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顏棋今日有些興奮過度, 畢竟眼睛盲了這麼多年,今天居然在這意外之下竟然可以復明,他還只是個十三歲的少年, 怎能壓抑內心的激動。今天在尺素的幫助下, 他恨不得將世間景物全數映入眼瞳纔好。一直到半夜, 明月當空, 他都捨不得入睡。
尺素熬不住, 先去睡了,方顏棋披着外衣,坐在窗口賞月。他把眼睛睜得極大, 捨不得放過一絲細節。
良久,直到再也熬不住, 這才脫了衣衫, 上牀睡覺。忽然想起白日裡拿來的白玉, 又起身拿了過來,握在手中, 冰涼的感覺貼在手心,睡意襲來,他才悠悠墜入夢鄉。
只是這次,他的夢不再像以前一般,只是一塊塊的墨團, 而是鮮明的意境。夢中的人物, 也終於有了清晰的面孔。不知何時, 他夢中景色一變, 方顏棋驚訝的看到自己正站在一個建築的頂部, 雙足赤裸,身上的衣服正是入睡時穿着的裡衣。腳下傳來冰涼的感覺, 他覺得自己此刻無比清醒,他伸出雙手仔細查看,掌心的紋路都清晰可見,方顏棋腦中思索一下,忽然大悟,這不是夢境,也許,是他的元神出竅了,來到了一個真實存在的地方了。
他打量周圍環境,天空灰濛濛的,不見太陽,也沒有月亮,更沒有一顆星子。雲是銅紅色的,低沉的壓在天上。他的周圍也是灰濛濛的,在那一片灰濛濛中,居然有個一身白衣的人,背對着他坐着。那人應該個子非常的高,光是坐着,方顏棋都覺得他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看背影,應該是個男人。
四周似乎有無形的壓力,方顏棋雖然有些畏懼,卻還是赤着腳向他走了過去。
“這位兄臺,請問……”那人聽到他的聲音,轉過頭來,方顏棋見了他的臉,吃了一驚,那確實是個男人,還是個極爲俊美的男人,清瘦的臉頰,鋒利的眉,而那雙形狀優美而深邃的眼睛,瞳孔居然是紅色的,深深的血紅色。
那人看了眼方顏棋,線條有些冷硬的嘴角動了動,張嘴問道,“長庚?”
方顏棋一愣,隨即搖搖頭,“抱歉,兄臺,我不是長庚,也不認識長庚。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你。”準確的說,方顏棋從來沒有聽過這人的聲音,應該是不認識此人。
那男人站起身來,方顏棋畢竟還只是個十三歲的少年,雖然比起同齡人個子算挺高,在這個男人面前,仍是矮了一截。
方顏棋感受到此人身上發出的巨大壓力,向後退了幾步。“兄臺請別誤會,在下只是想來問一下這是哪裡。”他怕自己激怒那人,他從未聽說過一個人的眼睛可以是紅色的,以前聽西域回來的商人說過,西方有國名爲羅剎,那些羅剎人瞳色與中土人士不同,但是大多也是藍色,綠色或者褐色,從未聽過有人眼睛可以是紅色的。這人身上氣息也很不一般,居然是濃濃的鬼氣,說不定是惡鬼一隻。想到這裡,方顏棋心裡一陣緊張。
那人見他臉上露出微微的恐懼之色,卻是淡淡一笑。他容貌俊美,這一笑,那雙深紅色的眼睛卻顯得極爲溫柔。
“你倒也不用害怕,本王也並非嗜殺之鬼。你可是迷路到此?”
方顏棋聽他語調溫和,心中恐懼略去,“是,我不知此處是何方。我本在房中入睡,不知道爲什麼來了這裡。”
那人擡頭望了望天,溫和的道,“這裡是我記憶中的幽鬼界。”
方顏棋不解,“請問,我又要怎樣才能離開這裡返回我房中?”
那人卻又坐了下來,“不忙,我許久未見他人,你坐下陪我一會,我送你回去可好?”
