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影……是人?!
狩獵隊的成員同時呼吸一緊,眼睛瞪大,心中生出錯愕的情緒。
從外界走來的人?難道是蠻族王城派來的,押解罪人的強者?
但按照規矩,押解隊伍不該出現在這個方向,且也從無只有兩個的道理。
而且從對方打扮看,也不像蠻族強者的模樣,更像是更南邊世界裡的人。
種種念頭在這羣蠻人心頭起伏,但無論如何,“外來者”的到來,對這些罪民而言,總是新鮮的。
但他們仍未放下警惕,因爲他們很清楚,能跨越整座雪原抵達這裡的,絕非弱者。
沉默中,視野裡的火光越來越近。
終於,那兩道身影也清晰起來。
走在前頭的,赫然是個穿着青色棉袍,神色恬淡,氣度不凡的年輕人。
其手中持握一根古怪的“火把”,擴散撐開身週一圈耀眼的區域。
區域內,漫天風雪都吹不進半分,火焰也不曾抖動。
而稍微落後一步的,則是個裹着披風,蒙着打扮張臉的赤足女子。
青絲披掛,雖看不出全貌,但只是那暴露出的肌膚,便細嫩白皙的嚇人,與粗糲的蠻族女子形成鮮明對比。
尤其火光映照下那一雙眼睛,竟是半透明的,詭異而美豔!
這時候,這對明顯是來自人族的男女已經走到了小隊近前,那名年輕男子掃過他們,笑問道:
“寧古城的狩獵隊?”
他說的是純正的蠻族語。
一羣蠻人手足無措,心中既緊張又好奇,那名大鬍子蠻人遲疑了下,率先開口,近乎謙卑的點了點頭:
“是……兩位貴人是……”
不需要交手,只從這對男女的氣色上,他們就判斷出實力差距巨大。
能橫穿雪原,身上不帶半點傷勢,且神彩粲然,再加上那詭異的火把,都已經表明了,這對陌生的旅人實力強大。
季平安笑了笑,說道:
“周人,來寧古城逛逛。”
周人……並不意外,這羣罪民雖然常年在此地苟活,但沒被放逐到這裡前,也都是見過周人的。
更因大周國師當年將蠻族打服了的原因,蠻人對周人從骨子裡帶着敬畏。
至於“逛逛”這個理由,雖然有些荒誕,不過歷史上其實也不少見。
但凡是修爲足夠強的修士,許多都會行走九州各地,探查這個世界,對所謂的“極地”,有好奇心很正常。
放逐之地雖然兇險,但只要小心,做足準備,也不至於來了就走不掉,只不過數量較少罷了。
而季平安注意到,這羣蠻人聽到他給出的理由後,彼此對視了一眼。
這令他微微挑眉,意識到不太對勁——這種反應略有些反常。
這時候,那名叫做塔的青年終於開口,他主動收起了武器,說道:
“南來的客人,你們要進城只要繼續往北一直走,就能到了,我能請問一句,你們過來的方向兇險麼?”
季平安看了這最爲“強壯”的青年一眼,笑着說道:
“原本是有些兇險的,不少猛獸盤踞,起碼對於你們來說很難應付,如果你們要繼續往前走,並非明智之舉。”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
“不過現在應該很安全了。”
言外之意,這一路上的危險都被他解決了……
這句話說得平淡,沒有半點誇耀的語氣,但落在這羣蠻人耳中,卻無異於驚雷……
所以,這兩個的確是強者,並非靠着運氣走來的……
蠻人們愈發敬畏,同時也有些高興,倘若這是真的,那他們或許的確可以有更大的收穫。
可季平安卻忽然說道:
“我想打探下寧古城如今的情況,不知你們可否爲我二人解惑?”
