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勝對張拂這副模樣頗是滿意,溫言笑道:“聽馮夷說,張壯士是魏國墨者,原先對他們兄妹多有照顧。不知張壯士師承那位高賢?”
張拂忙拱手恭敬的回道:“公子謬讚了。家師寂寂無名,公子當是沒聽過的。”
“噢……”趙勝向沒有作聲的馮夷望了一眼,沒再繼續追問下去,轉口笑道,“張壯士謙遜了,馮夷說張壯士與魏墨中人交集不多,這樣說來令師尊應該是魏墨中淡泊名利的前輩高人了。”
趙勝這樣說也算不上瞎猜,墨俠說是墨者,其實自從墨家分家以後,他們並沒有繼承多少墨子的兼愛非攻思想,更多的則是講求俠義,其中不少人清高自許,性格孤僻,並不與主流的墨俠過多交往,崇尚的是獨來獨往,快意恩仇,與後世武俠小說中的俠客至少在性格上是相仿的。張拂不肯提老師的名字,趙勝也只能往這上頭想了。
張拂不由一愣,忙嘿嘿的笑道:“倒不是家師淡泊名利,只是我們這一脈與魏墨多有嫌隙,所以交集的少了些,小人這些年與幾個兄弟獨來獨往,倒是也自在。”
趙勝不以爲意的笑道:“張壯士想來鄙府做護從?”
“正是。”看樣子像是要答應了,張拂自覺機不可失,忙再次鞠身稟道,“小人久聞平原君公子天下明主,一向仰慕,願唯公子之命是從。”
趙勝忍不住笑了一聲:“張壯士這是過獎了。好,馮夷說張壯士武藝高強,要不今天張壯士先露上兩手讓我們這些人飽飽眼福,若是當真精妙絕倫,趙勝必當薦舉張壯士投軍爲將。”
“呃……多謝公子。”
張拂沒想到趙勝上來就給他這樣高的許諾,愣了愣神方纔鞠身感謝。趙勝笑微微的打量了打量張拂,略略一擡手道:“那好,趙勝聽馮夷說張壯士馬戰步戰,各式兵刃皆精,不知張壯士是準備先演練馭馬之術還是演練戈矛之能?”
“公子。馮兄弟實在是謬誇小人了,小人哪有那麼多能耐。墨者以劍道攻防爲本,最善的是守,也就是防衛護持之道。公子要看的話,小人便獻醜奉上幾手劍術。”
張拂忙謙遜了起來。趙勝笑了笑,轉頭對蘇齊說道:“攻防之道有攻纔有防,蘇都尉,你安排兩個人跟張壯士比劃比劃。”
“諾。”
蘇齊本來還想親自動動手,但他也明白自己職責所在,而且身份在那裡擺着,要是輸了平原君府的面子就算丟光了,只得應了一聲,擺擺手將兩名親隨叫了出來。
兩名親隨也都是劍中高手,跟張拂並肩拱手拜了趙勝之後,齊齊地向遠處的校場空地走去。離開趙勝老遠的距離,一名跟過去的護衛才把一柄銅劍扔給了張拂。張拂他們相互撩劍問禮,撤身拉開了架子便欺身攻上,噹噹脆響之中,撩亂的劍花身影頓時掩映在了漫天飛揚的塵土之中。
趙勝對武之一道還是頗有見地的,向張拂他們看了片刻,已經清楚張拂不是那種只知求勝不知進退的人,就算有能力輕易拿下對手,這一場比試也絕不可能很快結束,不免笑了一笑,挪步靠近蘇齊正要小聲說句什麼,卻聽身後腳步聲響起,一名守在石橋上負責警戒的外層護衛匆匆的跑了過來,拱手稟道:
“公子,郭家主和一位姑娘前來求見。”
“郭家主?”
聽到那護衛的話,蘇齊,馮夷,馮蓉都跟趙勝一起回頭向石橋上看了過去,只見郭縱恭恭敬敬的候在石橋下,而在他身旁黃氅襲身亭亭玉立,帶着幾名隨從丫鬟安安靜靜站在那裡的居然是白萱。
“白姑娘怎麼來了?”
馮蓉前幾天才聽喬蘅說白萱要回臨淄,此時看見她出現在了武安,不免有些奇怪,轉頭間剛問了一句,趙勝已經笑微微的擡臂向郭縱他們招起了手。
郭縱活了大半輩子,這點兒事還看不出來麼,忙恭恭敬敬的相讓一步,待白萱笑盈盈的謝了之後又向身邊一名矮個的中年管事點了點頭,這才後綴半步把白萱讓到前頭,自己則跟那個管事並肩走了過來。
那個中年管事沈仲是白瑜在趙國親手提拔起來的得力之人,曾跟着白瑜、白萱見過趙勝兩次,也算是熟人了,等白萱和郭縱各自向趙勝行了禮,也忙躬身相拜。這裡禮數一盡,白萱早已看見一旁的馮蓉,兩下里免不了含笑點頭致意。
趙勝此時也正與馮蓉有着一樣的疑惑,客氣的向郭縱和沈仲點了點頭,忙向白萱問道:“白少主不是送白姑娘回臨淄了麼?”
