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丫兒心裡並不緊張, 對着幾個人演戲比對着一羣人演戲要輕鬆多了,尤其是她扮的這個人還是個寡言的主兒, 所以她只需要閉着眼坐在那裡, 裝作一副不想被打擾的樣子就可以了。
聽着噠噠地馬蹄聲,馮丫兒昏昏欲睡。
“娘娘, 到驛站了。”馬車一停, 夏荷輕聲喊道。
馮丫兒聽到她的聲音,身子一緊, 立馬睜開眼來。她眨了眨眼,穩定了一下面部表情, 然後伸手遞給夏荷, 由夏荷扶着她下馬車。
紀峒站在馬車龐, 見“舒慈”下車,立馬道:“娘娘,今日就在此歇息, 您的房間在二樓最末的一間,請!”
馮丫兒神色微變, 紀峒道:“娘娘,可有什麼不滿?”
“並無。”馮丫兒嘴脣一抖,肅着一張臉走過他, 徑直往驛站裡去了。
夏荷跟在她的身後,紀峒轉身指揮着後面的人把行李給卸下來。
馮丫兒一個人進了房間後關上門,一顆心上躥下跳。
“娘娘,娘娘!竟然是娘娘!”馮丫兒一臉苦相, 嘴脣不停地發抖,手腳都軟了。
“我我我竟然冒充了一位娘娘,夫人竟然是娘娘!”
“天哪!”
“怎麼辦?怎麼辦?”
馮丫兒腦海裡閃過很多個念頭,如果現在跑的話一來不會被發現,二來就算被發現自己是個“贗品”那也沒招,找不到她了!
但是……馮丫兒咬着指甲在屋子裡轉來轉去,她答應了夫人……不,是娘娘,她答應了娘娘要幫她演足兩天的,如果她現在就跑了,那是不是娘娘馬上就會被捉到呢?
哎……跑什麼啊,都是娘娘了,皇帝的妃子啊,錦衣玉食綾羅綢緞享用不盡啊!馮丫兒以拳擊掌,頗爲替舒慈不值。
“她是娘娘,那老爺……”馮丫兒蹭地一下就站了起來,“皇、皇……”
她喉嚨裡發出咕咕咕地聲音,就是沒辦法把整句話給念出來,足以證明震動之大。
“夭壽啊!”馮丫兒大嚎。
“咚咚咚——”外面有人敲門。
馮丫兒立馬從地上坐了起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拍了拍自己的過分僵硬的臉,輕聲道:“進來。”
夏荷推門進來,後面跟着扛着行李的士兵,夏荷有條不紊地安排他們放好,然後吩咐他們去打水來,娘娘要洗漱歇息。
馮丫兒看着那幾個大箱子,目不轉睛。都是宮裡的東西啊,她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好的木頭,卻做成了箱子,真是……真是詞窮到不知道怎麼來形容。
士兵打來了熱水,夏荷上前道:“娘娘,天色也晚了,奴婢伺候您歇息可好?”
“嗯。”她和舒慈的聲音不同,所以她儘量不說話,能用一個字表達清楚絕對不用倆。
夏荷看“舒慈”一動不動,輕聲提醒道:“娘娘?”
“嗯?”馮丫兒擡頭看她,見她關切的神色,這才反應過來,站起身,讓夏荷給她寬衣解帶。
夏荷邊給“舒慈”寬衣,邊說:“娘娘,您也別怪皇上,他也是擔心您。您上次不見了,皇上急得都要把行宮翻過來找了,您就體諒體諒他吧。”
馮丫兒挑眉,有些驚奇。皇上竟然是顆癡情種子?
