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
清晨的霧氣縈繞在金明池,宮女端着器皿穿行於堤上,垂下的楊柳如毛筆蘸墨般浸入水中。
金明池中央的殿中站滿了着金線衫袍,金帶勒帛的御前班直。
官家斜倚在殿中朱漆明金龍牀上,背後原本的戲龍屏風卻換作了熙河輿圖,無論在何時何地官家都不忘了將這張圖帶在身邊。
不久有人前來稟告言勾當皇城司李憲要面聖。
官家聽聞不是文官抵此,便重新將腳放在了榻上。
皇城司有密探京中言語的職能,官家聽了李憲稟告大體是今年元宵時,王安石騎馬進宮後被皇城司親事官攔下錘馬的餘波。
從去年的唐坰當殿彈劾,再到今年被錘馬,王安石可謂非常不受待見。
王安石憤而辭相。
官家爲了安撫王安石,更換李憲官勾皇城司。
王中正道:“之前朝堂上因踏白城之敗反對進兵,如今又因爲岷州,河州之勝又催促進兵,這確如經略之言實爲反覆。”
种師道仰着頭看着這山勢延綿,高聳入雲的露骨山道了一句:“拿圖來!”
張守約道:“大帥,末將從軍三十餘年,經歷大小戰百餘場,倚老賣老地說一句,如今軍心士氣正盛,出擊正是最恰當之時,若繼續在河州城中蹉跎,怕是將士難以用命,軍中也要生亂。”
衆將聞言一陣騷動,還不是章越要在河州城下拖着近兩個月不動,結果等來了西夏援軍。
白虎堂看似平靜,但一股被壓抑至極的力量卻正在醞釀之中。
此刻章越沉着聲道:“三個月的磨劍便是用在今日!鬼章知道歸路被截,必定拼死突圍。困獸之鬥的話想必諸位也聽過,下面之戰必是兇險萬分,但若能一戰擒殺木徵鬼章,則河,洮可定,我軍可盡收南山之衆!”
“這踏白城何時能取?這要我等等到什麼時候。”
到了快入夜時,大股大股的宋軍出現在地平線處,疏闊的草灘上齊頭並進的宋軍兵馬似赤色的潮水般一下子涌出。
不過張守約心底是認爲攻打踏白城不易再拖下去了道:“大帥,千鈞一髮之際,此刻當有所決斷了。”
次日經略府裡衆將集議論。
老將張守約帶着衆將前往經略府找章越,路上但聽一人言道:“鈐轄,書生領兵就是磨嘰,令咱們好不痛快。”
“三不得騷擾蕃部百姓,違者斬。”
衆將聞言皆面面相覷。
章楶舒了一口氣道:“便是這裡了。”
說了一會其他事,官家便對李憲道:“王中正言章越淺功進築之策可行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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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後,張守約率衆將進入白虎堂。
其實不少將領請命也是尋了一個時機,章越之前爲經略使,他們斷然是不會如此,但如今王中正來了帶來了官家的意思,倒是給了他們一個表達忠心的機會。
章越接受聖旨道:“陛下御書只有七個字,用命破賊者倍賞!”
而此刻在露骨山下,一隊宋軍騎兵正在抵進。
此刻河州城中。
滿臉塵土的主將章楶跳下馬,他眼前的視線爲高大的露骨山遮斷,夕陽西下大半個露骨山谷地籠罩在巨大的陰影之中。
“諸位軍法嚴明,到時莫怪我不念舊情!”
這隊宋軍騎兵的主將是种師道。
經略府中。
“鈐轄這次能否說服大帥就看你了。”
不過無論衆人如何言語,章越卻沒有答允。
不久前方一名騎兵來報道:“種將軍已決定在三更時夜襲錯鑿城!”
面前寬敞的谷溝長滿了各種蘆葦以及紅柳,山谷間溪水縱橫直流,疾行了半日的人和馬都就近在溪邊喝水。
衆將聞言各個噤若寒蟬,但同時想到能參與今日之戰的士卒一個一個以後都是按上位禁軍,也就說捧日等上四軍待遇,這一刻猶如做夢般。
一名親兵拿出地圖,另一人則背過身子作爲擺放地圖的桌子。
章越目視白虎堂上,此刻所有嗡嗡的爭論聲一下子停止了。
“但無論如何奪取熙河,斬斷西夏右臂乃是國策。我最早入宮侍奉的是仁宗皇帝。”
張守約與軍方衆將再度提出異議,他們率一半兵力正面出擊踏白城,章越,王君萬則留守河州。
官家喜道:“正是如此,而今秦鳳路財力苦於難以支撐,你說當如何催章越進兵?”
