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尋找琉璃,六百年前的斷橋殘雪(九千字大章求訂閱)
意下如何?
秋日的午後,附近的鄰人略顯驚訝,將視線投向久違開張的“一靜齋”。
若是他們看的足夠仔細,可以觀察到,當季平安輕飄飄說出這句話時。
原本坐在他對面的老夫子與小書生,身體有了短暫的僵硬。
而店內也猛地安靜下來,無人說話,只有茶霧嫋嫋騰起,攔在雙方之間。
季平安面帶笑容,彷彿方纔一言點破二人身份的,乃是他人。
長眉大法師瞳孔微微收縮,饒是身爲達摩院首座,見慣了風雨,但自認爲完美的僞裝,被這般戳破,終歸令他的心境難以遏制,浮現漣漪。
他身旁的佛子“了塵”,也褪去了臉上的忐忑,用那雙乾淨明亮的眼睛,好奇且驚訝地打量季平安。
下一秒,二人體表空氣扭曲,解除了幻術僞裝,恢復了老僧與小和尚的真實容貌。
“倒是我小覷你了,”老和尚說話時,眼角末端,兩條花白的長眉輕輕抖動,眼神中閃爍奇光,淡淡點評道:
“以你的修爲,能看破我佛門幻術,倒還不錯。”
不錯!
若是佛門大覺寺的弟子在此處,聽到這句話,大概會很驚訝。
只因能從嚴肅的大法師口中,得到“不錯”二字,已是極難。
只是,終究是個大人物點評“後輩”的高高在上姿態。
季平安笑了笑,自然不會對一個區區首座的誇讚而受寵若驚。
要知道,當年他去大覺寺,與佛主切磋時,曾經的達摩院首座,也只是殿外旁聽的資格罷了。
不過,眼下二人表面身份確有差距,他也並未表露出什麼,只是笑道:
“如此說來,我倒是該謝過二位了。只是未曾想到,佛門的使者,竟會以這種方式造訪,有失遠迎。”
說着,他屈指一彈,兩盞茶盞滴溜溜旋轉,落在二人面前。
老和尚聽出了眼前星官話語中的微諷,也不在意,看着兩股水柱從壺嘴飛出,填滿茶盞,眼眸微眯,道:
“佛門修行者講求清淨,如此過來,也只是減少些排場罷了。倒是欽天監季司辰,名聲在外,今日一見果然乃少年英傑,倒是能一口道出我二人身份,着實令貧僧意外。”
季平安氣定神閒,笑道:
“只是甫一回城,便得知佛門使團已到,非但有首座領隊,還有佛子、佛女隨行。料想會見面,倒也就不難猜。”
簡單的幾句交鋒,彼此都沒有在具體如何分辨出這件小事上糾結。
只是氣氛,多少有些緊張,季平安大概能猜出長眉的來意,儼然還是試探居多。
可一個達摩院首座,喬裝易容來試探一個小星官,說沒有別的目的,鬼都不信。
至於佛門與欽天監,歷史上也算對頭,他昔年在時,佛門還肯在他面前伏低做小,只是十年過去,人走茶涼。
若是大周國師還在,料想佛門斷然不會有試探的舉動的。
一靜齋內,短暫陷入安靜,雙方各自飲茶,唯有模樣秀氣的了塵小和尚,在一旁好奇審視。
“嗒。”放下茶盞,季平安率先開啓第二輪話題:
“法師今日前來,可是爲一弘方丈死因而至?”
長眉法師“恩”了一聲,自然不會說真實目的是試探你的深淺,道:
“正是爲一弘而來,雲林禪院發回佛門消息,佛主聽聞一弘死訊,頗爲重視,故而派我等前來查訪,得知一弘死前曾與季司辰單獨說話,自然要問上一問。”
說到這裡,他語氣一頓,一張表情嚴肅,容貌尋常的臉上,忽地雙眸吐出金芒,沉聲喝問:
“敢問,一弘究竟與你說了些什麼?還望原原本本,告知貧僧!”
