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一陣嘈雜聲吵醒的。
我覺得身上很疲憊,根本睜不開眼。
我不知道現在我在哪。實際上,我根本已經忘了我現在應該在哪。
但是我的鼻子聞見一股消毒水味。和村口的小診所一個樣。估計是在一間醫院。
然後,我的記憶慢慢恢復。
荒山的那幾天,像一場噩夢一樣,慢慢浮現出來。我閉着眼長舒了一口氣:“還好,其他人應該還活着,知道把我送到醫院裡。看來,我們已經平安脫險了。”
這時候,我聽見一個男人跟我說:“兄弟,給哥讓個地兒。”
我睜開眼,發現我睡在一張長椅上,身上裹了個不知道哪來的破毛毯。旁邊一個叫花子,穿的破破爛爛,滿臉鬍子都打了卷。
我皺了皺眉頭:“現在叫花子都住得起醫院了?這特麼什麼世道。”
叫花子見我不動地方,居然搖頭晃腦的說:“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老弟,你我雖然落魄,但是未必不能東山再起。來來來,你讓個地方,咱哥倆嘮會兒。”
我心說,這叫花子還挺有理想。不過,老子可不是叫花子。你這樣稱兄道弟的,無形之中可是把我給貶低了。
那叫花子費勁的把我搬開一點,把我疼的直叫喚。然後,他緊挨着我坐下來了。
這時候,一個容貌俊俏的小護士走過來:“哎哎哎,怎麼多了一個。你是來這幹嘛來了?”
我說:“我來醫院能幹什麼?當然是看病啊。我說這位大夫,你們怎麼不給我安排病牀啊。牀位再緊張,給我弄個地鋪也行,你讓我睡在椅子上,萬一翻身掉下去了,這算誰的?”
小護士笑了一聲:“沒想到你叫花子打扮,知道的還不少,還知道牀位。不過,這裡的牀你可住不得,這裡是婦產科。”
這話聽得我心裡直抽抽,誰這麼損,送醫院把我送到婦產科來。
旁邊那個叫花子看了看我:“兄弟,莫非你也是打算來尋摸個媳婦的?”
我說:“滾滾滾,老子有媳婦。”
那護士看來早就認識那叫花子了,叉着腰對他說:“告訴你多少遍了。找媳婦去婚介所,你整天在這蹲着幹嘛?影響多不好?一會讓護士長看見又訓我了。走走走,趕緊走……”
這時候,遠遠地走廊那頭有人喊了一嗓子:“小坦……”
那護士應了一聲,跑過去了。臨走的時候對我說:“有病先去掛號,別在這耗着了。”又扭頭對叫花子說:“趕緊走啊。”
小護士走了,留下我和叫花子面面相覷。
叫花子咳嗽了兩聲,可能是爲了緩解尷尬:“兄弟,其實我是個詩人。”
我沒見過詩人,但是這副打扮應該不像。我輕輕問:“兄弟不會是從範莊來的吧。”
沒想到那詩人還當真聽說過這個地方,如見範莊之名如雷貫耳。詩人橫眉冷對,伸出兩個手指並指如劍:“範莊。嘿嘿。烏煙瘴氣。今日我就要手提三尺劍,撥開雲霧見青天。哇呀呀……”
這下我更相信他是從範莊來的了。
護士臨走的時候讓我去門診。於是我從長椅上下來,沒想到兩腳一沾地,一股鑽心的疼傳過來。
我心說,莫非兩條腿摔斷了?
旁邊那詩人本來正提着一把看不見的劍,在走廊裡橫劈亂砍,把走廊裡的男男女女嚇得抱頭鼠竄。
這時候,扭頭看見我疼得直冒冷汗,忙過來一把將我攙住:“莫怪莫怪,剛纔太投入了。怎麼,兄弟你是真病了?”
我點點頭:“帶我去門診。”
叫花子一路上都在叨叨他的藝術理想。時不時還要背誦幾句他寫的七言律詩。有好幾次背到興奮處,把我往地上一扔,然後手舞足蹈起來。
第一次,我人生中第一次,覺得太丟人了。跟這麼個貨在一塊,別人會認爲我也有病。於是我儘量裝出一副冷酷的道貌岸然來。但是沒用,還是有人在旁邊指指點點:“你看,這醫院裡邊真亂,一個瘋子扶着一個弱智。”
好容易來到門診。大夫一見我倆這模樣,先皺了皺眉頭。
我坐下來。大夫冷冷的得問:“什麼病?”
這話把我氣得,我要是知道什麼病還找你?