略作停頓,他笑道:
“當然,不會教你們白白幫忙,我可以付出足夠的酬勞。”
“比如?”一名蠻人壯着膽子詢問,眼神中帶着懷疑。
在蠻人的刻板印象中,南方的周人總是卑劣而狡猾的。
然而下一秒發生的事情,卻令這羣蠻族罪人整個一個震驚住了。
只見季平安只是微笑地將手中的火把輕輕朝地上一丟。
瞬間,那根樹枝立在凍土之上,火焰猛然熾烈,黃暖的火光登時擴散,將周圍十丈範圍悉數籠罩。
漫天風雪如同避開神佛一般瘋狂退散,被死死阻攔在火光之外。
這片區域的積雪迅速融化,地面出現乾燥的土層。
繼而冰凍的草種開始發芽,眨眼功夫,這周圍青草瘋長,地面出現了大片綠色,好似暈染開的一幅丹青。
綠色!綠色!
蠻人們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這神蹟般的一幕,感受着久違的溫暖與春天的氣息,有人更是感動地跪伏在地,幾乎要親吻草地。
被困在這地方,他們有多少年沒有看到這般景色了?
而季平安的動作還未結束,他擡手一揮,瞬間一頭頭死去的野獸屍體出現在地上,摞起來小山般——
這都是他路上隨手殺死,收入道經的,既是爲了自己吃,也可以作爲硬通貨物。
在寧古城,金銀毫無價值,只要有足夠的食物,就足夠讓這羣蠻人說出一切他想要的情報。
雖然動用武力也能做到,但他的目的是打探消息,或許還要在這裡停留一段時間,沒必要非要殺一批人。
當然,這也有照顧琉璃的因素在內。
琉璃畢竟是佛門中人,雖然戒律打破了個透透的,但對隨意殺生還是牴觸的。
而這時候,一羣蠻人再也無法控制情緒,對食物的渴望令他們丟掉了最後一點戒備心。
同時,季平安展現出的力量,也令他們徹底失去了對抗的心思。
在這個靈素稀薄的鬼地方,能在安然穿過雪原後,還如此輕鬆肆意地使用術法。
這隻能說明,對方強大的難以想象。
氣海內積累的靈素,足夠在沒有外來補給的環境下消耗。
“這些可夠了?”季平安笑問。
“夠了!夠了!”
大鬍子蠻人幾乎紅了眼睛,若非畏懼,他都想撲上去朝着肉山狂啃了。
其餘蠻人更是險些流淚,這些食物帶回去,節省一些,足夠讓人口稀少的寧古城人再支撐兩三個月。
同時,他們看向季平安的目光,也如見神靈般。
蠻族本身就缺乏強者,何況是這些底層的罪民。
而在得到首肯後,他們更是一窩蜂上去,開始肢解肉食。
季平安見狀乾脆一揮手,地面土石自動隆起,搭建了篝火與竈臺,原地開始烤肉。
並拉着琉璃在青草地上坐下,擡手一拔,泥土匯聚爲幾個“小人”,宛若僕從般開始烹飪,隨手一抓,五行靈素匯聚,析出鹽巴等調料……
不多時,食物的香氣開始瀰漫……
這一切的操作,在季平安看來只是隨意之舉。
這一路上,雖是行走在在苦寒的雪原上。
但因爲他可以肆無忌憚吸收靈素,導致沒有受到一點苦,優渥的好似度假。
然而落在這羣貧窮,飢餓,被寒冷與匱乏折磨的蠻人眼中,則是難以想象的力量。
“這就是被放逐的罪犯?兇狠殘暴的蠻人?”
琉璃全程沒吭聲,這時候終於扯下面巾,開始小口地吃季平安遞過來的肉。
不出預料,她的顏值又晃暈了一羣沒見過世面的罪民。
季平安笑着輕聲道:“這是因爲我們足夠強大,否則你猜我們會不會成了他們的口糧?”
吃人……?
