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字按說已經足夠發兩章,不過要是再拆開的話,“所歸”這一大章就得分1234,所以……我的意思是今天就這一章了。)
趙王何六年建子月初八,日沒以後邯鄲城迎來了又一個難眠之夜。酉正時分,數千由李蘊帶領、以李氏宗族子弟爲核心的軍卒沒有遇到抵抗便從西門進入了城中,入城之門自然接着便被他們嚴密控制,但未等他們來得及把緊其餘三門,北門處又突然有數千軍卒在趙俊、趙禹、樂毅帶領之下破城而入。
這兩隻軍隊雖然都是趙軍,然而此時卻成了仇敵,城中一遇便是一場慘烈激戰,好在日出而作、日末而息是這個時代絕大多數人的生活習慣,邯鄲城中的老百姓見兵火燒城紛紛緊閉門戶,總算沒受到太大的殃及。
爛船尚有三斤釘,李氏與趙氏同源於嬴姓,在趙國乃是大族,李兌本人則在趙國做了一二十年的卿大夫,三年前又成了相邦佐貳上卿,一年多前更是代安平君趙成假相攝政,在這個宗法觀念極重,主臣依附關係極強的時代勢力絕不容小覷。
李兌是先發制人,首先要做的事裡邊就包括去大司馬府誆騙大印,然而令李兌沒有想到的是,大司馬的長子早已得到父親死訊,強忍悲痛周旋許久,眼見撐不下去了便突起殺手,殺了入府騙印的人接着緊閉府門公開抵抗了起來。
這陣勢說明什麼還需要再思考麼?李兌聞訊大驚,沒等高信的人來傳信便急忙派人前往邯山大營重下命令,並即刻組織五百多敢死之士迅速增援王宮。只不過很可惜的是,當這些人在天擦黑時趕到王宮之前,王宮內城已經被趙勝閉門控制,城中內班侍衛全數繳械,暗夜之中在城頭之上箭矢齊發的已經換成了此前陸續殺進來的四五百外班侍衛、墨者以及平原君、平陽君府護衛……
局勢到了這一步已經不是哪一個人所能控制的了,王宮之中是趙勝手下的四五百人憑藉宮牆掩護,抵抗上千李兌死士以及三閭外班侍衛,邯鄲城中則有上萬軍卒於街頭對攻廝殺,喊殺聲驚聞十數裡絕非誇張之辭,城中火光更是沖天而起。
與老百姓唯恐避之而不及相反,此時距離李兌相府不遠的某處大府門牆之上,一個淡髯輕裘的中年人正沉着臉注視着不遠處的混戰,任憑下人如何勸阻都是一聲不吭。
膠着的局面是在入亥以後出現變化的,亥時二刻,除廉頗帶人留守邯山大營以外,公子豹與牛翦、趙奢、周紹等人已帶兵兩萬入城。再周密的陰謀在大兵壓境之下也是不堪一擊,從此時開始,天平已然倒向了趙勝一邊。
建子月初九日子時下四刻,中大夫富丁等人陸續自縛請降;丑時二刻,大司徒李蘊逃歸相府,上大夫王賁等人被執殺;寅時三刻,邯鄲裨將李蘊戰隕;卯正時分公子豹、趙奢帶兵攻入王宮外城,與趙勝內外夾擊,李兌死士及三閭侍衛非死即降……
滿城混戰之時,高信並沒有被殺,他作爲內臣,即便有再大的罪也得由趙何發落,趙何昏厥未醒,高信總算還能再苟延殘喘幾個時辰。不過苟延殘喘終究不是舒服的事,高信被擒以後便被綁了手腳扔進一間小門無窗的密室之中不得動彈,幾個時辰下來早已手腳發麻,口乾舌燥之下便向着緊閉的屋門高聲怒罵了起來。
“外頭還有喘氣兒的沒有,要殺要剮那便快些,讓老子在這黑窟窿裡喂耗子麼!”
“別他娘嚎了,有你死的時候!”
