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之一字有二等,第一是急變,以五行來論屬火,火急易焚身,譬如王莽新政,譬如王安石變法,不論目的爲何,往往敝處太大。第二則是緩變,屬水,而且因爲一個緩字,這水只是潺潺溪流,叮咚于山間,悅人耳目,無人以之爲怪,但當萬千溪流彙集成波濤洶涌的大江大河時,卻再沒有誰能夠阻擋。
這就是歷史經驗的優勢,固然你不如那些聖賢睿智,不如他們敏思,但當聽得多了,見得多了,即便對歷史沒有太多瞭解,單憑几千年去蕪存菁積累下來的那些人人皆知的大事教訓也足以讓你比他們明辨許多,以至於讓不明就裡的人只能往一些玄虛的事情上去聯想了。
趙勝正是如此,據好事的卿士大夫私下裡用陰陽五行論推算過,說趙武靈王爲興趙本主,趙國雖然身出嬴姓,其運卻屬周朝,故此尚赤爲火德,也就是本性屬火,火德盛而缺平衡,火熾而焚,所以纔會性子急躁,做事求快,最後餓斃沙丘宮,趙國盛極而衰,火德因此終結。火生土,土爲五行至中本主,同時土克水,而秦尚黑,應水德,正應土德克火德之相。
按說趙武靈王的死終結了趙國的火德,以火生土來論,應土德的應該是繼任的趙何,但其一趙何得位不正,爲二嫡相爭的結果,同時趙何在位時主趙國國運的是趙武靈王在位時的卿士趙成和李兌,趙何並未掌權。所以此爲“火餘”,而非“土正”。趙國進入土德相的開始是李兌倒臺,繼任掌權者就是趙勝。趙勝與趙武靈王朝堂沒有干係,並且終結了李兌這個“火餘”。所以從那個時候趙國開始進入土德,“土德正”則是在趙勝登位的時候。趙勝受禪得位,正式與趙武靈王之德運鞠別,所以是“土正”。
趙勝主土德之運也是有根據的。土克水,最大的表現就是趙勝掌權之初即遣派樂毅阻斷秦國東進之勢,這正應土克水之相,其後進入“土正”,趙國漸盛。移弱爲強,僅僅幾年的工夫已經超越當年趙武靈王火運最盛之勢,已足以與強秦分庭抗禮。
再以五行論戰國之世,魏國以姬姓之後代周朝繼續以火德主運天下。魏國衰弱的時候恰逢各國稱王,周朝火德徹底衰竭,緊接着秦國繼魏國而興,雖然未能成爲天下共主,但其勢卻是主運天下。所以天下進入水德,而趙勝主土德,所以才能克水德而興,那麼彼消此長之下。今後必然是土強而水衰,趙漸強而秦漸衰了。
除此以外還有一個更大的證據證明趙勝主的是土德。而非繼續趙武靈王的火德,那就是趙勝的變革跟趙武靈王的胡服騎射完全是兩碼事。主要是以民事爲主,而且還和秦國商鞅那種嚴刑峻法的變革完全相反,完全是順民心的方式。那麼以五行說來論,土曰“稼穡”。性情溫厚篤實,而具自信。土性代表信,就是又誠實又溫厚誠懇之意,恰恰符合趙勝朝這些年的所作所爲,誰還敢說如今的趙國主的不是土德?
五行八卦這些東西本屬玄虛,就算找根據也只是些東拉西扯的玄虛東西,不過不論有沒有根據,至少代表的是某些人的願望,所以這一說法在趙國境內很是盛行,甚至臨近地區的趙秦鄉野士人還爲這些事發生過面紅耳赤的爭吵,但不論趙勝屬水還是屬土,亦或是屬火,有一樣卻是明白無誤的——兩千多年的歷史經驗給了他很大的臂助,以至於以蝴蝶的翅膀改變了天下的時運。
不過玄虛也有玄虛的用處,那就是對信之者有強烈的心理暗示作用,這個時候恰逢趙勝大興變革,於是五行說這個趙勝從來沒考慮過的東西就在有意無意之中成了推波助瀾促進變革的臂助,完全在趙勝預料之外幫了他的大忙。
就在五行說大行其道的時候,秦相魏冉踏着滿地繽紛落英來到了趙國邯鄲。
魏冉不是蔡澤,乃是大秦國正兒八經的相邦執政,趙國可以忽悠怠慢蔡澤,卻不能怠慢魏冉,不然的話別說趙秦之間必然要爲此事徹底公開翻臉,就算在其他國家那裡趙國也絕站不住理兒。
三月十一日,魏冉車駕到達邯鄲,趙相徐韓爲率百官出城十里相迎。禮畢,徐魏二相同乘一車,在百官簇擁之下回城,作爲東道主的徐韓爲親自揮鞭催促了幾下駕轅的馬匹,接着將馬鞭交給馭手,自己則笑呵呵的坐在了魏冉的身邊,點了點頭正要說幾句客套話,沒曾想魏冉卻先小聲的開了口:
“徐兄,年前敝國以蔡澤爲使赴趙,以至於令趙王不悅,實在是無禮了。此次奉命來邯鄲之前,秦王親囑魏冉要當面向趙王謝罪,不知趙王可否賜以一見?”