“娘娘,奴婢雖然向着您,但也不敢違拗皇上的旨意,請您也不要責怪奴婢。”夏荷低頭,似乎是很愧疚。
你何錯之有?馮丫兒在心裡暗忖道。
“奴婢前幾日便知曉皇上要讓紀將軍送您回宮,之所以沒告訴您就是怕您……”夏荷擡頭看了“舒慈”一眼,低頭,“就是怕您又藏起來讓奴婢找不着。”
你們經常玩兒捉迷藏的遊戲?看來宮裡的人就是不一樣啊,馮丫兒咋舌。
她現在就是像在聽別人的故事一樣,一會兒驚訝一會兒遺憾,一會兒又有些好奇那位逃跑的娘娘的內心是如何想的。
夏荷見自己說了這麼多,“舒慈”仍舊沒有答話,不禁有些氣餒和難過。她伺候完“舒慈”梳洗完畢後,在她的牀邊開始打地鋪。
“你要在這裡睡?”馮丫兒以拳抵脣,壓低聲音模仿舒慈的聲音問道。
“是啊,奴婢得隨時伺候您吶。”夏荷有些疑惑舒慈爲什麼要這麼問,但出於對她的敬畏,她還是照着回答了。
馮丫兒雖覺得她不至於做到這一步,畢竟自己不是她的主子,但出於力求逼真的效果,她還是頗爲不安地躺在了大牀上。
“一主”一僕,各懷心思入眠。
百里之外,一匹駿馬飛馳而來,疾風吹起了兩側的樹葉,路邊的野草也被濺上了泥灰。
天色將明,馮丫兒早早地就醒來,看到地上睡着的夏荷,她拖了自己的被子給她蓋上。
“娘娘?”夏荷迷糊地醒來。
“睡吧,還早。”
哪有主子起牀丫環還睡着的道理呢,夏荷立刻清醒過來,從地上爬起來,道:“娘娘您稍稍等會兒,奴婢這就去給您打水洗漱。”
馮丫兒看着她快手快腳地穿好衣服,動作麻利地收拾好了自己,然後端着臉盆出去打水,不禁感嘆,原來這世上也不唯獨自己一個生活艱辛。她以前雖然受盡白眼,生活頗多坎坷,但起碼是自由的,想上哪兒就上哪兒,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像夏荷,雖然是得臉的女官,但還是要盡心盡力的伺候主子,唯恐主子一個不滿就發落了她的性命。
“哎,都不容易啊……”馮丫兒翹着二郎腿坐在牀沿,搖頭晃腦地感嘆。
此時,驛站門口出現了高頭大馬,馬上的人翻身而下,疾步匆匆。
夏荷正打好水回來,聽到後面樓梯上的腳步聲,轉頭看去,先是一驚,然後立馬放下了手中的臉盆,磕頭問安。
“奴婢給皇上請安。”
“你主子呢?”駱顯手裡還拿着馬鞭沒有放,一臉的風塵僕僕,但目光卻頗有神采,亮晶晶的。
夏荷答道:“主子方起,正要準備洗漱。”
駱顯點頭,站在門外穩了穩心神,思索了一番如何把人勸回去後,推門而入。
馮丫兒早就在裡面聽到了外面的對話,整個人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一刻也不得安生。她此時就像是有一把刀懸在空中,不管何時落下,總是會要了她的命。
欺君之罪啊!
她看了一眼地上的被子,迅速將它撈到了牀上,然後滾入了牀榻之中。
馮丫兒閉眼:早知道就不這麼早起了,都是窮命鬧的!
駱顯輕手輕腳地推開門,卻看見被窩裡的拱起了一個人形。
夏荷在後面看到,低聲道:“哎?娘娘明明比奴婢還起得早啊……”
她這一嘀咕讓前面的駱顯聽到了,頗不是滋味兒。
是不是早就聽到他的聲音了,不想見他,所以裝睡?
這一刻,他心裡像是裝了一罈苦水,說不出倒不出。
背朝着他躺在被窩裡的馮丫兒緊張額頭冒汗,她抓緊了被沿,緊閉着雙眼。
駱顯上前,坐在了她的牀沿。
“歆兒,朕知道你醒着。”他溫聲道,“讓你回宮是給你委屈受了,朕向你認錯。”
牀上的人仍舊一動不動,只是氣息起伏得厲害。由此,駱顯更加認定,她就是不想見他所以裝睡了。
“有什麼話起來說,朕有錯,你的錯也不小。”駱顯儘量放緩了聲音,柔聲說道。
馮丫兒快哭了,她摸着自己的脖子,甚至感覺它會在不久之後和腦袋分家。
駱顯見牀上的人仍舊沒有動靜,他嚮往常一樣,低頭想去吻她,卻見面前的人翻了個身,往裡面躲去。這一點徹底激怒了他,他可以忍受她的百般欺瞞和囂張任性,唯獨忍受不了她對他的抗拒。
他伸手去拉她起身,怎知她似乎是跟他較上了勁兒。
他察覺不對,一把掀開被子,將人拎了起來。
眼前的人還是那個人,但她額頭上沁出了不少的汗水,臉上也帶着驚慌失措的神情。
“皇、皇上……”
“你是誰!”駱顯起身,整個人的氣壓爲之一變。
馮丫兒跪在牀上,沒想到這麼容易就被識破了,心裡也慌張得很。
“她去哪裡了?你到底是誰!”駱顯擡手,一把將人甩到了地面,整個人驚怒不已。
“奴婢……是馮丫兒……”果然,武力比言語的力量更爲誇張,整個人被凌空拋起然後重重跌下,馮丫兒以爲自己會死。
駱顯擡腿上前,一把將她的人皮面具給撕了下來。
果然,是馮丫兒。
“你怎麼在這裡?她人呢?”