方顏琪一陣躑躅,他不知自己怎麼元神出竅了,以前也有過這情形,只是他那時候眼睛看不見,也不清楚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從未像今日一般,還與夢中的人有了交談。
那男人見他臉上帶了爲難之色,淡淡一笑,“你不用擔心。本王不會對你這一個小孩兒下手。本王既然應承了要送你回去,自然會說話算話。”那男人垂下眼眸,“你坐下吧,我時間也不多了,你和我聊聊天,我便送你回原來的地方,可好?”
方顏棋有些爲難,思量一下,眼前這隻鬼若是想傷害他,他也沒有力量反抗,索性不如大方一點,於是在那惡鬼身邊坐下。這幽鬼界甚是冰冷,方顏棋坐下,將衣服包裹住腳掌才舒服一點。
那男鬼只是耐心的在一邊看着他做這些事,方顏棋擡頭看到他眼神,卻是一愣,這人,雖然外貌聲音全不相同,他竟覺得這人和大哥依稀有相似的地方,大概是那雙眼睛,大哥笑起來的時候,眼神也是這般溫柔。
想到方顏良,心中恐懼悉數而去,方顏棋居然也抿着嘴巴微微笑了笑,對那人的語氣也少了許多敬畏。
“還不知道兄臺大名,在下方顏棋,你叫我小七就可以。”
那人見他臉上羞澀笑容,又是淡淡一笑,“本王幽切。乃是這幽鬼界的王。”
方顏棋不知這人竟然大有來頭,愣了一下,撓了撓頭,他以前眼盲,活動的範圍幾乎很少超出方家,雖然在方顏良的督促下,也聽下僕爲他念了不少的書,卻少有和他人有言語上的交流。這幽切讓他坐下和他聊天,他一時之間竟然想不起來應該聊些什麼。
幽切似是看出他的尷尬之處,語氣溫和的道,“你倒也不用多說什麼。本王也只是在這裡太久了,甚是無聊,想找人聊聊天而已。你坐着聽便是了。你若是聽的無聊,也無需忍受太多時間,本王的時間也不多了。”
方顏棋低聲問,“爲什麼說你時間不多了?你可是遇到麻煩了嗎?”
幽切聽了這話,和他對上眼睛,盯着他望了一會,惆悵一笑,“你這雙眼睛妙得很,我看進你眼睛深處,竟然有讓我畏懼的東西。小孩兒,你今年多大了”
方顏棋聽他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卻問自己的年齡,驚訝了一下,然後回答,“在下今年十三歲了。”
“那還真是個小孩兒。也許你年紀小,倒是看不真切,本王現在只是一抹殘魂而已,本王在這裡都不知道呆了多久了,算算時間,這抹殘魂也該消逝了。”
方顏棋聽了喃喃道,“消逝,豈不是就是死了?”
幽切點點頭,“這樣說也不妨。”他看了看沉默的方顏棋,伸手揉了揉他的發頂,“你這小孩兒生的真是好看,和我那小弟弟長庚有幾分相似。說起來,長庚的本尊倒也姓方,還真是巧了。”
顯然眼前這人真當他是個小孩兒了,不知爲何,看到這幽切,方顏棋總能想到他大哥,太奇怪了,這人給他的感覺和大哥真是相似。只是眼前這人是鬼,他大哥卻只是個半人半鬼。
方顏棋臉上微紅,“你是鬼王這裡怎不見其他幽鬼?”
