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深處,皇帝劉徹的居處現在移到了煙波殿。這處宮殿四面臨水,雕樑畫棟,裝飾十分豪華。這個時節裡,秋風徐來,煙波縹緲,放眼望去,果然是神清氣爽,令人心曠神怡。
不過,此刻在這殿中的所有人,卻都顧不上欣賞美景,更沒有心情去理會其他事。所有的侍衛、宮女、太監人等都小心翼翼站在自己的位置,垂手而立,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大宗正劉不識一點兒都沒有誇大其詞。和他在含元殿朝堂上所陳述的那份奏章一模一樣的一份,這會兒就放在皇帝劉徹面前的案上。而且上面有御筆硃批的痕跡,很顯然,他已經詳細的看過了。
而在朝會結束之後急匆匆趕過來的太子劉琚,則低垂着頭跪伏在地上,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劉琚自從跪地請罪之後,就一直沒有擡起頭來。他並不知道父皇現在究竟是什麼意思。宮殿當中沉默的氣氛已經持續了很久,第一次受到人生重大挫折的大漢太子,滿臉羞憤,心中波瀾翻涌。
他實在是想不明白,爲什麼突然之間就有人想和他過不去呢?而且在那位率先發難的大宗正之後,又有數位大臣站出來隨聲附和,表達了他們對於太子主政期間所作出一些決定的不滿。
而對於這些人的指責,太子已經無暇去感受太多。他當時滿腦子亂的很,沮喪夾雜着憤懣,聽着那一片混亂爭執中大宗正蒼老而有力的聲音,那些歷數東宮罪過的證據,一條條清晰而明確,猛然聽上去讓人不得不信。甚至就連劉琚自己也有些疑惑,難道自己的手下人真的做過這些不可饒恕的事?
等到後來,失去辯解慾望的太子,再也不想在含元殿上多待一刻。他臉色難看地宣佈一聲退朝後,就率先帶着幾分逃避的意味走人了。
而皇帝既然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太子就算是再怒火中燒,他也不得不強行壓下,過來做出認真的解釋。
然而,剛剛用過早膳的皇帝劉徹卻沒有聽他的任何解釋。只是嚴厲的瞪了他一眼,然後就讓他跪在這裡好好思過了。
“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了嗎……嗯?”
良久之後,皇帝的聲音終於傳來。蠱毒的侵入終究損害了他的健康,雖然身體已經無大礙,但說起話來顯得中氣不足,難以恢復到往日的狀況了。
“父皇,兒臣實在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大宗正和那些朝臣們所指責的事,兒臣毫不知情。而且,兒臣也不相信東宮的人會做出什麼不法之事來……父皇,請您做主,下令徹查個明白。”
太子劉琚的話語中帶着隱約的憤怒和深深的不服氣。他自問問心無愧,所以顯得理直氣壯,並沒有什麼打算認錯的意思。
皇帝的臉色有些陰沉。太子雖然心地單純,但有時候卻是認死理。想要讓他真正的明白自己想表達的意思,看來還需要費點周折。想到這裡,他耐下心煩,對身邊的總管太監以目示意。這位貼身服侍多年的大太監連忙衝着門口高喝了一聲。
“陛下有旨,傳繡衣衛指揮使江充入見!”
殿門打開處,有人應聲而諾。然後只見一襲繡衣服飾的英俊年輕人腳步迅捷的走進來,躬身給皇帝行禮。
“卑職江充,拜見皇帝陛下!”
皇帝斜倚在寬大的錦榻間,微微擺了擺手,讓他免禮平身。然後又讓太子也站了起來。
“江充,整件事情既然從始至終是由繡衣衛所查辦的。那麼就有你來告訴太子吧,也好讓他明白,自己在這其中究竟犯下了怎樣的錯誤!”
煙波殿內四周都是寬大的懸窗,垂掛的珠簾繡幕被風吹動,發出輕微的響聲。無數的精銳侍衛忠誠守護在每一個重要的位置。太子劉琚帶着滿臉的驚愕看着這位新近竄升起來的天子跟前紅人,不明白他和自己有何冤仇。又爲何會調派人手吃飽了撐的來查辦東宮中人呢!
