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哪?!”
當這名儒劍莽夫站起身,武器架上的刀劍幾乎要戳破天空。
小院中,也給強大的氣機塞滿,然而那名傳信的僧人卻神色如常,似乎對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只是平靜地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丟了過去。
玄真袍袖一捲,信封倏然被他兩根手指捏住,卻沒有展開,而是仍舊如虎狼般盯着僧人:
“佛門想挑起我與他的爭端?”
僧人笑着反問:
“施主與大周國師的矛盾還需要挑動嗎?我們並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單純的送信,至於施主拿到信後,想做什麼,或者不做什麼,轉送給貴院的院長,或者一把火燒掉,都是施主的自由。”
玄真眯起眼睛,冷笑道:
“虛僞!佛門不想看到他重新崛起,所以用這種粗劣可笑的手段借刀殺人?挑動我一個重修不久的,去找他的麻煩?我真的有那麼愚蠢?想要如餘杭城內那些妖王妖將般被打成齏粉?”
僧人假裝聽不出他的試探,認真道:
“國師如今只有坐井修爲,施主可自行決斷。”
坐井……玄真並不意外。
對於國師餘杭那次現身,眼下基本公認,是國師利用城中陣法,調集積累數百年的國運作弊,而國運的手段短時間難以重現……
他忽而問道:
“類似的信,你們送出去多少?類似你這樣的人,又派出來多少個?”
僧人微笑道:
“國師的仇家有多少,就送出了多少封信,派出了多少個人,算算時間,小僧其實是腳程慢的,如今想必已經有許多如施主一般的人物,已經出發。”
玄真悚然一驚,終於明白,這是一場針對大周國師的,波及整個九州的殺局。
佛門甚至不需要親自動手,只要將信息送到正確的人手上,那些從歷史中歸來的仇家,就會羣起而攻之。
從九州的各個角落,朝國師聚集,就像是一張大網,而佛門將會始終播報目標的位置,不死不休。
“信已送到,小僧告辭。”和尚躬身行禮,重新包裹面部,戴上斗笠轉身離開了。
玄真並沒有進行阻攔,只是攥着那隻信封,坐在庭院中許久。
直到正午時分,來灑掃的僕役才發現,院子裡清靜無人,玄真前輩竟悄然消失不見了。
而就在玄真失蹤的消息剛剛傳開時,雲槐書院的大門外再次來了一名拜訪者。
“他要拜見佩玉師奶?”
學舍門口,第二次拉人詢問的秦樂遊與韓青松愣住,察覺到不太對勁。
而這時候,他們口中的“師奶”,即名爲“佩玉”的女儒修也在自己的庭院中,見到了那名容貌平庸的江湖武人。
“暗網銅牌殺手,參見佩玉大前輩。”平庸武人畢恭畢敬,道出身份。
在他對面,立着一名氣度不凡的中年婦人,其眉眼柔和,溫文爾雅,眼角一絲魚尾紋平添歲月風韻。
佩玉神態平淡:“江湖上那個名爲‘暗網’的殺手組織?”
原本,以她的地位並不需要了解一個區區江湖武夫勢力。
但因在情報中,傳說暗網與欽天監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從而關注。
殺手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雙手遞上:
“晚輩此番奉雷州隱官之命,前來送信,具體內容,前輩閱後即知。”
佩玉愈發不解,但還是耐着性子擡手一招,一股清風捲起信封,落在她手中,無需拆開,神識掃過,信紙上內容悉數映照於腦海。
只見原本淡然出塵的婦人臉色瞬間變了,這竟是一封“求援信”!
大周國師口述,隱官代筆,寫明國師遭遇危險,附帶了一個地址。
幾乎沒有猶豫,佩玉猛地用力攥緊信封,似乎在竭力壓制心中震撼的情緒。
好一陣,她才終於平靜下來,重新看向那名送信的殺手,說道:
“我知道了。”
殺手恭敬退下,轉身離開。
不多時,佩玉轉身進入了閣樓,換了一套衣衫,背上了一把劍,鎖好了房間,繼而化作一縷青氣飄然下山,穿過竹林向南而去。
大周國師一生樹敵無數,朋友不多,但佩玉算是一個。
與此同時。
書院最高處的一座山頭上。
頭戴儒冠,身披儒袍的陳院長負手而立,靜靜俯瞰山下的佩玉漸漸遠去,逐漸化作一個小點。
老院長的臉上看不出表情,而在這位半步神藏身後,是被捆縛在地,如同中了定身法的僧人與殺手。
如此明目張膽的拜訪,豈能瞞過陳院長的眼睛?
