貴自打有了懷錶,就變成了時間控,幾點起牀,幾點吃飯,幾點出門,都嚴格按照計劃來執行,上下浮動時間不超過一分鐘。
昨晚只有何素雪及方靈跟隨常得貴回了常宅,其餘四名男同事都留在鋪子裡,引導學徒們適應新生活。
因爲鋪子還處在業前準備狀態,楊老漢只開了一扇小門方便大家出入,何素雪下車時,看見他和一位提着菜籃子的大嬸揮手告別。
“楊大叔,這麼快就認識街坊啦?”何素雪笑着問道,把人帶來京城,也屬無奈。好在老人家現在已經和大夥混熟了,明白自己的處境,倒是毫無怨言,唯一的願望就是把工錢都攢起來,等兒子回來了娶一房可心的兒媳婦,給他生個大胖孫子。
楊老漢笑着答道:“那是巷尾里正家的婆姨,姓董,問咱們鋪子啥時候開業哩。”
何素雪表示很好奇,“那您是咋回答的哩。”
“俺告訴她,該開的時候自然就開了嘛,現在藥材啥的還沒進貨哩。”楊老漢朝常得貴豎了大拇指,“東家,這位置選滴好,這幾日已經有好多人來問開業滴時間了。”
“嗯,下回再有人來問,您就說八月初開業,這會兒正訓練學徒哩。”常得貴囑咐了楊老漢,輕快地走進鋪子。
何素雪拐了拐方靈,“看把師傅美得,走路都帶風了。”
方靈正值新婚,跟丈夫分開一夜也想念得緊,隨口應了一聲便跑了。
“又一個風一樣的女子,一夜不見如隔三秋?這也太誇張了吧。”何素雪喊道。方靈走得更快了,心說你這是酸葡萄心理,見不得人家夫妻恩愛,本護長體諒你不容易,不跟你計較。
醫生護士上班,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是什麼?
答曰:穿工作服。
何素雪到了三號樓的休息室,穿上帶來的工作服,裡外四層,在這大熱天真不是一般的考驗。
有什麼辦法呢,這裡是大明朝。未婚女子出來當大夫已經是驚世駭俗之舉了,再不注意點,世人的口水能把人淹沒。
今天,何素雪把小丫鬟們留在家裡了,只帶了紫菀和紫珠。這兩隻都認得幾個大字,家裡則全是文盲。被何素雪勒令每天做她留下的功課。明說了,本大夫這裡不要文盲,三個月內學不會千字文,就等着收拾包袱滾蛋。
這話一說出口,四個小丫鬟一點情緒都不敢有,領了作業就回屋用功去了。今天的任務就是學寫自個的名字。
何素雪換了翻領正襟醫生服,紫菀和紫珠換了昨天趕製出來的高領偏襟護士服,前者是淡淡的綠色,後者是淺淺的粉紅色。甭管腦子裡頭有沒有貨,這工作服一換上,倒也多了幾分精氣神。
何素雪摸着下巴,欣賞兩個新鮮出爐的小護士,“不錯不錯,有點感覺了,今天開始,你倆先跟方護長的課,開業之前如果考試合格,就能正式成爲本大夫的助手,不然……”
小丫鬟齊齊打哆嗦,瞧主子這表情,還用得着說麼,肯定又是收拾包袱滾蛋,趕緊的跪下發誓:“奴婢一定不會叫姑娘失望。”
何素雪擡了擡下巴,“起吧,去教室集合。”
唉,本大夫被封建社會大染缸染黑了呀,對這跪拜禮,心裡真是一點波瀾都不帶起的。
開訓第一節是大課,由常老闆本人主講,不光是學徒們要全部到場,六員干將還有他們身邊人都得列席。
醫德醫風建設,從古至今就沒停止過,常得貴尤其注重樹立“醫者仁心”這個概念。
他蒐羅這些軍戶子弟和軍官家屬來學醫,目的就是服務大明軍隊,服務大明百姓,爲他老常家曾經造下的孽贖罪。
他明白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上面那位的眼睛裡,可他不怕,他真沒什麼私心。
他相信時間可以證明一切,就像當初先皇把老常家殺得只剩下他一個,在那段最黑暗的日子裡,他也沒有放棄過這個信念。
京城的木匠手藝很好,大黑板鑲得平平整整,光光滑滑,常得貴站在講臺上,時而奮筆疾書,時而慷慨高歌,講了最近剛剛發生在西北的戰事,講了他從前學習醫術的初衷,底下的人聽得如癡如醉,感同身受。
他不怕亮他的老底,如無意外,這六十個人是要追隨他一輩子的人,因爲他們都是黑衣軍的後代。
只是,這些孩子追隨自己的同時,也得聽老秦家的號令,這是兩家商量的結果,也是他爲了徒兒們的將來做出的讓步。
何素雪摸了條手帕抹眼淚,師傅大人的課真是講得太好了,瞧大夥感動得,巴不是把心掏出來給他看看,那也是一顆努力拼搏的心。
眼角突然掃到楊老漢的身影,誒?這位也很上進嘛,懂是抓住這難得的機會來充電。
楊老漢卻不是來聽課的,他是來找人的,發現小何大夫看到他了,趕緊招招手,小小聲地說:“小何大夫,有人找!”