這句問話言辭雖客氣,但語氣卻不同。
許是負責佛門事務太久,達摩院首座聲音不怒自威,予人一種難以言喻的威壓。
此刻,尤其搭配上那雙閃爍金漆的眸子,令人不由自主,心生畏懼,生不出“說謊”的念頭。
季平安知道,這是佛門的“真言”神通。
所謂出家人不打誑語,這句“口號”之所以能傳開,便是因佛門有一種神通,可令人口吐真言,但想修成,想要僧人前期堅持不說謊數年。
一旦說一句謊言,便會破功。
所謂的“閉口禪”,便是爲了修成這門神通卡的bug……
但這類干涉神魂的法門,對於季平安這種神魂極強的異類,不能說杯水車薪,只能說毫無效果。
此刻,在他的感應中,自己的識海中蕩起一圈圈漣漪,卻轉瞬間,被他自行撫平。
季平安笑了笑,說:“法師有問,自不隱瞞……”
接着,他將自己與一弘的對話轉述一番,但隱瞞了“空明菩薩境”中的影響,與當初告知大護院的版本類似。
兩名僧人安靜聽完,見與禪院提供的版本並無差錯,心中輕輕嘆氣,略有些失望。
長眉法師自持修爲高出季平安一個大境界,且佛門“真言”神通發動極爲隱秘,破九境修士,幾乎難以察覺。
自然不會想到,法術被季平安完美剋制,對其話語並未質疑。
長眉法師“哦”了一聲,說:
“如此說來,一弘之死,倒是咎由自取了。”
季平安擡擡眉毛,沒有接腔,轉而說道:
“大法師還有別的事嗎?”
長眉法師心中不喜,正待開口,忽然,旁邊一直安靜傾聽的佛子開口說道:
“聽說你是大周國師的弟子。”
季平安終於再次將視線挪到少年臉上。
名叫“了塵”的小和尚模樣清秀,臉上帶着笑意,眼孔格外清澈透亮,這時候一縷陽光恰好挪移到他臉上,便顯得笑容格外絢爛。
了塵認真與季平安對視,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錯,彷彿能撞出漣漪。
他重新說了一遍:“聽說你是國師弟子。”
季平安笑着應答:
“欽天監的一座學府,所有星官都是國師的弟子。”
了塵愣了下,然後饒有興趣地點頭:
“有道理。但你應該是較爲特殊的那個吧。”
不等回答,他自顧自說道:
“我聽說,你在神都城時,曾贈給雪庭住持一句佛偈,如今已傳到唐國,很多人都聽過,覺得很好。後來,你去雲林禪院,也遞給了一弘半句佛偈,幫他補全了困擾畢生的難題,讓他在走火入魔死前,能解開心結,也很好。”
季平安不做聲,靜靜等這名少年僧人下文。
了塵停頓了下,說道:
“大周國師昔年曾與佛主論法,其雖心中雖無佛,但佛法造詣連上代佛主都爲之驚歎,所以,我很好奇,你作爲國師弟子,又傳承了幾分。”
小和尚條理清晰,說話不急不緩,顯得頗爲從容。
這時候更是擡起一根手指,在面前的茶碗裡蘸了蘸,旋即,用細嫩的手指在棕黑色的卦桌上寫了一枚佛文。
並擡手笑道:“請賜教。”
旁邊的長眉法師咬合肌蠕動,似欲要開口,但終究什麼都沒說,任憑佛子發揮。
佛門作爲傳承悠久的修行傳承,內部有一門獨有的文字,便是“佛文”,傳說乃從《佛經》上拓印出。
內藏玄妙。
佛門中人,除了修爲高低的分別外,更講究“佛法”的高低,且後者更重要。
所以便衍生出許多“比拼”、“切磋”的方法。
比如世人最津津樂道的“打機鋒”,說些啞謎,製造出一些佛門公案故事,便是一種。
另外一種修行者間更常用的,便是“佛文”切磋:
即,一方將自身對佛法的領悟,寫成文字,算做題目。
另外一方若能看懂,纔可對應地將字一步步,用正確的方法拆解開,便是“破題”成功。
若是破不成,便是落敗。
佛法差些的,更是完全看都看不懂。
而在長眉法師眼中,此刻“佛子”出的這道題目,便着實不簡單,便是他來解,也要思考一陣,纔可小心翼翼破開。
季平安垂下目光,盯着那枚佛文看了一陣,然後搖了搖頭。
了塵微笑着等待,見狀臉上浮現失望的情緒,那一絲期待也蕩然無存,索然無味地起身,說道:
“看來,果然如傳言所說,你的那兩句佛偈,只是拾國師牙慧。我很失望。”
然後又對旁邊的老僧說道:
“我們回去吧。”
長眉法師點了點頭,依言起身告辭,竟彷彿二人裡真正的主導者,是那個“佛子”。
直到兩道身影走出卦館,遠遠消失在老柳街盡頭。
季平安身後的房門才被推開,小胖墩方世傑探頭進來,確認人已離開,才邁着四方步走過來,表情凝重:
“那倆禿驢是佛門的?”
