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後, 楚江的大軍到達了豐裕口。
而此時豐裕口的城樓上,士兵們輪流照着已經寫好的“告逆賊書”大聲朗讀, 士兵們中氣十足的聲音迴盪在山間, 有種震撼人心的效果。
“楚氏逆賊,背君叛國, 勾結外賊, 圖謀不軌,理應處斬……”
大軍長途跋涉本就疲累, 如今被城樓上的士兵整日斥責辱罵,身體和心理都遭受了雙重壓力。大家不過是一樣的將士, 只因對面的人是站在忠君愛國的立場就平白地高了他們一截, 聽着不停灌入耳朵裡的罵聲, 很多人都打了退堂鼓。
而五天前,舒慈一封手書被快馬送進了宮中。
太后看完後,立馬召集了所有的筆帖式, 照着舒慈給的模板日夜抄寫,有不少的大臣得知消息後也加入了進來, 大家聚在了乾清宮的偏殿裡,點着宮燈,埋頭苦寫。
“太后娘娘, 一共寫完了兩千四百份兒。”韓貴報到太后的面前。
“太少,讓他們至少抄出一萬份兒。”太后皺眉。
“可宮裡的大人們精力有限,依奴才之見,不如召集民間的秀才文人, 大家一塊兒抄寫?”韓貴提議道,“這樣不僅完成了貴太妃娘娘的囑託,又能讓天下人知曉安康王與楚氏的狼子野心,豈不是兩全其美?”
太后點頭,立刻起身:“你這個提議甚好!傳哀家的懿旨,召集京城內所有能動筆的人,不管歲數幾何,只要能寫能抄,即可!”
韓貴應聲,正欲離開,太后喊住他:“貴太妃的法子同樣適用於京城,你立刻讓順天府尹派人在街頭張榜,將安康王的所作所爲告知京城百姓,此時正是該大家團結一心的時候,楚氏大軍臨近,務必要讓大家擰成一股繩!”
“是,奴才遵旨。”
五天後,五萬份兒“告逆賊書”被交到了舒慈手中,超額完成了她交給的任務。
一入夜,舒慈便派出一隊人馬潛入敵營,不搞偷襲,只是將寫滿討伐楚江的書信扔到敵營的四周。
清早,天一亮,滿地的書信,將士們不明所以,紛紛撿起來看。
“荒謬!”楚江的案頭前也被呈上寫滿討伐字眼的書信,他憤怒地一掌,拍裂了書案。
“將軍,現在該如何是好?”副將上前,“這等動搖軍心的東西……”
“通通燒掉,誰也不許私藏!”
“是!”
“還有……”楚江冷下臉,眉眼間透出一股戾氣,咬牙,“一個時辰之後,攻城!”
舒慈站在城牆上,見着敵營煙火繚繞,嘆:“早知如此,就放一把火燒掉他們的糧倉了。”
樑衡站在她的身側,道:“楚江素來記仇,不出兩個時辰,他肯定來攻城。”
舒慈挑眉:“五萬對兩萬,也不算差距太大。”
“沒有五萬。”樑衡微微嘴角一揚,“樑衡與安康王打的旗號是二十萬大軍,其實不過十二萬左右,如今降的降傷的傷,他現在手裡有三萬就不錯了。”
這算是一個好消息了,舒慈側頭看他:“你如此瞭解楚江的風格,讓你來領兵出城對戰,如何?”
“末將自然不怕,只是舒將軍認爲此時是當面搏殺的時機嗎?”
自然不是,最好的時機應該是兩萬對兩萬。
“豐裕口是最後一道防線,如果這裡失守,這場戰爭的血只有濺到京城的城牆上去了。”舒慈說。
樑衡眺望遠方,只見對面旌旗晃動,他道:“來了。”
***
皇宮裡,不知道從哪裡傳出的消息,如今鎮守豐裕口的人不是舒家離家多年的長子,而是宮裡的貴太妃。
朝臣們本就對舒慈沒有什麼好感,這一下立馬炸鍋了,立刻要求請見太后。
鍾粹宮裡,賢妃坐在榻上,嘴角勾起:“王夫人,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你可知曉?”