白萱低頭淺淺的笑了笑道:“家兄本來是要順道送我回去的,不過武安這邊的生意正好出了些麻煩,他急着走來不及照拂,只好讓我留下來幫着安頓。小女子和沈先生昨日晚上剛剛到的武安,拜會徐縣令時聽他說公子在這裡,所以便來拜見了。”
“噢,是這樣……”
生意人“麻煩”多啊,趙勝忍不住笑了笑,剛剛說了半句話,臉色突然微微一變,緊接着就住了口。
這表現多少有些不正常,郭縱跟在白萱身後,正好看見趙勝的表情,見他臉色忽有不善,雖然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但心裡還是不由自主的一哆嗦,撇眼間發現身旁的沈仲並沒有注意趙勝的情緒變化,便忍不住碰了碰他的胳膊。沈仲的目光剛纔一直在別的方向,被郭縱突然這麼一碰,不明就裡之下忙向郭縱望了望,見他用目光連連向趙勝的方向示意,不覺茫然的向趙勝看了過去。
趙勝臉色變化不過是片刻的事,等沈仲看過來時早已恢復如常,歉意的向白萱一笑道:“白少主爲趙國奔忙,將家裡的事都耽擱了,等他回來趙勝得好好謝謝他。白姑娘今天來的恰是時候,這樣的高手比試可是少見,其他事都往後推一推,看完了熱鬧再說。”
說着話趙勝不再理會白萱,笑呵呵的轉臉看向了校場。白萱剛纔在橋上就已經看見張拂他們比武了,卻沒想到趙勝對這些事如此熱心,見他這樣說,忍不住抿嘴輕笑了一聲,向張拂他們望去時心裡暗暗想道:什麼城府權謀都是別人強加給他不得不會的,說來說去他終究還是個大孩子。
衆人目光的焦點重又聚在了校場上的張拂三個人身上,然而僅僅過了片刻,最是熱心的趙勝卻向白萱打量了一眼,接着挪步貼近蘇齊身旁小聲的說了些什麼。蘇齊聞言臉上微微一驚,下意識的向全神關注着張拂的馮夷兄妹看了過去。
此時趙勝跟蘇齊幾乎肩頭緊貼,皺眉間忙用手肘狠狠的在他腰間搗了一下,蘇齊吃痛之下猛然回過了神來,見趙勝搖着頭瞪了自己一眼,恨恨的一咬牙後便輕手輕腳的撤身走到了一名親隨身旁。他們倆這番舉動極輕極快,等對比武打架毫無興趣的白萱好奇的向他們看過去時,趙勝已經重又將目光投向了校場。
校場上的兩名趙勝親隨雖然劍法也極好,但幾番攻防過後卻已經發現以自己這種程度的功底,就算再加兩個人頂多也就與張拂堪堪平手,好在張拂明顯有些相讓,這才勉力支撐了幾十個回合,眼看着張拂就要發力猛攻讓趙勝看看自己的真本事。兩人忙裡偷閒的匆匆對視一眼,正要見好就收的收勢退身,沒想到遠處的蘇齊突然扯着高嗓門喝道:
“好了,都停手,公子請張壯士過來相見。”
怎麼不讓打了?全神貫注注視着較量的馮夷、馮蓉深知劍道,見趙勝在張拂剛剛客氣完正要好好表現表現的時候突然制止了他們,不覺有些詫異,也有些惋惜,不明所以之下齊齊向好整以暇的趙勝望了過去。
張拂三人聞言忙收劍停手,雖然不明就裡,但還是依命應諾,正要往回走時,近處的一名護從忙跑到張拂身邊客客氣氣的將銅劍要了回去。
剛纔校場上的比武對武人們吸引力頗巨,此時除了三十多名親隨以外,不少高等護從也聚在趙勝身旁向張拂望了過去。武人忘形之下有時候難免壞了規矩,七八十名護衛之中居然有一多半擠到了趙勝前頭,張拂往近處一走,大家雖然紛紛向兩邊退去爲張拂留出一條窄窄的通道,但難免還是有幾個動作慢些的稍稍擋了他的路。
張拂走到離趙勝還有十多步遠的地方被一名護衛虛虛一擋不由得頓了頓身,雖然那名護衛接着便退開了,但張拂既然已經停住了腳步,便不好再繼續往前走,只得停在那裡恭恭敬敬的向趙勝拱手深鞠下去。
趙勝並沒有因爲護衛們的不懂事而發火,見張拂鞠下了禮,便緩緩抽出腰間佩劍舉在面前上下打量了打量,淡淡的笑道:“張壯士認得這種劍麼?”
