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到詔獄中的人們,來了又走了,走的很乾脆。只不過臨走的時候,那些一直以來趾高氣昂看守的獄卒們,是被押着帶走的。
今晚只關押了新犯人不到一個時辰的那間牢房,處在有些偏僻的盡頭,依然空空蕩蕩。片刻之前發生在這兒的事情,並沒有多少人知道。不過,當所有人都走遠,此處重新歸於平靜後,相鄰牢房的黑暗角落裡,有人發出了長長的嘆息。
被關押在這裡將近二十年的囚犯,雖然已經鬚髮皆白形容枯槁,但是耳不聾眼不瞎,片刻之前發生在眼前的一切,都瞧得清清楚楚。他隱沒在黑暗中的臉上露出期望的神情。
“原來當今天子是這般模樣……真是沒有想到啊,那個年輕人在皇帝心目中的分量竟然這麼重。不管他犯下了多大的罪,能值得皇帝親自來詔獄中走一趟,這已經足夠說明許多問題了。如果這位小侯爺行事真的是如同自己耳中聽到那樣的話,那麼自己的心血將來一定不會白白浪費的……!”
黑暗中有人重新鼓足了勇氣,就着昏黃的燈火,繼續開始他未曾完成的事。他相信,這世間一定會有人一諾千金,不負所托的!
鳳彥之親自監督着那朱老實和朱銘一幫人,當先開路直奔長安外獄大牢,衆侍衛護着皇帝和素汐公主在後面隨行。他的心中有些擔憂。關押在外獄大牢中的那些江湖著名人物是些什麼人,他作爲西鳳衛大統領,底細自然都知道的很清楚。
不管在任何朝代,能夠在黑白兩道上都創出名聲、很是吃得開的人物,毫無疑問,除了自身的能力之外,與某些官府人員的背後支持,是密不可分的。兩者之間的巨大利益關係,往往會泯滅了黑白之間的界限,培養出了江湖成長的土壤和溫牀。對於他們平日裡所做的違法勾當,有人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明知故縱,蓋利益使然也!
這背後的關係網,即便是鳳彥之,這個掌握着大漢最厲害情報系統的人,也根本就無法全盤瞭解。這次徵發十五萬衆去草原服役,迫於皇帝的巨大壓力,在朝堂上沒有人敢提出異議,迫不得已之下,這些江湖人物被當成棄子拋了出來,他們不敢恨朝廷,不敢恨皇帝,可是對於此事始作俑者,恨之入骨,應是必然。
“當着陛下的面,可千萬不要再弄出什麼不可收拾的事來啊!否則又不知道會生出什麼事端……。”
擡腿邁入外獄大牢的時候,回頭見皇帝就在後面根本就沒有停住的意思,鳳彥之不禁在心中暗自嘀咕了一句。元召是怎樣的膽大包天爲所欲爲,他現在算是深深領教了。那些與他不共戴天的江湖人物,被這些詔獄中的傢伙竟然和他關在了一起……西鳳衛統領彷彿眼前已經可以預見,待會兒看到的是一副怎樣屍橫遍地,鮮血淋漓的場面了。
不過這次令他很意外,行走不遠,來到那處牢房的拐角時,不僅沒有聽到有什麼打鬥或者是慘叫的聲音,反而顯得有些安靜。鳳彥之武功修爲深厚,耳力過人,他隱約聽到裡面有個年輕的聲音像是剛剛結束完長篇大論,結尾的兩句倒是聽到有些清楚,正是元召的聲音。
“……呵呵!想要跟你們說的大體就是這些了。當然,也許今後說不定會和你們中的某些人有緣再見,那也是無法預知的事。希望你們好好去做,都好自爲之。”
聽到這樣的語氣,所有人都心中一愣,這太反常了。本來那主管詔獄的朱銘裝作不知道元召的身份,按照頂頭上司的指令把他關押到這邊來,是暗中存了極其歹毒心思的。按照正常思維來想的話,所謂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既然這些江湖人物和元召有不共戴天之仇,那麼有這個機會,還不得和他拼個你死我活?
不得不說,這本來是一步好棋。元召以戴罪之身被關到這兒來,如果再在這裡鬧出什麼大的動靜的話,不管是他殺了這些江湖人物,還是這些江湖人物殺了他,對於暗中懷恨他的人來說,都是極其有利的。有人能夠殺死他,自然是大快人心。而反過來,他如果敢在長安大獄中公開殺人,那麼就算皇帝這次本來無心治他的罪,也要非治他的罪不可了!否則,國家律法威嚴何在?皇帝陛下的威信何在?