“這一屆的達摩院首座,和這一屆的佛子。”季平安說道。
方世傑直嘬牙花子,罵罵咧咧:
“直娘賊,禿驢耳朵倒是挺靈,第一時間就上門了,咋樣,來者不善?”
季平安不甚在意道:
“名義上是詢問一弘死因,實際上倒更像是看一看我的深淺。辛瑤光說的沒錯,佛門這次是想借機發難,做點什麼,我才死了十年,那些蠢蠢欲動的人,就不消停了。”
方世傑憤憤道:
“當初我就說,留着南唐遲早是個麻煩。那接下來怎麼辦?等着?”
季平安笑了笑:
“不是你說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行了,我自己有數。”
方世傑欲言又止,但想到自己只是個小屁孩,目前也幫不上什麼忙,只好怏怏點頭,忽然瞥見桌上那一枚佛文,好奇道:
“這是……”
“哦,小孩子作怪罷了。”季平安隨口道。
旋即,那一枚“佛子”以靈素凝聚,留在桌上堅不可摧的佛文,便倏然淡化,消失不見。
拆字?
哪有那麼費勁,從始至終,季平安只是看了它一眼。
至於被誤以爲“不會”的搖頭,只是嫌棄這道題太粗糙,拙劣。
不過,他倒也終於大概確定了,這所謂的佛子“了塵”的真實身份。
“果然是重生者……那‘佛女’呢?又是誰?有沒有可能是……”
季平安腦海中,浮現出數百年前,那個洪水吞沒古錢塘的年代,那座古井中,盤膝坐在殘破蓮臺上神聖不可侵犯的菩薩。
他忽然心血來潮,起身道:
“幫忙看着店,我出去一趟,會晚一些回來。”
方世傑一臉懵逼,沒好氣地抱着肩膀:
“你非法使用童工啊!”
只是季平安沒有理會他的抱怨,那一襲青衫已經消失不見了。
另外一邊。
老柳街外,重新恢復幻術易容的一老一小兩名僧人緩緩登上等待的馬車。
少年僧人掀開車簾,坐在車廂內一頭,看向在自己對面落座的達摩院首座,淡淡道:
“我想換一個對手。”
長眉法師愣住:“爲什麼?”
……
……
御獸宗,山門所在,雲山霧罩,終年虎嘯猿啼聲不絕。
忽地,有悠揚的鐘聲迴盪開,於是雲層也漣漪般一圈圈擴散。
某間靜室內,許苑雲從吐納中撐開雙眼,纖細如同畫筆勾勒的眉毛緩緩揚起,視線落在面前倏然閃爍的門內令牌上。
“發生什麼事了?”
許苑雲略有些不解,知道這是召集門內高層參與會議的訊號。
起身推開門,她用兩根手指輕輕一丟,“叮”的一聲,令牌旋轉,喚出一頭白鶴,馱起少女直奔主峰上的殿宇。
甫一到達,只見殿內一道道人影陸續匯聚,紛紛朝她行禮,而後才同時望向主位。
一蓬火光閃爍,身穿霞帔,頭戴小鳳冠,肌膚欺霜賽雪,氣質雍容威嚴的當代御主從火焰中顯出。
靜靜坐在高高的椅背下,鳳眸環視周遭。
“御主,敢問發生何事?召喚我等前來?”
