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懸的明月之下,滿地皆是銀輝。夜已入亥,四處都是一派靜謐。長街之上,白日的喧囂早已沉寂,唯有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轔轔地從東邊駛了過來。這個時辰還敢在大街上逗留的都是牛人,至於這般大搖大擺、四平八穩,並不急着趕路的更是牛人中的牛人。
馬車車廂之中安坐的都監竇平確實可以算得上牛人,他身爲趙王宮都監,雖說只是宦者令繆賢的副手,但因爲去了勢淨了身,卻是內宮寺人們真正的一把手,宮門一閉,除了大王和后妃,宮裡頭最大的就得數他了。這還不算,如果他老人家去了前廷或者出了宮,那些位至三公六卿、相邦執政的高官們雖說權勢官位遠比他爲大,但誰敢不客客氣氣的跟他執平禮。
牛氣確實夠牛氣了,不過今天晚上竇平這樣不慌不忙卻並非是因爲自持身份,而是因爲要做的那件大事讓他實在有些心懷忐忑,以至於不得不找各種藉口讓馭手把馬車趕慢一些,徒勞地想將那件大事儘量的延後,延後……
再延後也總會有個盡頭,當掀着轎簾仔細觀察了觀察外頭的街景,發現再過兩三個街口就要到平原君府時,竇平忍不住輕輕地嘆了口氣,隨手一鬆轎簾頹然的靠在了廂板之上。
一會兒還不定怎麼着呢,萬一當真打了起來,說不準被蹭一下、被刮一下就得躺上個把月,一想到這裡竇平那顆心就哆嗦。這一哆嗦更是悔恨當初管不住自己的手,怎麼誰往手心裡塞東西都去接呢……
“白給的錢誰不要啊?可,可誰他孃的想得到宜安君能幹這種事呀……”
竇平忍不住咬了咬牙,再一想這次出來怎麼說也是得了王后的旨意。便多少又有些心安了,甚至嘴角上還掛上了些許不屑的譏諷笑容。
這譏諷是譏諷羋王后不明理兒,聽風就是雨,前一陣子沒出大王和平原君鬧矛盾那事的時候,她跟平原君夫人好的跟親姐妹似地,可一聽說了之後,乾脆對她連理也不理了,這人情冷暖是不是太明顯了些?
這譏諷是譏諷羋王后連點基本的準主意都拿不定。今天他竇平爲了被迫要做的這件大事考慮,在羋王后面前隨口拿幾句好聽話一鬨,什麼“大王和平原君再鬧也是兄弟”,什麼“做好人要做到底。大王這不還沒跟平原君鬧翻嗎”,什麼“平原君夫人這幾天裡說不準什麼時候就得臨盆,當長嫂的該做的事還得去做,要不然平原君哪天萬一又翻過身來,這便是話柄”……差不多也就這麼點意思。人家羋王后居然連細琢磨都沒細琢磨便接着“回過想”來了,連忙讓他竇平帶了禮物,帶了好話,帶了信憑當夜去平原君府“關照關照”。
這樣的主子實在招人“喜歡”啊。好糊弄,有她當擋箭牌。萬事可就容易許多了……
就在這時馬車忽然停了下來,馭手從轎簾處伸進頭來小心的低語道:“竇都監。趙昱將軍派人過來迎了。”
到乾的時候了……竇平猛然坐直了身子,細白無須的臉頰繃得緊緊的,急忙伸手扳住轎口處的邊框鞠身鑽了出去。
………………
邯鄲城城防可謂政出多門,城內巡夜由司寇署負責,城牆城門平常的守衛任務則在邯鄲城守將手裡,各管一段,互不交叉,在北門邊上則建有守城司官衙,統一指揮守城將士。