張拂微微一詫,略一擡頭應道:“小人認得,公子手中所持佩劍乃是鐵劍。”
“對,鐵劍。”
趙勝含笑點了點頭,
“鐵者以惡金爲名,遠不如銅刃,不過若是天外飛來的隕鐵卻要另當別論。隕鐵雖然同樣色黑而其貌不揚,但若是煉鑄成器,其刃削金斷玉卻如搗泥一般容易。這就像張壯士的身手,看似粗樸,其實精妙絕倫,天下難得,堪堪用於下作實在可惜,趙勝尚且明白,司馬錯便不知麼!”
“啊!”
張拂心頭猛然一驚,擡頭剛剛觸及到十多步之外那雙寒利的目光,趙勝已然舉劍相指,絲毫不給他反應機會的厲聲喝道:“給我拿下!”
“上!”
就在趙勝發出命令的同時,站在張拂兩旁的護衛們猛然爆出一聲巨喊,七八雙手齊齊的向他抓了過去,而更多的人則揮劍相指,團團的圍了上去。
“公子!”
這一切實在太突然了,白萱、郭縱他們立刻愣在了當場,而馮夷和馮蓉剛纔見趙勝拿着劍侃侃而談,本來以爲他這是用隕鐵劍之利來誇讚張拂身手了得,然而令他們沒想到的是,僅僅片刻的功夫,趙勝話音一轉,竟然說出了這樣石破天驚的話,這一切實在讓他們無法接受,大驚之下忙驚呼一聲衝到了趙勝身邊。
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張拂擡頭髮現趙勝已經識破了自己身份,雖然難免一愕,但緊接着便是一聲虎吼,猛然掙開還沒抓牢自己的那些大手,身形猶如游魚一般迅速向前移去,冒着被刺的危險硬生生的擠進了護衛們尚未完全合攏的縫隙之中。
張拂此刻已經拼了命,那些護衛的反應雖然並不比他慢,然而趙勝之前發下的是活捉命令,這就讓他們從一開始便落了一手,眼見本以爲十拿九穩的捉拿落了空,七八柄利劍迅速刺進張拂的脊背時,張拂早已擠開人叢衝到了趙勝的近處。趙勝猛然一驚,下意識之下擡臂向前便是一遞,手裡的鐵劍頓時沒入了張拂的胸口。
一切似乎都結束了,在紛亂的吵鬧和白萱淒厲惶恐的驚叫聲中,張拂的嘴角緩緩溢出了一道黑紅的血水。他彷彿徹底解脫了,看向趙勝的雙眼中滿是笑意,然而就在身體緩緩軟倒下去的時候,他突然拼盡全力伸手抓向了自己左邊的大腿外側,嗤的一聲碎衣破肉的輕響過後,當他再次擡起手向趙勝猛然遞去時已然多了一把只有三寸的細長薄刃。張拂只剩下最後一點力氣了,但相互之間不過半臂的距離,這把鋒利的薄刃足以輕輕巧巧地透入趙勝的身體。
“公子小心!”
此時馮蓉正雙手緊抓着趙勝的左臂惶然地貼在他身旁,目光突觸那道寒光,想也沒想便猛然將趙勝推向了另一邊。趙勝立身不穩,接着趔趄了一步,在巨大的慣性之下馮蓉也跟着側身摔了過去,就在這時張拂手裡的薄刃已然遞到,哧的一聲輕響瞬間沒入了馮蓉左肋之下。
“馮蓉!”
“馮姑娘!”
“快,快去請醫!”
……
馮蓉眼前一陣陣的發黑,恍惚間看見張拂帶着滿臉的不解軟倒在了地上,也看見趙勝和馮夷、白萱以及許多人驚恐失措的衝到了自己身邊。她突然覺着自己很對不起趙勝,但是轉念間卻又坦然了,雖然張拂是她哥哥帶來的,但最後也是她救了趙勝一命,這一切應該算是還清了吧。
應該還清了,當感覺到趙勝匆忙將她抱扶起來時,馮蓉嘴角掛上了甜甜的笑意,她真的坦然了,即便當着這麼多人的面,那句話也終於不用再覺得羞於啓齒了。
“公子,我把心……掏出來了,你……看見了麼?”
“看見了。”
趙勝心裡的痛楚一陣陣的往外翻,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情緒,其實在馮夷剛剛提到張拂時他就已經對張拂產生了不確定的懷疑,然而因爲害怕傷了馮蓉和馮夷的心,他雖然百般防範,卻一直沒有捉拿張拂。如今張拂在他的設計下一步步走入陷阱,最終敗露在了“司馬錯”三個字上,然而令他萬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對別人狠的人,對自己同樣心狠如斯,竟然可以爲了刺殺而剖開自己的大腿肌肉藏下利刃。
趙勝突然想到在大梁時藺相如曾經說自己太過心善,他本來覺得心善並沒有不好,然而今天他才發現正是因爲自己的心善,雖然沒有傷到馮蓉的心,卻最終傷了她的命……
這麼多年以來趙勝第一次掉下了眼淚,他不想再因爲自己的心善而傷到更多的人了,所以在小心翼翼避開那根利刃緊緊擁住馮蓉的同時,他猛然擡頭高聲怒喝道:
“將沈仲給我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