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我老老實實答道:“我也不知道。就是腿有點疼,您給看看是不是斷了。”
大夫頭也不擡,抓起一張紙,刷刷刷畫了兩筆,然後遞給我:“去交費吧。”
我翻了翻身上的破毛毯。確定裡邊沒錢。
然後我看了看叫花子。
叫花子人雖然瘋瘋癲癲,倒是不傻:“從來都是我跟別人要錢,還沒見過別人跟我要錢的啊。兄弟你是第一個。”
那大夫看了看我倆,突然暴怒:“你倆跟我這鬧着玩是不是?保安,快點把他們給我轟出去……”
然後,我倆被扔在外邊了。正對着醫院大門的草坪,太陽曬在身上,倒也暖洋洋的。我心想,青龍,桃花,他們都去哪了?怎麼把我扔到這就不管了?
我躺在地上。試着感受身體內的鼠毒。但是它好像被一團冷氣禁錮在體內了,始終掙脫不出來。
叫花子在草地上曬了一會太陽,對我說:“兄弟,到點了。哥哥去劫富濟貧,回來分給你點。”
然後,這傢伙爬起來。站在醫院門外,攔着來來往往的人,嘴裡念念叨叨。大概是給了錢百病不生,有病包好之類的。
來醫院的都圖個吉利,誰也不願意和他墨跡這個,萬一惹惱了他,嘴裡說出點什麼晦氣話,生一肚子氣,還不夠膈應人的。於是這些人紛紛掏錢給他。只是個把鐘頭的功夫,這小子手裡就攥了一大把。
然後,我看見他抽出幾張來,塞給了看門的保安,剩下的在門口買了幾個煎餅果子,提着衝我過來了。
我衝他豎了豎大拇指:“你還真有一套。”
叫花子一咧嘴,露出一嘴的大黃牙:“那是,咱祖祖輩輩就是幹這個的。”
我說:“乖乖,真厲害。”
叫花子挺得意:“怎麼樣,厲害吧。”
我點點頭:“厲害。不過,我覺得更厲害得是,你爹你爺爺是怎麼討到老婆的?”
叫花子不以爲忤,反而一臉神秘:“兄弟,我看你將來估計得跟着我混,告訴你也無妨。咱們世世代代,這老婆都是撿來的。爲什麼?你可知道這世人吶,重男輕女,往往生了女孩就不要了。咱們這老祖宗們,從小就在別人家門口等着,往往有抱出來的女嬰,就撿回去,養大了做老婆。”
我聽得目瞪口呆,然後問他:“大哥,你貴庚?”
叫花子有點臉紅:“哎呀,說來慚愧,快四張了。不過這可怨不得我。最近吧,大夥全都生一胎了。即便是個女孩也捨不得扔,我從十三歲就開始等,始終……咳……”
我拍拍他的肩:“老哥,我看你每天來錢挺快的。幹嘛不勤快點。每天多要幾個錢。然後置辦點家當,娶媳婦不就容易多了嗎?”
叫花子說:“你不懂這裡的規矩。每天不能要太多。否則看病的不願意來醫院了。那樣的話,醫院也容不下我。這叫物極必反,張弛有度。”
我說:“老哥,聽你說話一套一套的,你什麼學歷?”
叫花子瞪了瞪眼:“我是詩人,還用學歷嗎?你先歇會,晚上我帶你去個好地方。這裡哪能睡覺啊。”
我這腿一動就疼,我問他:“去哪?”
叫花子神神秘秘,保證你去了就不想走。
那天,一下午我都在和叫花子聊天。
這老東西說幾句話就要扯到他的詩上邊。滿嘴都是文化復興,什麼弘揚真正的文學。
我強忍着和他聊了一會,漸漸知道了現在所處的環境。
這裡是一個縣級市。恕我不能在這裡直接說出它的名字。我暫且叫它駐馬市。
我現在就在這市醫院旁邊。
我問叫花子:“你知道我是被誰送來的嗎?”
叫花子想了想:“沒注意。我就去趟廁所的工夫,回來就看見你把我的位子給佔了。哎,對了兄弟,你知道範莊?”
我點點頭:“我家就屬於範莊鄉。”
叫花子瞪大眼:“真的假的?聽說範莊那邊地震了。好幾個村子都倒了。”
我着急地坐起來,問他:“千眼井呢?程家莊呢?”
叫花子搖搖頭,指指腳下的草地,驕傲地說:“我是城裡人。駐馬市的。沒到鄉下走動過。”
我想站起來,但是兩條腿根本使不上勁。
叫花子摸了摸,說:“沒事,沒斷,就是磕了幾下,腫了。歇兩天就好了。”叫花子見我滿臉猶豫之色,又加上一句:“咱們走江湖的,這些小事還是知道點的。”
好容易熬到晚上,叫花子又化了點齋,我倆分着吃了,然後攙扶着去他那個神秘地點。
我們越走越偏僻,我甚至有點害怕了。我看看叫花子:“老哥,你不會要把我賣了吧。”
叫花子滿臉不屑:“兄弟你放心吧。你這賣相,也賣不了幾個錢。再說了,我是要飯的,又不是收廢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