琉璃顰眉,對這羣野獸般的罪人冷淡了些。
季平安對此倒是淡然,不要說種族都不一樣,這千年裡,他見過了太多的慘劇。
就算是同族,也不乏互爲盤中餐的時候,心態強的一批……
這時候,隨着一羣蠻人食物入腹,精神也緩和了許多,季平安也開始詢問起放逐之地的境況。
名叫塔的青年開始講述。
距離季平安上次來這裡,已經過去近二百年,但在這裡,也只過去了幾十年而已。寧古城,以及整個放逐之地都沒有太大變化,幾乎與記憶中別無二致。
要說區別,就是這羣人更窮,更難找到食物了。
“那近來是否有特殊變化?”季平安詢問。
聞言,塔沉默了下,才說道:
“有。前不久,極地突然出現了風暴,伴隨着異常的光亮,驚動了整個寧古城。”
真有變化?季平安與琉璃對視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的驚喜。
“說具體一些。”
然而塔卻搖了搖頭,說道:
“不知道。極地處的風暴太大了,與外界迥然不同,而且隱約還有神秘力量阻隔,我們根本無法靠近。”
在他的講述中,變化大概出現在半個多月前。
城主起初很詫異,多次試圖帶人探查,但都失敗了。
也想過聯絡蠻族,但無法與外界通訊。
半個月……季平安一怔,考慮到時間流速差異,大概就是“黑日”的時候,他問道:
“三個月前呢?有無變化?”
他指的,大概是羣星歸位時期。
塔回想了下,搖頭道:
“不記得了,好像有一陣子天空格外明亮,但這種事也不算稀奇。中途蠻王派人來押送罪犯,那些強者也沒發現什麼。”
極地偶爾會有類似“極光”的天象,的確不稀奇。
季平安若有所思,問道:
“除此之外呢,還有什麼特殊的事?”
話落,塔略微猶豫了下,還是說道:
“還有一件,就是約莫五天前,還有幾個周人來到了寧古城。”
!!
這一刻,季平安與琉璃真的錯愕了,這是他們沒想到的。
也是推演中未曾給出的信息。
在他們之前,還有周人來到了這裡?巧合嗎?
季平安眯起眼睛,盯着他:
“具體是幾個?是什麼人?爲什麼到來?”
塔說道:
“他們也與你們一般,從雪原中而來,但沒你們這樣輕鬆,顯然耗費了不少力氣,進城後打探消息,問這裡的情況,對極地的變化很感興趣,我們出來前,對方就在試圖進入極地,但都失敗了。”
略作停頓,他又道:
“至於是幾個人,不太好說,可以是一個,也可以是三個。”
這是什麼形容……季平安皺起眉頭。
塔揮舞着手,用貧瘠的語言形容着:
“起初進城的是一個人,但當時他突兀闖進來,引起了大家的警覺,險些爆發衝突,結果那個周人提着一盞古怪的青銅燈,燈中有紫色的火焰,而後那火焰竄出,形成了兩個人族女童……”
季平安聽着對方描述,突然愣了下,詢問道:
“那個周人是否是道士打扮?瞎了眼睛,年紀頗大,身材瘦削?”
塔吃了一驚,猛點頭:
“客人與那道長相識?”
季平安默然片刻,語氣複雜:
“應該算認識吧。”
旁邊,琉璃用神識傳音,詢問情況,她同樣粗通蠻語:
“那是誰?”
“一個魂燈派的江湖奇門修士。”季平安回答。
他心中同樣錯愕。
當初他在瀾州,去黑水澤營救“雪姬”,假扮成書家弟子前往,參加四聖教分舵的聚會。
當時曾遭遇一個魂燈派的老道士,有過短暫的交集。
之後。
他救出雪姬,並召喚大羣修士滅了島上四聖教徒,後來統計戰果,得知那“目盲老道”逃掉了。
也沒在意。
畢竟只是個江湖奇人,修爲不過破九,也非四聖教核心人物,只是被誆騙吸納進入的江湖散修。
跑了也就跑了……之後再也沒有交集,季平安幾乎將這個小人物給忘了。
誰能想到,竟在這裡再次遭遇?