門外守衛絲毫不讓,緊接着回敬了一句。然而這一聲罵高信聽了卻無怒反喜,又提高聲音道:
“外頭是呂官帥麼?你他孃的太不夠意思,老子好歹對你有提拔之恩,如今就要死了,你也忍心看着老子受罪?快他娘滾進來,老子手腳都麻了,你要是還有心肝便便幫老子挪動挪動,老子死也不能死這麼憋屈吧!”
高信說完便側耳細聽着門外的動靜,門口寂靜半晌,終於傳來一聲吱呀,刺眼的白光瞬間從門縫裡撲了進來。
……
連日的陰霾終於在初九日的早晨完全驅散,當豔陽高掛即將中天的時候,邯鄲城中漸漸安靜了下來,除了相府還沒被攻下以外,其餘地方的殘敵均已掃清,李兌手下能上臺面的親信除李疵以外或死或降或被擒盡皆伏法,李兌倒臺已經到了以時以刻計算的時候。
相府是李兌最根本的巢穴,高牆相護,敢死武夫衆多,這一晚上凡是露出膽怯或者通敵之意的下人均已被殺,相邦府一時之間彷如鐵桶,軍隊在府外連續幾波進攻均未能奏效,一時間形勢陷入了僵局。
自從趙豹帶人殺入王宮安定局面以後,趙勝留下趙豹陪伴趙何,又令周紹率兵配合扈從保護王宮,接着便帶蘇齊等人出王宮找到了牛翦和趙禹他們,不大時工夫邯鄲城安,一衆人便全數聚集到了相府門外。
相府遠比原先意料的難攻,幾番廝殺勸降過後,站在相府外不遠處的趙勝他們全都皺起了眉頭,正在那裡無從想輒呢,一名親兵便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
“報——公子,大將軍。上卿徐韓爲求見。”
“徐韓爲?都到這會兒了他還來做什麼!”
趙禹當年被趙成趕出邯鄲時就是徐韓爲找他“談的話”,此時見徐韓爲趁着最後的機會來表忠心,登時便急了。
“慕賢……”
牛翦埋怨的望了趙禹一眼,接着轉頭向趙勝看了過去。
這一晚上趙勝哪有工夫去想徐韓爲的事?此時見徐韓爲來了,不覺笑了笑,轉頭對趙禹和牛翦說道:“大將軍,叔父,徐韓爲終究沒做什麼過分的事,咱們既然居於上位,該包容處還是儘量包容些。你去把徐上卿請過來吧。”
“諾。”
親兵領命而去,不大時工夫便領着徐韓爲穿過衆多兵卒護從圍成的人牆擠了進來。
“下官拜見公子,拜見大將軍、趙禹將軍。”
“這一晚上亂的,徐上卿沒事吧?”
趙勝笑呵呵的瞥了瞥輕哼一聲、黑着臉將頭轉向一邊的趙禹,接着對徐韓爲笑道。徐韓爲是什麼人,還能看不出趙禹有情緒?但此時不是計較這些或者賠罪的時候,徐韓爲沒有吭聲,接着對趙勝又是一躬。
“公子,李兌平素雖然跋扈了些,不過對手下人卻極爲恩厚,所以相府必然難破,若是再這樣下去恐怕只會多傷人命,實在有些不值。下官不肖,願向公子請命去見李兌,說不準能有些效用。”
“徐上卿去?”
趙勝愣了一愣,但接着便擡手止住了想說什麼的牛翦,略一思忖道,
“好,有勞徐上卿了,還請徐上卿告訴李兌,只要他自縛,趙勝必奏請大王保下他的三族。”
“諾諾,公子當真仁賢之人,徐韓爲在此代李兌先行謝過了。”
“徐上卿還請多加小心。來啊,傳令下去,相府門前兵卒後撤五十步!”