江充的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他例行公事的給太子施禮之後,直起身子已經是鄭重其事的公事公辦模樣。
“卑職承蒙陛下恩寵信任,方能走到今天的地步。自然會盡心盡力,爲陛下分憂解難剷除隱患。近日繡衣衛偶然查明,有東宮屬官魏文者,在長安街頭指使隨從當街殺人,實屬囂張。卑職接報之後不敢怠慢,雖然知道這是太子的人,還是率衆趕到把人帶了回來,想要調查個明白。卻沒想到,不問不知道,詳細盤查之下,卑職才發現,這中間還牽扯到太子殿下的一些所作所爲……關於這些,卑職已經另行給陛下彙報過了。”
說到這裡,江充停頓了一下。似乎預先猜到太子一定會反問般,他對剛要開口的太子劉琚點了點頭。
“太子殿下不用擔心,其實也沒有其他太嚴重之事。據魏文所說,他追隨太子那日去皇家館驛安撫那些外邦的貴賓們,不過想要爲太子好好的招攬一些名聲,給這些人留下一個賢德寬厚的好印象。哦,他還說了,順便曉諭太子的意思,收取一些珍寶財物,以便於作爲東宮的重要用度……這些事,可都是那魏文親口招供的。卑職只是按照事實彙報,不敢有絲毫的胡亂揣測,這一點,陛下明白,相信太子殿下,也一定會明白的。”
宮殿之中鴉雀無聲,只有江充的聲音在侃侃而談。太子劉琚張了張嘴,想要辯解什麼,可是看了看皇帝的臉色,他又無聲的嚥了回去。在這一刻,他反而不想說什麼了,他想要從頭至尾地聽完。是福是禍,任憑父皇發落!
“而且,就在卑職派人調查那在街頭死去之人的詳細情況時,卻沒想到,又發生了更嚴重的事件!據調查得知,死者親屬爲了申訴冤情,走投無路之下只得當街攔住巡城御史馬車,想要討個公道。然而 ,申冤者被御史帶回去後,就此杳無音信,失蹤了。後來卑職得知消息之後,順着這條線索帶領着手下兄弟們與那位御史大人當堂對質。經過一番較量之後,御史才終於承認,他也是受人指使,才把申冤者殺人滅口的……在長安城天子腳下,發生這樣的事,細思極恐啊!因此,卑職不敢怠慢,這才把探查得知的前因後果報到了陛下面前……至於這背後的曲直,自然有陛下明斷。卑職所知道的就是這些了。”
太子劉琚的一顆心在砰砰跳的厲害,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臉色一定極其難看。就算是他再沒有經驗,現在也已經明白,有一張無形的大網已經牢牢地罩在了他的頭頂。不管這背後的最終指使者是誰,也不管要達到怎樣的目的,首先指向的目標,一定就是他劉琚無疑了!
“太子,你可都聽明白了?”
皇帝劉徹的語氣沒有絲毫的變化,淡漠中帶着疏離。太子有些木然的點了點頭,他勉強壓下心底的傷楚和怒意,終於鼓足勇氣想要說些什麼時,卻見皇帝揮了揮手,讓江充和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朕把你立爲太子,這麼多年過去,一直悉心栽培。現在又放心的把朝政大權交給你處理。所爲者何?你可知道嗎?”
空蕩蕩的宮殿之內,迴盪着皇帝低沉的聲音。只有父子兩個人的對話,有些心中真實的想法,他必須要借這個機會讓這個他親手選定的繼承人徹底的明白。
“父皇的良苦用心,兒臣自然明白!可是, 現在發生的針對兒臣襲來的風暴,絕對是無中生有,這是赤裸裸的陰謀……父皇,請您明鑑啊!”
劉琚有些憤懣的大聲說道。大宗正劉不識在朝堂上的公然挑釁和江充的刻意針對,他不相信這兩者之間沒有絲毫的聯繫。朝堂和宮中有些勢力已經聯合了起來,他們借這次機會對自己展開了攻擊。這無關於正義與否,也無關於是非對錯,而完全是利益的使然。
“你不用多說。無論發生什麼事,朕自然看得清清楚楚,是非曲直,心中會有明確的判斷。不過,你自己也要明白,在你主持朝廷事務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引發如此嚴重的風波,這說明了什麼?甚至就連劉不識這樣的宗室老臣,不惜冒着與未來皇帝公開作對的危險,也要藉機發難……這背後所包含的深層意思,難道你就真的沒有認真的考慮過嗎?”
皇帝劉徹看着兒子的臉,語重心長地把話題引向他想要表達的方向。而太子劉琚則是滿臉詫異,他愕然不解的問道。
“他們、他們不就是看兒臣年輕,所以纔會如此的藉機挑釁罷了!別的非兒臣所能理解。父皇……?”
“如果你這樣想,那就大錯特錯了!大漢王朝這遼闊的山河社稷,朕早晚有一天會完完全全交到你手裡的。這一點,所有人都心中有數。而他們之所以冒天下之大不韙,對你這個太子監國發難,在表達對朕的忠心之餘,不過是爲了維護劉皇漢室在這個王朝中的絕對地位而已……!”
皇帝陛下的語氣中,把“劉皇漢室”這四個字,咬的特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