而且這事處處透着詭異,一個小人物,何以千里迢迢,從瀾州跑到放逐之地?
有問題,有大問題!
“現在能動身了嗎,我們準備儘快入城。”季平安起身道。
一羣蠻人哪裡敢違抗?
有了食物,也不必繼續狩獵,當即將野獸屍體扛起,爲二人領路,一路返回。
……
有了季平安的保護,返回速度極快,沒過多久,前方就出現了一座破破爛爛的城池。
說是“城池”,實則極爲寒酸,也就比土匪山寨多了一圈城牆。
狩獵小隊的滿載而歸,頓時引發了轟動,如貧民窟般的一棟棟土石壘成的房子內,走出不少衣着破爛,面黃肌瘦的罪人。
看到季平安與琉璃,大爲詫異。
而狩獵隊一部分去分配食物,留下塔和那名大鬍子蠻人,領着二人前往城中央,一座像是神廟般的建築內,拜訪城主。
城主是個年老的蠻人。
穿着乾淨的袍子,拄着手杖,頭髮花白,兩隻角也斷了一隻,看起來極爲虛弱。
但季平安以神識清晰感應到,這個其貌不揚的老蠻人的修爲儼然最高,隱隱有約莫破六的實力。
在這個鬼地方,還能維持這個修爲,說明被放逐前,極有可能是坐井之上的強者。
見面地點,在神廟內,一座保存最完好,最體面的殿宇內。
“貴客登門,老朽蓬蓽生輝,只憾城中貧苦,食不果腹,實無酒食招待。”
老城主得到“塔”的彙報,得知了來人的強大,表現的極爲客氣謙卑,黝黑的臉龐上擠滿笑容。
季平安看了他一眼,不認識,應該是近幾十年放逐的強者。
說來有趣。
因時間流速不同,寧古城內存在不少分屬不同時代的蠻人。
只可惜,這裡太艱苦,罪民的壽命極短,能撐幾十年的寥寥無幾。
季平安當年來此,見過的那批蠻人大多沒撐過這漫長的冬天。
“無妨,我們此番遊歷前來,乃是聽聞極地神奇,前來探看。”季平安與琉璃落座,懶得與這老蠻人寒暄,直入正題。
老蠻人也不意外,顯然從“塔”口中得知了經過,面露難色:
“貴客要探訪極地,自無不可,只是半月前極地風暴大作,且有偉力阻隔,如今怕是無法踏足。前幾日,另有一位周人也曾前來,這幾日在城中反覆試圖進入,都未能如願。”
季平安頷首,問道:
“不知那位道長如今在何處?”
話落,老城主正要開口,忽聽外頭傳來鐵鏈搖晃聲,三人同時望去。
只見門口赫然走來三道人影:
爲首者是個穿杏黃色道袍,扎着道髻,腰間一串銀色鈴鐺,手持一杆古怪燈籠的瞎眼老道士。
那燈籠的握柄前輕後重,造型彎曲,磨得光滑透亮。
末端垂下一條鐵鏈,懸着一盞黑鐵骨架的八角油燈,燈芯燃着一簇幽紫色火焰,有道道流光溢彩,盤亙四周。
道人身後,更一左一右,站着兩名約莫七八歲的女童。
顯然是聽到了風聲,才匆匆趕來,甫一入殿,便是派頭十足,用瞎掉的眼睛看向席間的兩名“周人”。
在“看”到琉璃的時候,他有些疑惑,顯然不認識,但又覺得特徵有些熟悉,似曾耳聞。
而在“看”到季平安的瞬間,神態倨傲的老道士身子猛地一僵!
眼鏡瞪大,手中魂燈也驟然璀璨,愕然不已,失聲道:
“季……”
季平安微笑道:“道長,瀾州一別,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