而根據原先的預測,元召一怒之下殺人的概率應該很大。他本來就是這樣的性格,通過這些年發生的幾件轟動長安的大事可以看出,不管對手多麼強大,這個人是絕對不會低頭的。許多對手因此自以爲已經掌握了他的這一性格,可以針對其行事了。
其實他們不知道的是,元召的性格,遠遠不是這世間人所能看到的那麼簡單。許許多多自以爲掌握了他弱點的對手,就是在這樣的自以爲是中敗在了他的手下,從前是,將來也是,而現在,好像是也不能避免。
朱銘在來的路上,心中還懷有一絲僥倖,萬一這位小侯爺真的如同自己的上司在指令中所說的那樣,受到挑釁會做出不理智的事情來。那麼,看到他膽大妄爲的局面後,微服來此的皇帝陛下也許就顧不得降罪於自己和詔獄中的所有人了。
然而,眼前看到的,註定要讓他失望了,而且失望過後,就會是絕望!
在西鳳衛護衛們的嚴密監視下,朱銘奪過獄卒手中的鑰匙,兩手顫抖着親自打開了那把巨大的銅鎖。牢門開處,兩支燃燒正旺的火把,把四周照得很是亮堂。裡面說話的人聽到動靜,終於都停了下來,轉過頭時,有些驚愕的看着出現在外面的一大羣精銳的便裝勇士們,不知道來的都是誰。
鳳彥之和十幾名護衛當先跟了進來,銳利的目光掃過去時,與席地而坐在正對面之人的溫和目光對視了一下,許多含義在這一瞥之間盡數傳達了過去,他看到對方臉上掠過笑意,微微的點了點頭,不由得長鬆了一口氣。自己本來就無需擔心,一切大局,此子玩轉手中如若無物爾!
“元召,談的挺高興嘛!怎麼?我看你談興正濃,爲什麼不接着說下去啦?嗯?”
一衆江湖大豪們只不過在看清楚進來這些人陣容的一瞬間,就都馬上把頭低了下去,然後身子匍匐在地,沒有人敢再稍動半分。他們的心情,比剛纔面對元召的這段時間,還要波瀾起伏、驚駭萬分。
都是些眼明心快的人物,這些精銳護衛是怎樣的身手,樊仲子這等人一眼就看得出來。尤其是他們隱約好像看到了西鳳衛大統領的影子,雖然以他們的身份,還沒有資格認識鳳彥之,但只要是江湖人士,誰不知道掌管西鳳衛的這個人呢!
一片寂靜中,有人直接稱呼元召的名字,而且口氣很隨便。到了這會兒,只要不是個傻子,也已經猜出在護衛們之中看不太清楚面目的那個人是誰了!不必多說,也不必表明身份,牢門內外所有的獄卒們也早已經趴在地上,大氣兒都不敢出了。
“呵呵!長夜無事,不過隨便與這些江湖朋友聊聊天而已……您怎麼到這兒來了?”
元召站了起來,彈了彈身上的幾根枯草。有些遺憾,長安詔獄,只不過來匆匆的走了這一趟,並沒有時間瞭解到什麼太有用的東西。不過,也有許多收穫。看來馬上就要走了,本來按照他的預計,皇帝總得等到天明消了氣纔會放他出去的,卻沒想到,他竟然親自趕過來了。這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呀!
不過等他眼睛一轉,看到在皇帝身邊之人投過來的關切目光時,他什麼都明白了。那雙眼睛中,默默深情,何以承受!心中不由得涌過一陣暖意,又有些莫名的歉疚,如此情意,將來卻不知道要怎樣的償還。
“既然你有此興致,那就陪我去看看長安的夜色吧!”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幾丈之外的皇帝並沒有讓他繼續在這兒多留的意思,說完這句話,轉身向外面走去。獄卒們把頭又低了一低,身子緊緊地貼在地上。詔獄長朱銘正要放鬆一口氣的時候,接到皇帝隨口吩咐的鳳彥之停住腳步,轉過頭來居高臨下冷冷的對他們看了一眼。
“自詔獄長以下,今晚接觸長樂侯元召者,從此刻起,皆自繫獄中,不得離開半步,明日聽候廷尉處置!”
所有相關人等臉如死灰,等待着自己的命運是死是活?……相信今天夜裡夠他們在獄中忐忑不安祈禱一夜的了!
長樂侯元召,就這樣突然而然的來了,又風輕雲淡的走了,好像是無所事事般來詔獄中溜達了一圈。但是,很多人的命運,就從今夜開始被徹底的改變。一個偉大帝國的真正法治進程,也就是從今夜,開始了它的發端!
在此後的許多年裡,有許許多多的人,不耐其煩的問過在長安大獄之夜與元召曾經共同待過一間牢房的那些江湖大豪們,那夜究竟發生了什麼?元召又和他們說過些什麼?不過沒有一個人做出過正面回答。已經徹底改變了身份的樊仲子、槐裡客、姚氏兄弟等這十幾個人,都把那個秘密藏在了心底,也許只有兒孫們纔會代代相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