邯鄲守將職務上比邯鄲正佐將軍要低一格,只是個裨將銜。一把手尚且只是裨將,再往下官職自然更低,幾名佐輔也才只是都尉。要說起來都尉官職不小了,只比將軍低一格,同受上大夫祿,要是在外地那也是跺跺腳地面都得晃三晃的人物。但是在邯鄲這種權貴如鯽的地方,都尉又算得了什麼,說好聽點是個官兒,說不好聽點就算夾着尾巴做人也得時時處處的看人眼色。
常先常都尉常上大夫正是這樣一個人,雖說也是個軍人,但至少表面上看不出常年在外征戰的那些同袍們的滿身戾氣,要是講起禮儀來更是有板有眼,絲毫不比那些卿士大夫差。
今夜常先恰恰當值,左右無事之下便在北門附近城牆上漫無目的地兜起了圈,逛蕩了一會兒也沒什麼意思,便無聊的貼在女牆邊上往城內看起了夜景。先秦又沒什麼夜生活,夜幕降臨以後,遠遠近近的也就能看見些黑壓壓的屋頂罷了。
實在沒什麼可看的了,常先隨手拍了拍城磚便準備下牆回衙,剛一轉身,眼角餘光卻看見不遠處的一道街口處轉出了一隊手執火把的司馬署巡卒。這景象本來沒什麼,但常先還是不由自主的又向他們看了一眼,低聲嘀咕道:
“這幫子人今天是不是太勤快了些?難不成大司寇又遭夫人踹了,兄弟們不得不小心些以免捱罵……”
那些巡卒今天確實勤快了些,剛剛纔轉過去一隊,這又過來一隊,比平常勤快了一倍也不止。都是些靠給朝廷跑腿混口飯吃的人,大晚上的也不得消停。想到這裡常先不覺感同身受,嘴角掛上了些會心的笑意,也不再理會便慢騰騰的離開牆邊,背起手下城牆回到了衙署之中,在押房之中還沒坐穩身呢,就聽門外突然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緊接着人影一閃,一個高壯的中年漢子便已經闖進了門來。
“大司馬?小人常先拜見大司馬。”
來的那人正是大司馬趙禹,這麼大的人物常先怎麼可能不認識,當然趙禹認不認識他就是另一回事了。常先不敢怠慢,連忙起身恭恭敬敬的拜下了禮去。趙禹瞥了他一眼。接着點頭“嗯”了一聲,隨即問道:
“你當值?你們方城守呢?”
常先連忙應道:“方城守今天不當值。大司馬要是有事吩咐,小人這便派人去請他。”
“呃,不必不必。就你了。”
趙禹再次打量了打量常先,確信他是個都尉之後即刻低聲說道,
“常先是吧?今天晚上城裡有人作亂,你即刻給本將調一千兵士來。要快,不要耽擱。”
“啊?作亂!”
常先嚇了一跳,支支吾吾地笑道,
“大,大司馬。這一時半會的小人上哪去湊一千兵士啊。”
趙禹聽到這裡倆眼登時一瞪。雙手一背微怒道:“胡扯淡!有多少當值兵士你以爲本將不知道?一千是困難了些,你給本將調八百過來也夠了,要快!”
“不,不是……”
常先差點沒哭出來。猶豫了片刻才小心翼翼的陪笑道,
“大司馬,您也知道大將軍有嚴令,衆兵將不得擅離職守,不然的話就要殺頭。您這……您說一句話就要調這麼多兵。小人。小人擔不起這個責任啊。”
“哼哼,莫非以爲本將謀你的兵不成……來啊!帶進來,讓咱們常都尉見識見識!”