何素雪哪怕聽不到聲音,也看懂脣語了,慶幸自己是站在後排的,不用驚動滿屋的學徒,悄悄從後門走了出去。
跟着楊老漢走下樓梯,他又重複了一遍:“小何大夫,有人找。”
何素雪點點頭表示瞭解,“是不是一個姓趙的小女娃?瘦瘦的,眼睛很大,皮膚很白。”
“有有有。”楊老漢道,“不止這個女娃娃,還有一位姓馮的夫人,和另一個女娃娃。”
何素雪大感頭疼,本大夫還沒做好思想準備見家長哩,咋的她自己就跑來了。
踏實一樓地板,何素雪立刻知道了,馮氏來者不善,板着一張棺材臉是要鬧哪樣嘛,生生把個九十分的美人降到了及格線以下。
小何大夫可沒有受虐屬性,懶得理睬眼神銳利的馮氏,和幸災樂禍的馮圓圓,徑直走到忐忑不安神情愧疚的趙雅跟前,牽了她微涼的小手。
“雅兒妹妹,不是說好中午來的麼,怎麼這樣早,瞧這忙亂的。”
趙雅的愧疚更多了幾分,縮了縮手指,何素雪用力捏住不讓她掙脫,她看了一眼馮氏,弱弱說道:“雅兒也想中午來的,母親,母親說想早點見到何姐姐。”
何素雪故作驚訝,轉身面對馮氏盈盈下拜,“原來是馮夫人,小何失禮了。常聽本真提起夫人,今日得見,沒想到竟是如此年輕美麗,一時之間小何都不敢認。”
聽到兒子的名字,馮氏努力維持的威嚴一下子就垮了,急急忙忙地扶起何素雪,“我的榮兒在哪裡?他還好麼?”
“咳!咳!”馮圓圓用力地咳嗽,馮氏兩手一僵,放開何素雪,又恢復她的棺材臉,高傲地仰起下巴,“說說吧。”
何素雪爲難地左右看看,“馮夫人,這裡不是說話的地兒,樓上正在上課,也不適合會客,不如這樣,小何帶您到小何的休息室去坐坐吧。”
不等馮氏說不好,何素雪便立即吩咐楊老漢:“楊大叔,麻煩您去廚房跟王嬸子說一聲,請她泡一壺上好的茶送到三號樓。馮夫人,請。”
何素雪在頭前帶路,趙雅看母親沒有反對,便跟了上去,嘰嘰喳喳問這是什麼那是做什麼用的,活潑得像個小精靈。
馮圓圓含着眼淚,委委屈屈地喊聲:“姑母~~~”
那拉長的尾音,把馮氏都聽得打哆嗦,“圓圓啊,咱們先看看她有什麼想法,你姑爺曾經說過,她那師傅也不是個善茬,這事咱們得徐徐圖之,不着急哈。”
馮圓圓乖巧地應了,上前扶了馮氏的手臂,倆人親如母女地往裡走去,一直當背景板的兩個丫鬟也急忙跟上。
病房改成的休息室,當然不會很大,擺了兩張小牀兩個牀頭櫃和兩張書桌,再放個掛衣服的架子和洗臉架,基本上就沒多少空地了。
趙雅走進房間,愣了半晌,“何姐姐,你就住這裡啊。”跟下人房差不多幾個字沒敢說出來。
何素雪猜到小丫頭心裡在想什麼,也沒說破,只大方地笑笑,“只是中午在這裡午休罷了,晚上還回師傅家裡住的,改天請妹妹去玩,秦少將軍是個很好的人,妹妹一定會喜歡的。”
馮氏一路跟來,也對江南藥鋪的佈局產生了興趣,只是一進何素雪的房間,眉頭又皺起來了。
馮圓圓看到姑母的表情,馬上輕蔑地說道:“江南藥鋪也不怎麼樣嘛,下人房比咱們府裡的小多了。”
趙雅急着替何素雪解釋,“這不是下人房,這是何姐姐午休的地方,她住在秦少將軍家裡。”
“錯了,雅兒妹妹,不是少將軍家,是常師傅家。”何素雪笑眯眯糾正道,想着馮氏一定不願意坐牀的,便給她搬了張椅子,“夫人請坐,條件簡陋,請您多多包涵。”
馮氏想硬氣一點說不坐,可又想知道兒子的情況,只得不情不願坐了半邊屁股,何素雪心裡讚了句規矩學得不錯,瞧這腰背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