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君王親臨,單單只是言語安撫也是無用的,爲儘快平復河間的動亂,在趙何抵達河間的當天晚上,趙勝便讓現任的河間郡守趙鐸招請河間郡所有有影響力的富紳豪右齊聚一堂設宴相待。..?~
在趙王親自參加的情況下,宴席的規格雖然很高,但席面卻極爲簡單,甚至堪稱粗陋和搭配怪異,酒自然是有的,而且還是趙國宮廷所釀的御用佳釀,肉也是有的,但每個人几上的高腳盤中卻只有一塊拳頭大小的炙羊脯(烤羊肉)。除此以外便是些粗陋的食物了,主食是糗麰和糗菽,也就是炒大麥粒和炒豆子。麰和菽在先秦是最爲普遍的主糧,貧富皆食,本來也沒什麼,但除了那盤小小的肉塊以外,剩下的配菜卻實在上不了檯面,居然是滿滿一簋胡亂烹煮的野芹和藿葉。
酒是好酒,肉只有一點兒,飯倒還說不上好壞,菜卻是標標準準的山野之民果腹之物,這樣不倫不類的搭配頓時讓滿席見多識廣的富紳豪右們傻眼了,當着新“主子”的面又不敢放開聲胡亂評論,只得面面相覷的交換起了眼色。
他們這些人不面面相覷也不行,雖說整個河間都受了兵災,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平常爲了防盜,這些大門大戶府中都設有隱秘的糧倉錢庫,燕軍要是在這裡盤恆不走,自然早晚能發現,但騎劫大肆破壞一番之後還得趕緊南下伐齊,自然沒時間去跟這些“鐵公雞”鬥心眼,所以他們多年囤下的家資還是能保留下不少的,只要地方安穩下來也不愁像那些本來就家無隔夜糧的貧苦百姓一樣忍飢挨餓,甚至大多數人只是受了些許損失,恢復起來並不困難,陡然間看見這麼上不了檯面的一席飯食擺在自己面前,而且還是趙王親自相請的,衆人自然大是詫異。
“肅靜——”
就在豪富們暗自猜度趙王的意圖時,宴廳東邊側門處突然傳來了一聲高喊,衆人被這突兀的聲音嚇了一跳,慌亂的亂看間卻發現一早便在一旁陪坐的郡守趙鐸和一衆新任的河間郡高官全數站起身肅然的面向了東邊的偏門,緊接着便聽到那裡傳來了一陣環佩珠飾相互叮噹亂撞的脆響。就在所有目光被吸引過去時,只見一身朝服的趙王何在相邦趙勝和此時正在坐鎮河間的邯鄲將軍廉頗以及衆多侍臣陪同之下緩步走出了門來。
“臣等拜見大王——”
“小人們拜見大王——”
河間歸燕國管早已經是三十多年之前的事了,一代人的時間,這幾十年來一直在齊國統治之下,但齊宣王、齊閔王兩代君主都沒有來過河間,所以河間郡的富豪們與各國都城裡的那些大富大豪相比終究只是土鱉,並沒有多少人有過面君的經歷,所以雖然在趙何出現之前趙鐸已經講過了面君事宜,但等趙何當真出來了以後,這些人還是慌作了一團,老半天的工夫才穩下陣來紛紛亂亂地跟着趙鐸他們向趙何鞠下了禮去。
君儀之重向來是不會輕易開口的,特別是在大庭廣衆之下,爲的就是營造一種從心理上威服羣下的神秘君威,趙何緩步走到獨設於正西方向的御案之後坐下身,這才默然的向已經站到他左手側面陪席上的趙勝擡了擡手。
親兄弟不管私底下怎麼不講究虛禮那也是在私下,在大庭廣衆之下該怎麼走程序還得怎麼走程序,要不然一見面就得讓這些沒見過“大世面”的河間富紳們看輕了。趙勝恭敬地向趙何點了點頭,接着轉過身向着滿廳官員士紳高聲說道:
“大王賜坐!”
“臣等謝過大王!”
……
“小人們謝過大王!”