一名御獸宗男性長老起身,其仿若官袍式樣的衣衫上,繡着交叉的三葉草,一頭白鬼蹲伏。
齊紅棉高居寶座,沉默了下,纔將視線投向下首:
“欒長老,你來宣告吧。”
“是。”五官明豔大氣的欒玉起身,女修士素來冷淡疏離的臉上,仍殘存着驚色,開口道:
“前些日,門內差遣各方行走,尋找魔教餘孽行蹤,線索疑似指向黑水澤方向。故而,黑長史領門人前往調查,不久前卻發回消息,稱……”
說到這裡,饒是以欒玉的靜氣,都難以遏制那股難以置信,在其餘門人疑惑的視線中,硬着頭皮說道:
“稱,黑水澤發生一場大戰,大澤派掌門身死,掌門之子被廢去修爲,押解入大周官府,島上其餘人或死或入監牢,等待發落,同時,有大量瀾州江湖奇門、武夫修士也在其中,稱乃爲欽天監、道門、雲槐書院聯手剿滅……”
欒玉的發言很長,然而卻無人打斷,或不耐煩,當聽到大澤派被覆滅的消息,在場所有御獸宗修士都愣住了。
懷疑自己聽錯了。
一個在大周境內,登記在冊的正統宗門,傳承數百年的勢力。
竟就這樣一夜之間,被生生抹去?
勾結四聖教?被三大勢力聯手處決?
可爲什麼距離最近,本該最早察覺的御獸宗,卻反而對此一無所知?
殿內一衆長老、執事腦子一片紛亂,若說在此之前,雖都意識到時代變幻,但這些身處山門內部的人,對外界的變化是缺乏直觀感受的。
三黃縣?事件雖波及很大,但終歸只涉及凡塵。
直到同爲修行勢力的“大澤派”被滅,許多人才終於清晰地意識到:
修行界,持續數百年的和平真的結束了。
“爲何……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大澤派投靠了魔教?可道門又如何知曉?”那名衣襟繡着三葉草的門人詢問。
欒玉深吸一口氣,乾巴巴說道:
“根據黑長史問詢,此事的核心關鍵,並非道門,而是一個你們都聽過的名字。”
略作停頓,年長女修才神色複雜地念出那三個字:
“季平安。”
刷——許苑雲登時豎起耳朵,NDA動了。
“季平安?神都大賞那個魁首?欽天監的年輕星官?”衆人對此的確並不陌生。
但於他們而言,一個卡在破九境的後輩,也着實還不值得多重視。
欒玉當即,將季平安一行,如何僞裝進入潛蛟島,假裝選夫,實則趁着婚禮之夜,四聖教鬆懈時發難,一舉破敵的過程描述一番——
隨着大量俘虜被抓,這個過程本就難以隱瞞。
而在聽完其一系列操作後,在場衆人面面相覷,被深深震撼。
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這真的是一個今年初春時,方開始修行的年輕人,能做到的嗎?
想必之下,趙元吉、趙元央兄妹,黯然失色。
高居主位的齊紅棉同樣心中嘆息,她在得知此事經過時,心中滋味,不比這些人平靜。 只有許苑雲注意力不一樣:
婚禮?他佯裝選夫,和那魔教聖女成親?
許苑雲咬着脣瓣,腦海裡思緒繁雜,猛地想起了江湖傳言中,大周國師曾被魔教聖女綁做爐鼎的故事。
雖說:大周立國後,類似的傳言已被闢謠澄清,但……
萬一呢?
許苑雲胡思亂想,突然有點坐不住了,生出立即返回餘杭確認情況的衝動。
但旋即想到,自己前幾天剛從餘杭省親歸來,短時間實在沒有理由,再次前往。
這時候,大殿中已經轟地議論開來,詢問大澤派事件具體,欒玉一時無以爲繼。
“安靜。”高高的主位上,“修行界女皇”冷聲開口:
“大澤派既已剿滅,黑水澤即刻起派人前往接收,納入我宗門管轄。後續詳實,命人仔細查驗,另,雖名爲剿滅,然則瀾州內,難免仍有漏網之魚,追查之事理應繼續。”
門內諸修士皆應諾。
齊紅棉繼續道:
“另,還有一事,餘杭城內不久前發來情報,稱佛門使團於兩日前攜‘佛子’、‘佛女’抵達雲林禪院,疑針對禪院住持一弘之死而來……”
走神中的許苑雲短暫回神:
佛門,來了?