等趙勝安排完畢,徐韓爲接着放下心領命而去,等圍在相府門口的兵士們按令後退了方纔站在離門樓不遠的地方擡頭對上邊嚴陣以待的弓手說道:“你們去給李相邦傳話,就說舊友徐韓爲求見。”
門樓之上並沒有回話,過了半天相府大門微微打開了一條縫,等徐韓爲擠進去緊接着便又砰的一聲關上了。
趙勝看着徐韓爲進了相府,多少放下了些心,正準備沉住氣等結果時,只見王宮扈從都尉鄭鐸擠過人羣氣喘吁吁的跑了進來。
“不好了,公子。高信,高信跑了!”
“什麼?高信跑了!密室之中繩索緊綁,又有人從外把守,他怎麼會跑了!”
趙勝目光一跳,瞬間怒問了出來。鄭鐸面赤心跳的低下了頭,捏捏了半晌方道,
“這,這,把門的呂官帥本來是好心想幫高信挪動挪動,誰知,誰知高信已經睜開了繩索,並,並殺死呂官帥換了他的衣裳……”
後頭不用再說,趙勝、牛翦他們也已經完全明白。牛翦看了趙勝一眼,並不是很在意的說道:“公子。高信如今不過是喪家之犬,派人加緊搜查就是,不必太在意。”
牛翦他們這些年一直在外地,看不上高信很正常,可趙勝不行,那個高信本身並沒有什麼,但萬一讓他逃出邯鄲,甚至逃到他國,這一年以來發生的那些齷齪事就會讓趙國王室顏面無存,甚至會影響到未來的交往。然而趙勝這時候又不能明說出來,只得無奈的嚥了口唾沫道:
“高信是個亡命之徒,要是讓他跑了只怕今後對大王有害。拿下李兌府已是旦夕之間的事,大將軍和趙將軍宿將坐鎮,趙勝也就是跟着看些熱鬧,起不了多大作用的,倒不如帶人去搜尋高信,以免除了差池。”
牛翦和趙禹都是被趙勝籌謀安排回來的,剛剛回到邯鄲便及時制止了一場驚天鉅變,早就對趙勝刮目相看、言聽計從,哪還存在什麼趙勝只是跟着看熱鬧的心思?不過人都有面子問題,趙勝一句“宿將坐鎮”拍的他們實在舒服,牛翦雖然還沒什麼,趙禹卻嘿嘿笑上了。
“大將軍,公子說的對,高信牽涉甚廣,萬萬不能出了差池。公子親去必是手到擒來。”
看熱鬧不看熱鬧倒是次要的,問題在於趙勝是王弟公子,戰兇陣危之地萬一中支流矢挨個冷劍誰都擔不起這個責任。所以趙禹說着話連連向牛翦擠起了眼,牛翦登時明白了趙禹的意思,點了點頭道:
“那也好,公子可一定要小心。”
“諾,大將軍。”
趙勝拱手應諾,轉頭對鄭鐸吩咐道,
“軍卒認識高信的不多,你這就多安排些王宮扈從帶上軍卒分頭搜尋。另外高信若是想逃出邯鄲必然會……鄭鐸,你親自帶人出南門搜尋。”
“諾!”
鄭鐸慌忙領諾而去。趙勝轉頭對蘇齊吩咐道:
“快帶上咱們的人跟我走,去東門!”