但他在寒冬中佇立良久,終究沒有追上去,只是轉身回了自己的書齋小樓。
而類似的一幕,不只發生在書院,還在九州各個角落上演着。
在這個新年即將到來的時候,極少有人知道,一場波及整座九州的大網已經悄然鋪開。
……
……
如此又過了一些日子。
新年真的到了。
季平安是在聽到了村中傳來的鞭炮聲時,確認的這件事。
“哥,你收拾一下啊,一起回村子裡一起吃年夜飯。”捕鳥少年早上來的時候,興奮地說。
湖畔小屋外,已經多了一排排的冰雕,每一個都栩栩如生,然而季平安今天沒有工作,只是悠閒地搬了椅子,坐在屋檐下曬太陽。
聽到季園的話,他笑着說道:
“功不可廢,伱今天不修行了?”
季園尷尬地摸摸腦袋:
“今天不是過年了嘛。那我先去修煉。”
說着,少年扶住腰間的樹枝就要邁步。
短短一些日子,當然不可能修有所成,但季園近些天明顯感覺到,自己精力愈發充沛了,腦子都好像靈光了許多。
他不知道是否是錯覺,但心中卻對那不正經的“修仙口訣”信服了不少。
而且,許是因爲近距離呆久了,季園總覺得季平安好像並沒有如甲長、季大叔、胖嬸他們說的那般,因考取仙師失敗而鬱郁不得志。
他甚至有種古怪的感覺:
即便是真的仙師,氣度大概也就如平安哥這般吧。
可現在的他並不知道,當他未來走出山溝,開始接觸話本小說裡的仙師們後,才發現,世間的種種修士,都不及季平安風采萬分之一。
“好了,逗你的,修行雖要持之以恆,但也要勞逸結合,今日不必吐納,回村去玩吧。”季平安笑着說。
季園面露喜色:“哥那你不走嗎?”
季平安說道:“我晚些時候再回村。”“那我去看殺豬,給你留最好的肉!”
季園說着,一溜煙朝遠處的季家村跑去。
季家村坐落在“龜駝山”下,之所以名“龜駝”,是因爲這座山遠遠看去,就像是一頭老龜趴伏。
季園隱約記得,曾聽孃親說過,這山以前好像不是這個樣子,也不叫這個名字。
但不知道什麼時候,彷彿某一天起,突然間就成了如今這般。
而整個季家村的人,包括周邊百十里範圍內,所有百姓卻都不覺得這件事有什麼不對勁。
就像是……所有人的記憶被篡改了一樣。
當季園肆意盡情地在大地上奔跑的時候,忽然他眼前多了一道身影,將他攔住。
少年猛地剎閘,詫異地看向面前一個用白色披風包裹的嚴嚴實實的瘦削身影。
對方的披風乾淨極了,白的幾乎鍍着一層聖潔的光,完美地融入了冬季。
只有帽檐下隱約垂下的髮絲,以及相比男子更纖瘦的身材,透露出其似乎是一個女子。
“小孩,問你打聽個人。”白色披風說道。
嗓音略顯虛幻,如同山谷中的迴音。
季園莫名手足無措,有些結巴地問:
“啊……打聽誰啊?”
“季平安,你聽過嗎?”白色披風問。
季園愣了下,眨了眨眼睛,忽然擡手一指遠處湖畔那座小屋:
“就在那,你過去就能找見!”
說完,他扭頭就跑,朝着遠處的村子狂奔,按耐着大喊的衝動:
有小娘子來找平安哥了!
他要回去跟村裡人分享,這可是個大八卦!
“……”
琉璃有些茫然地看着這少年跑遠,心想這人腦子有病嗎,跑什麼跑,還是自己氣勢太兇惡?