“回娘娘,臣婦明白。”承恩侯的妾侍王氏規規矩矩地站在賢妃的面前。
“貴太妃當初對你兒子見死不救,如今正是你報仇的機會,你可要好好把握啊。”賢妃緩緩地說道。
“謝娘娘的美意,臣婦一定不忘娘娘的恩情,這次必定拉她下馬。”王氏的眼底閃過陰毒,她似乎沒有對自己兒子打着舒慈的旗號賣官鬻爵的事情感到羞愧,反而是因爲舒慈沒有搭把手而記恨上了她。
“去吧,一切就拜託夫人了。”賢妃嘴角浮現出溫婉的笑意,看起來溫柔婉約,絲毫不像是心思惡毒之人。
壽康宮裡,太后對朝臣們避而不見。
“娘娘,太子殿下突然哭了起來,奶孃怎麼也哄不住。”徐嬤嬤上前稟道。
“怎麼回事?生病了嗎?”太后緊張地問道。
“徐太醫瞧了,說是身體安好,並無病兆。”
“把他抱到哀家這裡來,可憐的小東西,肯定是想他母妃了。”太后滿眼的疼惜。
不一會兒,奶孃抱着太子進殿,太后立刻迎了上去,接過軟乎乎地一團,抱在懷裡。
“怎麼了?祖母的乖孫孫,是不是想母妃了?”
“嗚嗚嗚——”平日裡的大眼睛如今眯成了一條縫,閉着眼嚎啕大哭。
“乖,你母妃馬上就回來了,你父皇也會回來……”太后抱着太子在殿裡轉圈,安慰他,“你跟着皇祖母長得壯壯的,你父皇母妃一回來,見着胖嘟嘟的寶貝肯定高興。”
徐嬤嬤跟在後面,見太子沒有絲毫的好轉,忍不住道:“殿下會不會是被什麼邪崇驚擾了?”
“不許亂說。”太后冷下臉,“哀家的孫兒自由老天庇佑,怎麼可能沾上這些不乾淨的東西!”
“老奴也是慌了神了……”徐嬤嬤疼極了小太子,平時費的心絲毫不必太后要少。
太后卻不信鬼神,她抱着太子在殿內一圈圈走着,不停地拍打他的小被子,柔聲說話安慰他。
漸漸的……哭聲小了起來,只聽得見微微地啜泣。
“乖寶貝,好好睡,夢裡就能見到母妃了。”太后輕聲細語的說道。
外面,韓貴從殿外走了進來。
“太后娘娘,乾清宮的朝臣們依舊在請求面見太后。更糟糕的是現在貴太妃娘娘的庶母也進宮了,她說她能證明舒景行雙腿已斷,絕不可能再上戰場,此時在豐裕口的就是貴太妃娘娘。”韓貴彎腰稟道。
太后轉身,目光像是染了寒霜的刀劍:“誰?”
“承恩侯的妾侍,王氏。”
太后臉色冷漠,眼中閃過殺意,她冷笑道:“合該她運氣不好,撞上來了。”
“娘娘,如今該如何是好?”韓貴道。
“擺架,去乾清宮。”
“嗚嗚——”她身上的氣息一變,懷裡的小人兒也皺眉哭了起來。
太后輕輕拍了他兩下,道:“別哭,有人要欺負你母妃,皇祖母得去給你母妃做主呀。”
小太子扭動了一下脖子,嗚嗚兩聲後便沒了下文,似乎又睡着了。
“真是個孝順的孩子。”太后嘴角漾起了一抹笑意,目光又見溫柔。
韓貴:“……”
乾清宮裡,大臣們聚在一塊兒,搖頭晃腦,嘆息時局變了,這後宮女子都能上陣打仗了。
“實在是有違祖訓,可悲可嘆……”
“後宮女子當以貞靜嫺熟爲重,怎可舞刀弄槍跟男子一般?”
“朝中能人甚多,何時輪得上女子上陣了呢?”
“聽說這位貴太妃在閨中時就不太安分,如今……哎,世風日下啊!”
“的確是世風日下!如今只見女子上陣保家衛國,你們這些熟讀聖人訓的男子倒是龜縮在這裡,只會對別人口誅筆伐!”一聲洪亮的女聲從殿外傳來,中氣十足。
衆人回頭一看,只見太后穿着吉服,一身的雍容華貴,緩步朝着殿內走來。
“臣等參見太后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文武官員們,紛紛跪地。
太后上前,站在衆人面前,轉身面朝着他們,她並不喊起,朗聲道:“社稷陷入危難,百姓陷於泥淖,貴太妃挺身而出,不顧危險上陣殺敵,此種精神可歌可泣。再看爾等,都是熟讀聖賢書的臣子,十年寒窗讀出來的才子大賢,怎麼?今日卻比不過一個女流之輩了嗎?”