…………………
相對於府外的人聲鼎沸,相府正廳之中卻是一派靜謐,淡淡的檀香氣味之中,李兌安安靜靜的坐在尊座幾後低頭入神的想着什麼,他面前的几上,相印、配飾寶劍一一陳列,正如他平日入朝之前沒有兩樣。而在一旁的座上,李疵卻已經滿臉都是淚了。
趙成當政之時,徐韓爲是李兌府的常客,常來常往早已熟門熟路,不需人引領便進了正廳院落,站在廳門口看見李兌一派安詳的坐在那裡,不知怎麼的不覺慢下了腳步。
“李相邦……”
李兌緩緩的擡起頭來,見徐韓爲揹着一隻手站在廳門之外,不覺微微地笑了笑說道:“呵呵,我知道徐兄必然會來。徐兄請坐。”
徐韓爲原先與李兌是好友,但是這一年多來卻未在聽李兌這樣稱呼過自己,不由得聞言傷情,長長的嘆了口氣方纔走進廳去坐在了客座之上。
“李相邦……”
李兌的情緒絲毫沒有變化,依然是一副笑微微的樣子:“呵呵,徐兄外道了,李兌如今已經不是趙國相邦,徐兄還是像以前那般相稱好了。”
徐韓爲搖了搖頭,緩緩說道:“天下之事當緩當急你我早已了熟於心,李兄好好地爲何要如此啊。”
這句話觸動了李兌的心絃,他微微擡起了頭來,呆呆的出神片刻方纔長長的舒了口氣道:“天命之事猶如傾盆急降,身處曠野,是否擡手相遮同樣都是一身水溼,急與緩又有何分別。”
徐韓爲是聰明人,知道李兌這是說趙勝騙了他這麼長時間,不管他是急着生變還是緩緩而行,最終的結局卻都相同,現在弄成了這個樣子對他來說已經算得上解脫了。
這個平原君……
“李兄,平原君已經說了,只要你自縛出降,他必會奏請大王保住李兄三族。”
李兌已經這樣想了,徐韓爲自知已無相勸的必要,便緩緩說出了趙勝的條件。李兌聞言並沒有感謝,反而搖着頭笑了兩聲。
“當初李兌實實在在看輕了平原君公子,爲大事者當有隱忍之能,他小小年紀卻能騙我這麼多年,以致於今日。呵呵……沙丘宮變時李兌向安平君獻計餓死先王,如今平原君圍我相府旦夕可下,這也是李兌應得的。若說還命,李兌也當絕食數日自斃才行,不過我終究比不上先王,旦夕間以命相還雖說輕了些,但平原君能饒我三族,如此大量相必也不會計較的。”
“大哥……”
坐在一旁的李疵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了,哽咽着喊了李兌一聲,匆忙膝行到李兌幾前伸手緊緊按住了那柄寶劍。李兌向他望了一眼,伸手用力掰開他的手向外就是一推,李疵跌坐在地上只剩下了不停地嗚咽。
李兌絲毫不去理會李疵,欠身站起鄭重的捧起相印鞠身長臂向徐韓爲遞了過去,見徐韓爲長吁短嘆的半晌都沒有起身,他便走了過去輕輕地將相印放在了徐韓爲面前的几上,接着又走回自己的座前坐了下來。
“徐兄,事到如今李兌自然已無相瞞的必要。今日李兌之所以如此莽撞生變其實還是因爲合縱之事。合縱一敗,已經容不得李兌萬事緩行了。而且前些時日平原君赴魏,魏王以女許之,接着又有行刺之事發生,以致於後來魏國退盟,如此樁樁件件看似互不牽連,但李兌卻不能不防着平原君在其中做手腳,所以纔會加快動作。
對我李兌而言,若想固權,第一步自然是從大司馬手裡接下調兵之權,只要軍權一固,趙國便是我李兌一人之天下了。只可惜天下事絕非如我李兌所願,大司馬忍辱這麼多年,李兌實在沒想到他會自殺相污,如此一來,李兌沒了退路也只有如此了。”
“大哥……”
李疵明白李兌這是要把他撇出去,聞言之下頓時百感交集。當兄長的自攬全責以救兄弟,當弟弟的又還有什麼臉面活在這個世上……李疵橫下了一條心,猛然轉頭正要向徐韓爲自污,那邊李兌卻已經向他深深地望了過來。
“李疵,你做的對。爲官者極難看破這個權字,爲兄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方纔不知你以‘自請削籍,另立一姓’來勸阻我行狂妄之舉的深意……今後爲兄不在了,你要好生看護爲兄的家小。你我子孫不論有何才能,你也萬萬不可讓他們去做官。一定要記住爲兄的話。”
“大哥——”
李疵已然說不出話來,他不能跟着兄長去死,真的不能,所以當看到李兌緩緩地抽出几上的寶劍時,他唯一可做的只剩下緊緊閉上雙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