琉璃想不明白,索性將準備繼續詢問的話嚥了回去,雖然以她的修爲,強行抓來對方審問輕而易舉,但沒必要。
相比之下,趕在那些人之前,先找到對方確認心中的猜測更重要。
想到這裡,琉璃朝流湖走去。
時值新年,隱隱可以從四方的聽到清脆的鞭炮聲,反而襯托的流湖上格外寂寥。
當她來到了那座木屋前,先是看到了陽光下燁燁生輝的,猶如軍陣一般的冰雕們。
然後看到躺在軍陣中,如同軍神一般的年輕人。
季平安睜開了眼睛,有些意外地看向了走來的白色披風,他雖然在推演中預判到了一些事,但並不包括眼前這一幕。
“閣下找誰?”季平安問道。
琉璃沉默了下,隔着帽檐下垂下的法器紗罩,看着季平安那張她並不太陌生的臉,說道:
“找你,季司辰。”
季平安擡起眉毛,從記憶中翻找出了聲音的主人,那是幾個月前,佛門來餘杭鬥法,在最後一關的須彌山上,與自己比斗的那名“佛女”。
當時二人雖然沒有太多交流,對方也全程蒙面,但聲音還是聽過的。
要殺自己的,果然是佛門的人嗎?
只是爲什麼沒有感覺到殺氣?
這一幕和他預想中略有不同。
季平安沉默了下,搖頭道:
“這裡沒有季司辰,只有季平安。”
琉璃審視着他,語氣複雜道:
“我看過你的資料,這裡是你出生的地方,爲什麼不在餘杭城,或神都城,而出現在這裡?”
季平安淡淡道:
“過年的時候,當然要回家,佛女不知道這個道理嗎?”
琉璃搖頭道:
“佛門四大皆空,拜入空門中,自然塵緣已了,再無家,自然也無家可歸。”
我竟無言以對……季平安啞然,旋即幽幽道:
“倒是佛女,貿然造訪是爲何意?上次輸的不甘心,準備在這裡重新鬥一場?”
琉璃盯着眼前人,努力在他臉上找到記憶中那人的影子,她沒有理會季平安的試探,與諷刺。
只是平靜問道:
“我想知道,當初在須彌山上,你遭遇的心魔幻境是什麼。”
季平安警惕說道:
“佛女莫非不知道,心魔這種事於修士而言,是不能暴露的弱點?”
琉璃想了想,說道:
“有道理,是我唐突了。那我想向你打探一件事。就在不久前,無漏金剛曾與離陽真人交手,我想向你打探離陽真人的去向。”
季平安皺起眉頭,覺得眼前的敵人愈發不按劇本出牌了,預想中不該是佛門大舉來攻,或者別的什麼強者被驅使而來麼?
派了個佛女來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算什麼?
他搖頭道:“你找離陽,與我季平安有什麼關係?”
然而下一秒,面前的白色披風突然說道:
“但倘若季平安與離陽是同一個人呢?”
湖面的風忽然靜止了。
琉璃繼續說出第二句:
“再倘若,季平安與大周國師也是同一個人呢?”
遠處龜駝山上有飛鳥振翅而起,彷彿感應到了某些不安的氣息。
季平安的神情終於認真了起來,他盯着白色披風,搖頭說道:
“這個笑話很荒謬。”
琉璃上前一步:
“我也覺得很荒謬,但這是我能想出來唯一的解釋。”
季平安沉默了下,終於問道:
“你究竟是誰?”
這句話他曾經從很多人口中聽說過,每一次,他都扮演着全知全能的角色,對方則蒙在鼓中,但這次,稍微有些不同。
白色披風裡突然探出了一隻手,一隻纖細白嫩,聖潔無瑕疵的手,她將披風領口解開,這時候有風起,掀起披風下襬,露出一雙踩在冰面上的赤足。
她摘下帷帽,面紗,扭頭抖動,青絲如瀑布般散開,如同隆冬室外揚起的水,瞬間在冷空氣裡昇華爲白色的煙霧。
一張雖與記憶中稍有不同,但同樣澄淨聖潔的臉龐顯露出來,而在細細的眉峰下,是一雙極爲罕有的,幾乎半透明的,如琉璃珠般的眸子。
如同閃電擊穿腦海,大日照開海霧。
季平安看着那雙熟悉的眼睛,終於明白了一切,那些疑惑都有了解釋,他近乎嘆息般道:
“原來是你。”
琉璃咬着嘴脣,盯着近在咫尺的季平安,這一刻,她也終於確定了眼前人的身份:
“離陽,我找到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