……
……
入秋後,瀾州範圍氣溫轉涼,雖說樹木遠看仍舊蒼翠,只是走得近了,已能看出衰敗之感。
季平安離開老柳街後,先行以遁術遠離熟悉地點,抵達最近的城門。
旋即租借了一匹馬,騎馬出城,全速朝西北方向,即:
錢塘縣方向狂奔。
在確認了“佛子”是重生者的身份後,他難以遏制生出一個猜測:
倘若“佛女”同樣是重生之人,那究竟會是誰?
或者說的更直白些,會不會是——琉璃菩薩?
這個猜測一經浮出水面,便如野草般瘋長,只是理智上並不能予以確定。
佛門幾千年歷史,女性強者衆多,見過的,沒見過的,若從概率上判斷,恰好是琉璃的概率並不很大。
但總要試一試。
當然不能直接上雲林禪院面見,雖說憑藉“姜姜”的隱身法,可以避開很多視線。
但一來不能確定使團深淺,若是給返回的長眉法師感應到,會很麻煩。
二來,若壓根不是琉璃,他貿然嘗試接觸,問題更大。
退一萬步,假設真是琉璃,季平安同樣難以確定後者的態度,畢竟當年的事……說到底,二人仍是敵人的立場。
他是很難與對華陽等人一樣,可以敞開心扉,直接暴露身份的。
所以,他準備嘗試另一種方式,迂迴打探。
“換位思考,倘若她是琉璃,時隔數百年重新來到錢塘,會怎樣?”
經常重生的朋友都知道,這種情況下,幾乎每個重生者都會“故地重遊”,去尋找自己記憶中印象深刻的地方,再去看一看。
而恰好,古錢塘城,如今的“錢塘縣”中,便有這樣一處故地。
腦海中過往的記憶翻涌,季平安揮鞭催動胯下駿馬,化作一道黑煙,朝錢塘趕去。
爲避免與佛門撞見,他刻意繞開了雲林禪院,從西門入城。
兩地相隔本就不過半日,季平安抵達時,天還未黑,西天邊紅霞暈染,好似紅楓落葉。
“唏律律。”
降低馬速,季平安飛快辨認了下方向,朝着印象中的方位前行。
錢塘縣內,繁華遠不如餘杭,但許是因臨近傍晚,街上人流也密集起來。
前些時日,與衛卿卿、搬山道人在此處的一場大戰的餘波已經平息,除了城南的一片廢墟房屋外,似已再無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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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百年滄海桑田,城區重建,昔年的許多建築都已坍塌,毀滅在歷史的煙雲中。
但終究會有少數保留下來,作爲“名勝古蹟”保存,供給後人憑弔。
季平安換了一副妝容,扮做遊俠模樣,牽着馬匹穿過人羣,沿着橫貫古錢塘的一條河流北岸,最終抵達了一座斷橋處。
那的確是一座斷橋,造型古樸方正,是上個朝代的建築特徵,原本橫跨這條河流,只是中間卻中斷開。
於是,便只剩下兩側斷橋遙遙相望。
石橋歷經近千年風吹雨打,表面的雕刻已模糊不清,橋墩上爬滿青苔,斷橋上有一座座小攤,亦有遊人憑弔。
下方正有一條小舟穿行而過,持船櫓的船伕站在牀頭,竹笠下臉龐泛紅,舟上是兩名文士子。
季平安望着斷橋片刻,牽着馬匹,徑直朝附近一座茶樓行去,底下有專門看管馬匹車輛的老叟,看到他堆起笑容:
”客觀看馬?”
季平安手腕一抖,一粒碎銀飈射出去,在後者愣神之際,詢問道:
“這兩日,你可看到有僧人來此憑弔?尤其是尼姑?”
看馬人整日在橋頭,迎來送往,記性一流,只這兩日的功夫,斷然沒有忘記的道理。
老叟捏着碎銀,露出討好笑容,竭力認真想了想,搖頭道:
“這個,小老兒真沒看着,若是前些日子,城中偶爾還能瞧見幾個僧人,但從打前些天城裡有仙人武鬥後,便明顯少了。更遑論尼姑?”