趙禹盯着常先哼笑了一聲,緊接着擡手一招。門外立刻有兩個雲臺署官差打扮的壯漢將一個被五花大綁的人推進了屋來。那人在倉惶之中擡了擡頭,常先立刻嚇得張大了嘴——難怪大司馬說是讓他見識見識。面前這位被捆上的人不正是大司寇吳瑾麼,這麼大的人物他。他,他常先怎麼可能不認識……
…………………
平原君府門前剛剛過去一隊巡卒,人過聲去,四周又是一寂。不過這寂靜並沒有維持多久,不多大會功夫以後,只見遠處的街面上幾點燈籠漸漸行近,很快的便顯出了幾輛馬車的形狀。
這個時候還有馬車亂逛本來就是怪事,君府門樓上的護從們立刻集中起了精神,幾名頭領打扮的漢子連忙俯在女牆邊上伸頭望了過去。很快的那四輛馬車便停在了君府門外,轎簾掀處,最前頭那輛馬車裡鑽出來的是一個王宮高等內侍打扮的老頭,在他身後以及從另外三輛馬車上下來的七八個人同樣也是一身寺人打扮。那老頭領着人緩步走到門前,招着嘴擡起頭來用沙啞尖細的嗓音高聲喊道:
“喂,上頭的。你們進去傳稟一聲,就說宮裡頭的都監竇平奉王后之命前來看望平原君夫人,順便給夫人帶來了些需用物事。”
“劉大夫,是竇平,大王和王后身邊的人,他這時候來做什麼?”
平原君府護從校尉戚均緊張的望了望城樓下的那些人,急忙對身邊那個同樣護從打扮的漢子小聲說了一句。他身邊那人並不是真正的君府護從,而是雲臺署佐貳劉元。劉元今天晚上以這麼一副裝扮出現在這裡原因自不必去說了,但聽到門外那人的身份,還是不免愣了愣,連忙小聲說道:
“都不要慌,我來應付。”
說到這裡劉元接着笑容可掬的伸頭望向了竇平,奉承的笑道,
“原來是竇都監,都這麼晚了,您老人家這是……”
竇平也是那種別人認識他,他不認識別人的大人物,哪知道門樓上頭回話的那位是誰,聽他說的客氣,緊張的心緒便稍稍安穩了一些,笑呵呵的說道:
“王后這不想着平原君夫人說生就要生了麼,特意讓我過來看看有沒有什麼需要的,另外送過來些東西,你們把門開了吧,我自去與夫人說話。”
說開門就開門,哪有那麼好的事……劉元皺了皺眉頭,隨即又換上了副笑臉道:
“諾諾諾……呃,只是竇都監啊,您看都這麼晚了,內宅已經封了門,小人們實在不敢去打攪啊。要不您看這麼着成不成,您老受些累,明天早上再過來……”
“嘿,我說你這小子!連我都敢擋,眼裡還有大王王后嗎?”
竇平心裡終究是虛的,但是嘴上卻不敢讓。擺了擺手道,
“成嘞,我也不難爲你們。你們不是怕擔責麼。放個籃子下來,我把王后的信憑給你們。你們傳進去給平原君夫人。她若是讓開門那便開,若是不讓開,那也隨她的便。”
“嘿嘿嘿,得罪了得罪了,小人這就讓人放籃子下去。竇都監稍等啊。”
劉元笑呵呵的應付了一句,緊接着縮回頭來對戚均他們道,
“看樣子這老傢伙確實有王后的命令,這事兒可不大好辦。不過在這個節骨眼上誰知道他想幹什麼。我看他那幾個跟班可是夠壯的。你們先進去跟夫人、喬公還有馮夷說一聲,這裡我先看着。”
“諾。”
戚均不敢怠慢,連忙拱手應了一聲快步跑下了城樓。劉元吁了口氣,接着向剩下的那些兄弟招了招手。又俯在矮牆邊上伸頭向竇平笑道:
“您老稍等,籃子這就下來。”
沒過多大工夫以後,門樓上果然放下了一個竹籃。竇平哆嗦着手將羋後頒給他的信憑放在了籃子裡,接着拉了拉繩索,眼看着籃子樂聲越過。緊接着便向後退了一步。站在他身邊的趙昱見他有些緊張,忙神不知鬼不覺的拽了拽他的衣袖,小聲說道:
“竇都監沉住氣,不要怕。等會開了門您便往後退,我們兄弟往裡頭闖。”
竇平聽到這裡心中更是哆嗦。急忙小聲說道:“那他們要是,要是射箭怎麼辦?”