滿場寂靜,鴉雀無聲。
“吏部尚書,剛纔哀家彷彿聽到你談論的聲音極大,你可是有何高見!”衆人沉默,太后便開始點名。
吏部尚書戰戰兢兢地出列,道:“回稟太后,臣……貴太妃娘娘能夠不顧生死上前線,自然是好的,只是她是先帝的嬪妃,古訓有云,後宮不得干政……”
“既如此,各位爲何要請求面見哀家呢?”
“太后乃皇帝之母,如今皇上不在,臣等自然要請太后拿主意。”
太后點頭:“是啊,皇上在的時候,哀家自然不用出面。那祖宗定下律法的時候,可預見今日京城之困了?”
吏部尚書:“這……”
“凡事都有特例。照本宣科,不過是因爲你們羞愧而已!”太后冷哼了一聲,“貴太妃自小在寧遠侯膝下長大,所習之兵法皆爲寧遠侯親傳,這便是她的能力。如今國難當頭,她挺身而出,便是有心。如此有才又有心之人,爲何用不得?”
太后的目光掃過面前跪了一地的臣子,道:“還是你們誰更有把握,想自告奮勇代替貴太妃去守豐裕口?”
“一個女子,有這樣的才能,難道不是我南秦之幸事嗎!”太后的話,擲地有聲。
朝臣們藐視女子,卻忘記了眼前的太后也是女子,如此大的偏見,別人也就認了,太后卻不可能坐視不理。
“臣贊同太后娘娘的話。”紀閣老站了出來,他對着太后拱手一跪,道:“若不是臣年事已高,臣願跟隨貴太妃娘娘,一起去守豐裕口,守京城數萬百姓的安康!”
太后手指微顫,她欣慰地看着紀閣老。三朝重臣,他從未讓人失望。
“臣附議。”都察院御史鄭清站了出來,同樣對着太后遙遙一拜,道,“紀閣老年邁,但臣正值壯年,臣的兒子也正值青年,臣一家願意前往豐裕口,爲國效力。”
“臣附議。”戶部尚書也站了出來。
“臣附議……”
臣子們紛紛出列,表達忠心。
無論他們是出於何種目的,真心的也好,隨大流也罷,但在這一刻,太后已經滿意了。
擺平了朝臣,出了乾清宮,太后面色一冷,道:“把王氏給哀家帶上來。”
****
已經抵抗了十天的豐裕口,屍橫遍野,角鼓爭鳴。
城門被最後趕到的重甲兵不停地撞擊,大門搖搖欲墜,眼看着將要“陣亡”。
舒慈拿着劍站在大門地不遠處,全身緊繃,臉頰上沾染了血跡,一雙眼睛像是要盯穿大門一樣。
“咚——”
“咚——”
“咚!”
最後一聲,城門轟然倒下。
城內的士兵執着刀槍,衝向門外,城外的士兵扔下重木,刀劍出鞘。
這是最殘酷的一場戰爭,血與肉橫飛,整個豐裕口淪爲了人間地獄。
很多年後,舒慈回想起這一天,只記得天邊的那輪血紅色的殘陽,和自己手中那柄不停揮舞地長劍。
他們不知道怎麼擊退敵兵第一次進攻的,只知道一批批人倒下,一批批人上前,像是肉牆一般,堵住了敵軍前往京城的道路。
京城,那裡有最繁華的街道,最美味的佳餚,那裡有酒有詩,有期盼着和平的家人們。
她站在最後的一縷陽光下,看着敵軍狼狽撤離,她渾身是血。
“將軍……”
“清點一下,死了多少人。”她的聲音像是飄在空中,飄渺得讓她自己也無從抓牢。
遠方,有人在晝夜不停地趕回她的身邊,而此時的她一無所覺。
作者有話要說: 駱顯:再撐一會兒,朕馬上就到。
太子:母妃再撐一會兒,父皇馬上就到。
舒慈:……
駱顯:要你轉述一遍?
太子:母妃,今晚禹兒想跟你一起睡覺覺。
駱顯:……你轉述得非常好,朕完全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