“舉止打扮怪異之人呢?”季平安又問。
後者仍舊搖頭,表示這兩日並未見過。
沒有來過麼?所說原本便不抱有什麼希望,但得到這個結果,心中一口氣難免沉落下去。
看馬人察言觀色,小心翼翼道:
“您是約了友人這兩日相見麼?那不如在樓子裡坐坐,沒準就來了。”
拙劣的攬客手段……但倒也有些道理,換位思考,若是琉璃,這兩日在佛門使團中,想必也沒有機會單獨脫身。
是了,若說單獨行動,趁着今日長眉法師與佛子離開錢塘,反而是最大的可能。
索性來了一趟,不如等上一等,季平安想到這裡,便將馬繮朝他一丟,道:
“上好的飼料喂着,稍後還要用。”
看馬老叟連聲稱是。
季平安蹬蹬走入茶樓,傍晚時候,樓中人漸密集,他走到二樓佔了個位置,點了糕點茶水,扭頭可以看到窗外斷橋落日。
思緒收束迴歸,方聽見茶樓內說書人好巧不巧,說到“斷橋”二字:
“……要問,這錢塘斷橋因何而成?還有一段故事,乃是與數百年前,那場淹沒整座古錢塘城的水災有關。”
茶樓旁多是遊客,說書人也盡逮住這幾段抓人眼球的說,老茶客自然聽得膩歪,但仍有行腳商人聽得稀奇:
“莫不是大水沖垮了?”
說書人站在小桌後,捋着鬍鬚,熟稔地搖頭:
“非也,此橋建造千年,豈是一場大水可撼動?”
頓了頓,其故意做出緊張神秘姿態,擡手朝天上一指,說道:
“據說,此乃兩位仙師打斷。”
茶樓內,頓時響起數道嘶聲。
許是因不久前城內方有仙師搏殺,百姓們代入感十足。
然而沒人知道,毀滅南城那座小院的當事人,就坐在此處。
更不會知道,打斷這座千年古橋的當事人,也在這裡。
季平安聽着耳畔說書人的故事,望向外頭斷橋,視線越過橋的斷口,恰好可以瞥見城外雲林禪院的山頭。
他還清楚記得,六百年前,那場洪水凍結成冰雪,將半州之地,化爲冰霜。
萬物凋零之際,身爲“離陽”的自己,與琉璃菩薩就是在禪院那座枯井下,用了五十八天,將後者堅守的佛門“五條戒律”悉數捅破。
也就在那一天後,二人之間的關係徹底發生了轉變。
琉璃在“離陽真火”的滋潤下,得以從妖族的“寒毒”中撐了過來,度過了死劫。
而在捅破了這最後一層“戒律”後,曾經聖潔的菩薩,也好似自暴自棄,徹底跌落凡塵。
第五十九天。
呈現“大”字形,自暴自棄的琉璃從蓮花臺上起身,抓起了離陽放在她旁邊的衣服,遮住全身。
赤足走到在井內牆角沉睡的離陽身旁,用腳丫輕輕踢了他一下,嗓音乾涸嘶啞地說:
“我餓了。”
然後沒有絲毫猶豫,接過離陽遞過來的烤肉,大快朵頤。
第六十天。
沉睡中的離陽被琉璃推醒:
“走了,去‘打獵’。”
她將尋找食物的過程稱呼爲打獵,語氣中,彷彿與過往並沒有什麼區別,但離陽還是敏銳注意到了她的變化。
二人之間,那絲最後的隔閡,彷彿消失了。
接下來的幾十天裡,二人就彷彿成爲了一對原始時代,或者末日後的“夫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每天按時爬出井口,裹着厚厚的棉衣,拉着製作的爬犁去附近的殘垣斷壁中搜尋吃喝、各種物資。
有的時候運氣差,要走很久,甚至在外面過夜,但又擔心吸引來一些心懷歹意的倖存者,便也不敢點火取暖。
那個時候,琉璃會毫不在意地靠過來,兩個人相擁而眠。
許多個清晨,離陽睜開眼睛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都是睡在自己懷裡,那張栩栩如生的臉龐。
於是,他莫名開始盼望運氣差。
至於運氣好的時候,找到了足以享用數日的食物,二人也會擺爛,一整日宅在井裡不出去,有陣法阻隔,兩人就對坐盤膝打坐,恢復修爲。
到後來,某一日,琉璃看他總是睡在地上,忽然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說道:
“可以睡這裡。”
於是,本來就可以睡兩個人的蓮臺上,又多了一個離陽。
日子就這樣平淡地一點點走過,外界的冰雪開始有了融化的跡象,井口的陣法愈發薄弱,而兩名大修行者的修爲,也終於在第一百天的時候,恢復到了足夠自保,離開這片區域的時候。
這日清晨。
二人默契地都醒的很早,沒有說話,默默地一起從蓮臺上起牀。
一起施法洗了臉,一個生火,一個洗鍋,做了一頓很豐盛的早餐,甚至將珍藏的調料都一股腦倒在了鍋裡。
一口酒,一口肉,兩個人吃的很專注,很投入,等消滅了鍋裡最後一點湯汁,與最後一顆肉沫。
琉璃說道:“走?”