這番話倒是把趙昱問住了。趙昱無奈的搖了搖頭,敷衍道:“嗐,不會,鬧不清狀況他們不敢亂來……”
說道這裡趙昱也不再理會竇平,接着頭也不回地對貼在他身後的一個“寺人”低聲吩咐道,
“你緩緩的往後退,裝作回馬車那裡的樣子。去告訴他們一聲,大門這裡七八成能開,讓他們都沉住氣,不要鬧出動靜。”
……………………
就算竇平不出示羋後的信憑,劉元他們也不敢擅作主張,更何況今天平原君府破例沒有封閉內宅,外頭的人很容易就能進去,所以戚均沒等竇平那份王后信憑落到劉元手裡,早已經匆匆的跑進了季瑤的寢居。
季瑤的寢居里此時燈火輝煌,滿庭滿院的都是人,院子裡大部分是全神戒備的君府護從和雲臺墨者,另外還有些配發了刀槍木棍的僕役,而滿臉緊張躲在廳裡的則大多是府中使女,內外氣氛皆是一派壓抑。
季瑤已經到了足月的時候,什麼時候生的可能性都有,高高隆起的腹部限制了她的活動範圍,連跪坐這麼簡單的事都做不到了,只能垂着腿坐在內室塌沿上下意識一般的擺弄着一條絲帕,而坐在她身邊的則是同樣腹部漸漸隆起的喬蘅,而在她們身邊站着的除了那些使女,另外還有一身勁裝,手中始終不離寶劍的馮蓉。
喬端今天也算面子大到了極點,到了這個時辰依然在各色人等陪伴之下安然的坐在夫人寢居的外廳裡滿面肅然的捋着鬍子。不過安然只是表面,都是做給別人看的,他內心裡早已經像當年李兌之變時一樣澎湃了起來。
“……攻府,抵抗,等待援兵,拿罪證。只可惜被他們處處監看着實在沒法行動,不然的話若是能將夫人悄悄轉移出去便完全妥當了。唉……馮夷帶過來六百多,再加上府裡的兩百多,將近一千人應該足用了,對面那邊滿打滿算也弄不出三千人來,還得分至少一半去對付別人……公子雖然已經得到消息並安排好了計劃,只是,只是公子現在到哪裡了,又會不會有人識破了他的行蹤半路相截呢?唉……”
等待比當真打上了還讓人焦心。喬端雖然刻意保持着平靜,但趁着沒人注意的時候還是忍不住輕嘆了口氣。就着這時候擠在門口的人羣忽然一陣亂,喬端慌忙擡頭一望,正看見提着劍的馮夷帶着一陣風闖了進來。此時內室之中的馮蓉也看見了馮夷,下意識的轉頭看了看在臺沿上同樣擡起頭來的季瑤和喬蘅,接着閃身跑出了屋去,剛剛出了門就看見馮夷衝到喬端的幾前低聲說道:
“喬公,出岔子了。宮裡的都監竇平不知道想幹什麼,居然這時候替王后跑來看望夫人。”
“什麼,都監!”
喬端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還沒來得及細問,眼角餘光便發現季瑤在兩名侍女的攙扶下與喬蘅一起出了內室門,艱難的跟在馮蓉身後向自己走了過來。
“夫人。”
馮夷現在只想跟喬端好好商量商量對策,哪敢去驚動季瑤,見她聽見動靜出來了,只得無奈的拱了拱手。
季瑤雖然也同樣沉着臉,但並沒有什麼驚慌的神色,走到不遠處看見馮夷爲難的低下了頭去,便有些好奇的問道:
“馮下卿剛纔說誰來了?”
“唉……”
馮夷是當真不情願說,可是又不能不開口,只得再次拱手道:
“稟夫人,是宮裡的都監竇平,說是替王后來看望夫人的。小人琢磨着這麼晚了他纔來,而且又是今天,恐怕……”
“馮夷,你所探到的消息裡沒有竇平的事兒麼?”
喬端並沒有等季瑤回答便搶先問上了,不過看到馮夷滿臉的羞愧,心知也沒必要細問了,雲臺墨者這次本來就是在倉促之間探查情報,又怎麼可能面面俱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