又是一陣紛紛亂亂的謝座聲後,衆人這才重又安下了位來,滿廳之中卻已是變得鴉雀無聲,趙勝待衆人安坐,這才朗聲說道:
“河間之地年前受兵禍之災,民衆流離,士紳不安,損失極重。..大王哀傷生民之苦,士紳之難,故此親起王駕俯臨河間,爲的便是君臣一體,與諸位共度此難。今日行塵未洗,以薄酒款待諸位,其一麼是爲了爲諸位壓驚,其二麼則是爲了與諸位想謀一面,共商安撫地方之大計,還望諸位勿以前災爲慮,合同一心共度難關。”
“諾——”
趙鐸交給衆位士紳的規矩很多,他們就像是高三生參加高考,強大的心理壓力之下能發揮個百分之七八十就算是不錯了,哪能一一記住。不過別的話多不好記,這時候只需要答應一聲卻像是一加一等於二一樣簡單,誰還能忘了,所以趙勝話音一落,諾大的宴廳之中頭一次想起了齊齊的一聲“諾”。
趙勝滿意的環顧了一圈,接着轉臉再次向趙何點了點頭,用宴廳最遠的角落裡也能聽見的聲音高聲說道:“請大王訓示。”
“好。”
趙何雖然柔弱,但十多年培養出來的君儀卻是有板有眼的,威嚴的向衆人掃了一番才高聲說道,
“管子云:‘道之純厚,遇之有實。’寡人雖不才,亦不敢忘昔日賢者所訓。爲君者當以民爲親、爲友、爲己,視己而知人。人之肌膚之寒、腹髒之飢當親試知其苦,而後解民之憂、驅民之難方可安,如此身體力行,故曰‘雖不言曰吾親民,而民親矣’。
此次河間之災,寡人感同身受,自邯鄲行至河間,沿途所見令寡人潸然而涕淋。諸位皆爲賢達,受禮君子,自是明白鄰傷則自傷、親憂則己憂的道理,河間數十萬百姓不安,寡人爲君亦不安,諸位亦不安。同受此難,更當合同共濟以謀速安之道。今日薄宴不爲果腹,實爲以此宴相寓此難。”
趙何這些話可不是像趙勝那樣隨口說的,遣詞用字都是事先準備好,以什麼爲引,以什麼作結,要達到什麼目的全部經過專門人員細緻推敲。不過場面話歸場面話,當說到在到的那些悽慘景象時,趙何卻動了真感情,鼻子裡一酸,幾乎沒能繼續說下去,好容易把該說的話說完,這才站起身端起几上的酒觴向衆人示意了示意,高聲說道:
“還請諸位共飲此盞,以示寡人相謝之意。”
“謝大王——”
趙何這些話已經將今天席面搭配如此怪異的原因說了出來,衆位來客都是見多識廣的人,想到這些日子所受的苦難,再看看几上那盆平常根本咽不下去的“菜”,誰要是不難過,那才真是沒長心了。有了這麼一個鋪墊,衆人頓時心中一熱,見趙何敬上了酒,而且易客爲主,明明是來河間幫忙的,卻反過來謝大家,一時之間受寵若驚,連忙起身拜謝了下去。
這杯酒喝下去其實已經沒趙何什麼事了,他到河間來本來就是個牌位似的存在,具體的賑災工作是不會參與的,只會到各處去轉一轉、看一看,甚至還要比趙勝提前幾天離開河間回邯鄲。不過就這樣禿尾巴雞似的收場終究不是回事兒,所以趙何喝完酒坐下身接着說道:
“賑濟之事繁巨,寡人自當親力親爲,不過終究會有難以照應之處,具體事宜便由相邦操持好了。相邦……”
趙何說着話向趙勝揮了揮手便不再說話了,能跑到這個宴廳來做客的這些人哪會有傻子,就算沒見過趙王、趙相邦這種高高在上的存在,他們的事卻還是知道的,雖說被趙何剛纔的話感動了一把,不過還不至於被感動迷糊,見趙何讓趙勝說話,任誰都明白趙何這過場算是走完了,後邊的苦活兒都得趙勝去幹。
雖說這些事只要能做好,能讓河間儘快安穩下來,能使大家重新高枕無憂的發財賺錢,誰做都是一樣,但八卦的心態誰沒有,一個個瞟眉遮眼的品評着趙何和趙勝眉眼間的相似之處,紛紛暗自想道:
都說趙王是安享富貴嘛事都不管的人,要不是他兄弟豁出命的去保,兩年前只怕就得被李兌給廢了,能不能保住命都不好說,現如今他的王位是穩當了,頭疼事卻都讓他兄弟去頂着,費心費力不說,最後好名聲還得讓他這個當哥哥的去得。這人的命就是不一樣,兄弟倆就因爲不是一個娘生的,又差着年把的歲數,你有能耐又有個屁用,再有能耐也抵不過你家哥哥命好呀,這才真叫一個天道不公,比普通百姓家還不如。普通人家就算沒什麼大富貴,你只要有能耐,去哪裡不能混一場大事業?何必去受這尊尊親親、君君臣臣,做得再好也只是爲別人做嫁衣裳的委屈。
爲別人抱委屈那是因爲事不關己,可趙勝要是也抱這樣的委屈試試?先別提什麼血流成河、屍橫遍野了,就說他自己,要真敢這麼幹,敗了只有死路一條,就算勝了那也是違揹人倫天理。運籌的好子孫後代當然能受益,可自己卻得天天擔驚受怕的去應付那些“忠臣”們的吐沫星子外加“忠勇”們的冷槍暗箭,就算能把這些都擺平,那後邊也有你的罪受,秦國要揍你正愁沒地方抓你的短兒,楚國和齊國要不是一個離得遠夠不着、一個被揍趴下了也一樣得這麼幹,乾脆連“傳統友邦”韓魏燕三國也沒有幫你的膽量了,要是這些都能應付下來基本上也就是個替子孫作嫁衣裳、自己只能一輩子孤家寡人、四處受敵的命,死之後還得落一個篡位的名聲,要是應付不下來那就跟宋王子偃一個下場了。
春秋和戰國基本上可以算一個整體,天下人都跟着孔子說什麼春秋無義戰,滅國多少多少,可又有幾個人想過那些強國去滅弱國也是需要理由的,其中君王之位不正恰恰就是最好的藉口。反正天下各國都看着呢,你儘管玩篡權上位,到時候要是不被羣毆那才真叫奇了怪了,這纔是先秦那些有能耐“王爺”們最大的委屈所在——比朱棣那些人整整多了一道外交關係的繩索。
趙勝自然不可能去做此想,現如今他榮華富貴、賢妻美妾、大權在握、一呼衆諾,君王更是言聽計從,活着的時候舒舒坦坦、死了以後也能青史留名,除了一個拿在手裡能燙禿嚕皮的虛名以外還缺什麼?就算真像那些“有責任心”的古人一樣不服頭頂上的這位君王沒自己本事大,要去爲小兔崽子們而謀,最後還不是隻能便宜了其中一個而已麼,又能有多大意思?與其去謀要給自己惹麻煩的虛名,還不如當真負起責任去改變趙國被坑殺四十萬衆並且最終被滅國的命運,甚至一層,想辦法改變華夏興衰循環,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的悲劇命運呢。
……
河間衆豪富們自在那裡好奇地偷偷打量趙勝和趙何,趙勝在趙何的命令之下卻已經應了一聲,笑呵呵的站起身面向了他們,待滿廳之中完全安靜下來以後,趙勝高聲說道:
“此宴之意大王已經與諸位說了,趙勝便不再贅述。既然此番諸位是與大趙朝廷和舟共濟,趙勝當開誠佈公纔是。河間原先不在大趙治下,但齊王喪德損國致使河間生靈塗炭,自失民望,原也怪不得別人。大趙與諸國相約接手河間,自當視河間有如邯鄲,視河間之民有如大趙他郡之民,絕無差等。河間之災因何而起如今說也無益,儘快安撫民心恢復百業,備兵嚴防他國窺覬纔是正理,這既是爲河間百姓及諸位謀,亦是爲大趙社稷謀,諸位有什麼良策還請暢言。”
趙勝這些話可是夠開誠佈公的,明確告訴大家這裡雖然原來不是趙國的地方,但趙國既然佔下了那就絕不會再讓別人奪去,這是趙國朝廷的利益。不管是有錢人還是沒錢人,最怕的並不是被盤剝,而是朝歸秦暮歸楚,腳底下的地盤天天打仗,那樣是要出人命的。所以趙勝這番話就像一顆定心丸,剛剛出口宴廳之中便是一片徹底放下了心來的竊竊私語。半晌過後纔有一個花白鬍子的士紳被推舉出來代表大家站起身向趙何和趙勝深深鞠了一禮,極是恭敬的說道:
“大王、相邦,小人們都是大趙的治下之民,大趙遣大軍驅燕齊亂兵恢復地方安寧,如今又派發糧食濟民,小人們無不擁戴。呃……只是,那個,呵呵,小人們雖然受了些災、被騎劫那個該天殺的搶去了些糧食財物,但,但只要大王有命,小人定當無不應從,就算散盡家財也在所不惜。”
那老頭話裡話外的攻守兼備,又罵了騎劫表了忠心,又連帶着說了自己的難處,坐在地下的那些人立刻像是上了發條似地激動了起來,一時間對燕齊的咒罵,對趙國的感恩戴德亂成了一片,要是誰在那老頭兒說完話之後才進來,一定會被這些人對趙國的拳拳忠誠感喟不已。
紛亂之中趙勝繃着笑偷偷向趙何和廉頗遞了個眼色,趙何只是無奈的笑了兩聲,目光“又讓你小子猜中了”的意味。而旁邊的廉頗卻瞪着一雙環豹大眼憤恨地哼了一聲,要不是害怕君前失儀,緊緊捏着的拳頭差點砸在了几上。
趙勝是求策的,那些位卻全是漫無邊際的表忠心,這話茬根本對不上路,趙勝耐着性子聽了半晌,見實在沒有什麼建設性的意見,便向下揮了揮手笑道:
“好了好了,諸位還請聽趙勝說幾句。這次河間士紳百姓盡皆蒙災,誰家也不容易。若是再給你們添負擔着實有些未盡朝廷之責。此次大王親臨河間,百官無人敢於塞責,已提前計算清楚所需糧食及其他用度撥付了過來,另外他郡士紳也慷慨相助了些錢糧,足以賑濟災民了。”
“哪怕是不成,朝廷如此厚待河間,我等雖說也受了難,卻也不能一旁坐視呀。”
“對呀,對呀,小人們雖說也受了災,不過總比那些衣食無着的那些人好過許多,大家能出多少裡邊出多少力吧。”
“河間能有多大?彼此都是鄉鄰親眷,這樣說不過去呀。”
……
衆士紳見趙勝把賑災的責任全部攬到了趙國朝廷身上,心知這是趙國剛拿下河間要收買人心,雖說不用自己出糧花錢人人都“心兒里美”,但場面上的話該說還是要說的,於是乎衆人剛剛表達完對趙國的無限忠誠,緊接着又抒發起了對鄉親們的無限親情。
要說這些人都不是真心想幫些忙或者幡然醒悟,對自己的“鐵公雞”表現自覺羞愧那是不可能的,但趙勝剛纔那些話卻是基於趙國確是不準備讓這些人“搭撇兒”的籌備基礎上說出口,此時見風向又轉了過來,忙再次揮手打斷衆人的議論高聲說道:
“諸位還請安靜——趙勝此言乃是大王旨意所命,大王在邯鄲未來河間之前便訓示過,河間受兵災之苦終究只是一時之難,但若是令河間豪右在受災之後還要仗義疏財,以致無力恢復河間生業卻是大趙家國之難。諸位無力恢復舊業,家業難免至此而衰是其一,朝廷斷絕河間稅賦是其二,當國者絕不可爲一時之事殺雞取卵。諸位仗義之心大王與趙勝皆明白,只是卻不能如此做。
這樣好了,河間與他郡一體,諸位儘管安心重興舊業就是,到了他日再聚資財之時,諸位亦可與別處豪右一樣集緇縷前往雲中、雁門墾荒,如此一來即可爲大趙倉廩謀,又可更興百業,豈不是更好?”
“趙相邦說咱們也能買北三郡的田土?”
“好像,好像是這個意思。”
“聽說白家上次單單在雲中便佔下了上萬傾。還有那個霍家,整整七千多頃……”
“這麼多!那不發大啦!……
“大王和趙相邦放心,小人們明白深淺,此次賑災絕不能只讓朝廷出力。”
“我等都是河間之民,不出力何以爲人呀。”
……
在趙勝話音落下之後,宴廳之中先是猛地一寂,很快衆人便紛紛議論起了趙國富豪們通過集緇縷得到的好處,但這個話題也沒持續多久,緊接着又有人忽然插話對趙勝不讓他們參與賑災表示出了“極度的不滿。”
趙何笑微微的掃視着衆河間士紳,忽然間看見趙勝揮着手似乎還想說什麼,嗓子眼裡不覺一陣癢,重重的咳了幾聲之後,差點沒吼出一句“差不多就行了,你還沒完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