離陽說道:“好。”
於是兩人再一次爬出井口。
這一次,沒有穿厚厚的冬衣,而是便於行動的薄衫,離陽背起長劍,琉璃將自己的玉淨瓶揣在懷裡。
二人沒有帶着那架很好用的爬犁,走得時候,離陽想了想,還是朝井口中抖落一簇劍火,任憑井中的痕跡,被烈焰吞噬。
兩人站在井邊,一直到火焰熄滅,光亮不再,這才轉身並肩朝遠處的錢塘城走去。
冰天雪地,一眼望去仍舊是一片銀白,只是地上開始多了一些腳印,有動物的,也似乎有人的。
可這一次,二人沒有如往常一般循着動物的腳印追擊過去,也沒有刻意避開可能存在的倖存者。
只是沉默地,在一片純白的世界裡走進了錢塘城,沿着廢墟後的大地漫無目的地行走,偏巧這一路上竟也沒有遇到什麼人。
或許有,但遠遠看到兩人的樣子,也就避開了。
終於,就在沿着凍成冰的河岸走了不知道多久後,二人前方出現了一座古樸,連通兩岸的橋。
橋上鋪滿了冰雪,扶手上厚厚的積雪結冰,反射着耀目的光。
琉璃本就白皙的臉龐,在陽光下有些通透。
二人踏上橋樑,走到中間時,她忽然停下腳步,說道:
“就走到這裡吧。”
離陽停下腳步,沉默了下:“不再走走?”
琉璃扭頭,用那雙純粹的,透明的,沒有絲毫瑕疵的眼珠看着他,說道: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她說話的時候,脣邊會吐出一蓬白霧。
離陽擠出笑容,道:“說的也是。”
停頓了下,他試探問道:
“不再試試打一場?試試抓我這個‘魔君’回去?”
琉璃強裝鎮定的臉上,似乎有些動容,但還是被她強行按耐住,撇過頭去,用略顯沙啞的聲音說:
“沒必要了吧。”
長久的沉默。
離陽終於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恩。”
頓了頓,他說道:“那從此之後,我們就還是……”
琉璃仰起頭,輕聲吐字:“敵人。”
彷彿宣告着某種結束,站在橋樑中間的兩個人同時轉身,一個朝南,一個朝北。
琉璃邁出了第一步,赤足踩在積雪裡,發出“嘎吱”的輕響。
離陽身後揹負的劍鞘輕輕搖動了下,橋上的積雪忽然浮現出一條筆直的線。
一步,兩步,三步。
兩名大修士朝着橋的兩岸漸行漸遠,積雪上的那道痕跡,也越來越深。
直到轟隆一聲,偌大橋樑居中而斷,一節節石頭紛紛灑落,在萬籟俱寂的世界裡,發出轟響。
記憶裡最後的一幕畫面,也隨之四分五裂。
……
茶樓裡。
季平安耳邊說書人的聲音重新清晰起來,他視野中,窗外的落日卻已沉入地面,然後黑夜涌來。
曲終人散,他等了這許久,想等的人終究還是沒有到來。
“果然是我猜錯了麼?”
季平安自嘲一笑,起身結賬,桌上的茶水與糕點半點沒動。
然而就在他走出茶樓的時候。
忽然看到,一個牽馬的,蒙着面紗,戴着斗笠的身影停在門口,對看馬人說道:
“這兩日,你可在這附近,看到舉止怪異之人?”
……
ps:排版先更後改,九千字,補昨天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