“娘娘……走了……”馮丫兒整個人蜷縮在地上,感覺到肋骨像是被折斷了。
“走了?”駱顯冷笑一聲,氣息森然又凌厲,像是從地獄走出的鬼神一樣,全身帶煞。
“來人!”
他一聲高喝,外面候着的禁軍迅速進屋,分成兩隊把守在門口,聽候調遣。
“把她拉出去,杖斃。”他盯着地上的人,眼球都是紅的。
“皇上饒命!皇上饒命!”馮丫兒起身,磕頭求饒,她渾身都痛苦不堪,但卻知道如果這個時候不開口,她恐怕再也沒有開口的機會了。
“求皇上看在娘娘的份兒上繞奴婢一死!”
“她的份兒上?”駱顯揹着手,面朝着升起來的太陽,身影高大魁梧,他輕輕一笑,“正好,你要是入了地獄,記得提醒自己下輩子離她遠點兒,畢竟是她把你害到這種地步的。”
馮丫兒一陣眩暈,知道自己估計是逃不過這一死了。
“拉出去。”駱顯說道。
兩側的禁軍上前,一左一右地將馮丫兒拖了起來。
馮丫兒垂着腦袋,腳尖在地上滑動,似乎已經認命。
“等等。”駱顯轉身。
禁軍收手,將馮丫兒重新扔在了地上。
“你告訴朕,她往何處去了,朕便可以饒你一死。”
馮丫兒趴在地上,身體軟綿綿的,使不上力氣。
“皇上,因爲你是皇上,所以馮丫兒沒有反抗你的能力……”她臉貼着地,聲音沉沉的,“但娘娘已經逃了,馮丫兒便不能出賣她。”
駱顯曾說過,馮丫兒身上有一股俠義之風,雖行着雞鳴狗盜之事,卻好像在有些事情上又十分有原則。比如她重承諾,答應了駱顯要找到柳荀的藏銀之地,所以即使是被柳家家丁打斷腿都沒有放棄,比如她答應了舒慈要替她扮上兩天,所以有機會逃命她也放棄了。
她渴望生,但她卻想堂堂正正的生,而不是靠出賣朋友而苟活。
駱顯嘴角一揚:“你不告訴朕,朕就不會不知道嗎?天真。”
馮丫兒貼在地上,嘴角掛着血跡,看起來狼狽不堪。
“她之所以要逃,不是怕跟朕周旋,而是這裡有她找了很久的人。”駱顯低頭看她,“舒景行。只要找到她大哥,朕還擔心找不到她嗎?”
“朕剛剛這樣說,不過是給你最後一次機會罷了。”駱顯擡頭,眼角上挑,他是執掌萬民生死的君王,他一個眼神,有些人就註定要跌入地獄。
馮丫兒輕笑:“多謝皇上了……”
“拉下去。”
“等一下!”馮丫兒仰頭,血跡糊了半張臉,看起來猙獰可怕,但她的眼神熾烈而真摯,“如果娘娘最終不幸被皇上尋到,不要告訴她我的死訊,千萬不要……”
誰都沒有想到,就是這句話,最終救了她一命。
後來,舒慈問她:“你怎麼會知道這樣說他會放過你?”
馮丫兒笑着說:“因爲我就是這樣想的。”
舒慈感動異常,淚水漣漣。
馮丫兒補充道:“而且那天皇上坐在我牀沿的時候,他以爲我是你,所以那時候說話的語氣帶着點兒討好的味道,所以我想,他肯定是怕你的。”
因爲愛,所以生了懼。
怕她難過,怕做了讓她傷心的事,怕因爲自己的憤怒而錯殺了一個真正對她好的人。因爲怕得太多,所以愛得尤爲刻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