幽切淡淡回答,“真正的幽鬼界早就毀了,除了我,大概是沒有別的幽鬼了。”
方顏棋又是一愣,“抱歉,我不是……”
幽切打斷他,“不妨事。”幽切臉上露出無所謂的神情,接着道,“告訴你也不妨,這世上本沒有這幽鬼界。本王的家族,原本是海州的一戶大戶人家,千年以前,天下戰亂,我那家族趁亂而起,也想坐地稱王,卻不想到一場天災將這整塊地全數沉入海中。我家族有上古魔族血脈,我父親當時不願屈從天命,強行解開血脈,打開這片空間,帶着受災百姓,來到這處,建立了幽鬼界。”
方顏琪點頭,眼前這人是在講述幽鬼界的由來了。
“進入幽鬼界之後,我們卻是無法再出去,當初我父親開闢此處藉助了天災的能量,想要出去,卻沒那麼容易了。我父親率領百姓在此處定居下來,這些百姓也是鬆了一口氣,還以爲從此可以過上好日子。他們卻不知道,我父親強行解開血脈,血脈一醒,能力超脫於衆人之上,時間長了,便起了別樣的心思。”
幽切看向天空,“這裡沒有太陽,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土地,也是一片貧瘠,百姓在這樣的地上,幾乎種不出莊稼,日子過的貧苦不堪,但是無法出去,也只能忍耐。而我的家族,血脈醒後,卻想到一個能維持生命的好法子。”講到這裡,幽切臉帶嘲諷,“他們開始吃人爲生。”
方顏琪聽了胃中一陣翻騰。
幽切看他臉上露出的微微恐懼之色,卻是伸出冰冷的手掌摸摸他的腦袋安撫他,方顏琪本想躲過,但是看眼前的幽切並無傷害他之心,是以受了下來,心中感覺卻更加怪異,這人的感覺和他大哥太相似了。
“家族中,我卻是個異類。我父親有子女八人,我排行第三。其他人,都跟着父親,開始吃起人肉,我卻始終不願意去碰觸,因此其他兄弟姐妹便開始排斥我,孤立我,有的甚至想辦法要除掉我。”幽切冷笑一下,“我那時候有個小弟弟,血脈醒的時候,才十歲出頭,他的名字叫長庚。”想到長庚,幽切的眼神變得柔和,“他是家中唯一干淨之人。也只有他不像其他人一樣排斥我。我對這個弟弟也是疼愛非常。”似乎想起以前他們兄弟之間相處的日子,幽切身上的冷厲也少了很多。
方顏琪見他良久沒再說話,有些不安的接口,“後來呢?”
幽切終於從回憶中轉醒,平淡的看了他一眼,然後接着道,“有一日,那些畜生,趁着我不注意,逼迫長庚吃了人肉。”
方顏琪胃中更是難受,居然逼迫一個十多歲的孩子吃人,畜生不如。
幽切語氣冰冷,“他們對我如此便也罷了,這樣對長庚,我卻是萬萬不能忍。那日,長庚在我面前痛哭流涕,他太幼小,吃人的經歷對他來說太過殘忍。那天晚上,長庚就被嚇瘋了。所以,我一怒之下,把幽鬼界的所有人,都殺光了。”
他這話說的輕描淡寫,方顏琪卻聽得膽戰心驚。“那,長庚呢?”
幽切頓了一下,才啓口道,“長庚不知所蹤,我找遍了幽鬼界,也未尋得他,怕是在混亂中,被那些幽鬼吃入腹中了。”
方顏琪咬牙,“長庚不是他們的親人嗎?怎麼能下得去口?”
幽切冷笑,“若他們還顧忌這些親情,我又何必下這狠手。殺百人成鬼,殺百鬼成惡鬼,殺萬鬼方成王。我殺了幽鬼界所有活着的東西,最後我便成了鬼王了。”
方顏琪覺得身上更冷,把自己抱得又緊了點,他不知道現在該害怕還是該同情他。只是怕也無用,他只能硬着頭皮坐在幽切的身邊,深怕幽切忽然發作,也將他殺死。
“我後來終於找到了離開幽鬼界的方法,這才離開那處。”幽鬼界,一個充斥着死亡的場所,在那裡,只有後悔與壓抑,身爲兄長,卻沒有護住自己的弟弟,這是幽切心中永遠的痛。
“不過,算是老天待我不薄,我後來還是遇見了長庚。”幽切嘆了口氣。
方顏琪奇道,“你後來找到長庚了嗎?”
幽切卻是不答,只是眼神怔怔的看着前方,良久,嘆了口氣,“該說的,都說完了,我送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