軍中文書當即寫下公文蓋印後,十幾名騎兵當即飛快朝河州城疾馳而去。
种師道看着圖道:“不會有錯,我軍從南關寨出兵,沿着大夏河上游而行,抵至南山腳下,這錯鑿城就在眼前了。”
李憲道:“回稟陛下,自慶曆以來我朝每次與夏國交兵都是淺攻進築而成,反之則敗。”
而錯鑿城在一公城以東北數十里處。
一公城在漢朝時稱作八角城,唐朝時稱雕窩城,如今是鬼章部大本營。
章越看了張守約一眼道:“老將軍此刻並非意氣用事的時候,你三千人馬孤軍冒進幾乎與送死無二。”
張守約點了點頭,帶着衆將直奔經略府。
李憲道:“陛下,臣以爲經制邊防,當先定大計,以次推行,不可臨時採人議論……但若讓將帥自便,朝廷亦無定計。”
章越正與王中正閒聊,王中正至河州城後上疏爲他說話,等於也是將寶押在了對方身上,不過他還是努力勸章越出兵。
爭論一直持續快中午時,一名文書匆匆入內在章越身旁耳語數句後,但見章越眉頭豁然開朗。
“章越屯兵河州,還在河州熙州之間修築珂諾城以護衛從熙州至河州的糧道實爲持重之道。”
“一出兵兵卒以後軍俸一律按上位禁軍支給,每月支錢一貫,素絹四匹。”
章越聞言神色微動,衆將都覺得章越亦是在出兵不出兵的兩可之間,但不知爲何到了最後卻又收了回去。
王中正聽了又驚又喜,張守約等衆將也是神色變化,
說到這裡章楶緊緊握住馬鞭,沉吟片刻後一旁道:“立即派人至河州稟告大帥,我軍已至錯鑿城下,隨時可截斷鬼章歸路!”
章越道:“我知道了。”
章越稱讚道:“坊使對仁宗皇帝的忠心,實是令人感動。”
李憲對官家說了幾句話,官家徐徐點點頭當即道:“就依你說得,朕立即下一道聖旨給章越!”
“如今改在河州城修築,我軍能在河州城立足,便可不用特意從秦州補給,並徵發民役。”
張守約道:“大帥,末將肯定率所部三千人單獨出兵踏白城,一旦失敗,末將願甘當軍法。”
張守約甕着聲道:“啓稟大帥,如今是我熙河軍出兵踏白城的時候了。”
李憲道:“陛下,將帥臨陣決斷,催之則令帥權不專,再說還有王中正監軍事,臣以爲不如如此……”
王中正道:“章經略,如今將帥用命,正是我軍進取之時,我聽說鬼章殺了智緣大師後,木徵手下將領與之反目成仇,兩邊正在內訌之時,我軍在這時候出擊勝算極大。”
章越看了張守約一眼,在河州輿圖前沉吟,片刻後道:“夏國援軍剛剛渡過黃河,佈陣於結川一線。如今出兵,我軍有腹背受敵之險。”
鬼章部在河州及南山,西山共據有四寨,分別是嘉木卓,一公,錯鑿,當標四城。
這話可以當真嗎?
正在這時外頭道:“陛下詔至!”
“出兵之前我與諸位先約法三章!”
官家記得章越當初上京就提議在河州城與熙州城之間築珂諾城,但如今往前修築河州城,使立足點更靠前了。
官家道:“朕距河州有五千裡,難免不知邊情,唯有讓臣子出訪體量或召對知熙河之情的臣子,朕既怕有人遮掩,亦怕朕安於所見卻不知己所不見。”
章楶道:“不要着急,我軍是要截斷鬼章回南山之歸路的,現在攻下了錯鑿城,鬼章是要和我們拼個魚死網破的。”
眼見衆將有些騷動,似要言語什麼,章越卻在這時候伸手按了按,彷彿波濤翻滾的海面卻被人強行按爲平靜。
這時候聽得張守約率衆將求見,章越不由眉頭一皺,一旁的王中正亦看到章越這細微的表情,非常知趣地沒說話。
衆將紛紛點頭,其實不用木徵,鬼章內訌,宋軍出兵踏白城的勝算也有七成以上。
“仁宗之仁恩在羣臣之中可謂深厚,夏國欺辱仁宗甚厚,所以要報答仁宗皇帝,使夏國屈辱,這纔是洗刷仁宗皇帝當年之恥的辦法。如此這樣大功就在經略的眼前啊。”
章越道:“此時此刻不當冒此風險,諸位約束兵馬不可輕舉妄動。”
結果熙河軍衆將不歡而散。
章越拿出文書對衆將道:“我軍偏師已是將錯鑿城包圍,斷絕了鬼章返回南山之路!”
……
“二進者賞,退者斬。”
章越心頭打鼓,他知道決定整個西北戰局的時刻到了,數月來的辛苦付出便是等着現在。
“是!”張守約衆將轟然領命。
果真天子詔書與章越所言的封賞一致,這還有什麼話說,拿命拼吧!
章越當即道:“傳我帥令,王君萬率所部攻結河川,使夏軍不能渡河!”
“章楶,种師道率所部攻錯鑿城,截斷鬼章南山歸路!”
“我軍主力出河州城,張守約,王厚等將隨軍聽命,其餘各部必須於二月二十七日抵至踏白城下,圍殲木徵,鬼章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