“呃……呵呵。”
魏冉上來就是這樣的口氣,頓時弄得徐韓爲一愣。徐韓爲忍不住轉頭看了看魏冉,見他滿面的肅然,還能不知道他這是用氣話來堵自己的嘴?略一斟酌後淡然笑道,
“秦王客氣了,蔡下卿來時禮數週全,並沒有什麼過錯處,不知魏相邦如何來的趙王不悅和謝罪兩句話?”
這不是不要臉麼,把蔡澤晾了那麼久卻不接見談正事,現在又裝什麼都不知道……魏冉臉上擠出了個笑容,不以爲意的說道:
“喔,是麼?或許是蔡澤回去沒有說清楚,中間頗有些誤會。呵呵,是這樣,徐相邦,前次蔡澤來趙,本來有些秦王所囑要稟於趙王,可聽蔡澤說,他到邯鄲之後除了次日拜見趙王一次以外,其後一直未能得見趙王,只是由範上卿相待,未能完成使命。呃,其間怕是有些誤會。呵呵。”
魏冉已經將什麼話都挑明瞭,徐韓爲要是在裝糊塗顯然已經不可能,愣了一愣之後接着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狀,訕然的笑道:
“原來魏相邦說的是這件事。呵呵呵呵,在下剛纔全想岔了。是這樣,那日蔡下卿稟見之時確實說過有秦王授命要事稟報我王。我王一直在求太平,其實並不想與秦國相互睚眥,聽了這些話之後就跟蔡下卿說:趙秦本是同源一姓,拋卻左見比他國都要親許多,若不是前些年秦國咄咄相逼,趙國也絕不會刀矛相對。既然秦王遣派蔡下卿前來以示誠意。那麼只要是爲弭兵修好,就算讓趙國吃些虧他也能答應。後來蔡下卿說秦王大悔當日濮陽之事,所以才遣他前來謝罪,除了這些以外並沒有再說別的。
這事兒我王一直覺着很是奇怪。還曾問過在下,說蔡下卿這是什麼意思。在下也是如墜霧裡,又哪裡想得明白,只好讓範上卿去驛館問了幾次。好像有一回範下卿跟他說,趙王已經表明了趙國的態度。那就是以誠相待秦國,蔡下卿要是真有什麼話說,根本用不着顧慮,可。可,蔡下卿卻什麼也沒說呀?”
“呃。原來是這樣?”
魏冉聽到這裡頓時有些氣滯,他從徐韓爲的話里根本挑不出什麼錯處。畢竟當時徐韓爲在場,而他魏冉並不在場,不管實際情況是什麼樣都只能聽蔡澤和徐韓爲去說。而徐韓爲說的這些雖然和蔡澤的話完全是兩個意思,卻又有許多地方是對的上的,比如蔡澤說范雎一直抱定弭兵不放,不給他開口的機會,而徐韓爲卻說這些話是趙王說的。然而不論是誰說的,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趙國公開的態度乃是堅持弭兵。
這樣一來可就耐琢磨了,如果換一種想法,撒謊的不是徐韓爲,而是蔡澤,這件事也完全說得過去,試想趙王既然說了趙國的態度是堅持弭兵,將談判的圈子明明白白的劃出來了,那麼蔡澤還怎麼敢向他提出秦趙結盟並分天下的話,那不是忤逆趙王的心思麼?如果當時蔡澤膽怯了,沒敢去說這些話,最終只能有辱使命,而有辱使命在秦國律法中乃是犯罪,蔡澤完全有可能爲了逃避罪責而移花接木的編造有利於自己的謊言,這種可能性並不是沒有。
徐韓爲的話不可信,可蔡澤的話也未必一定可信,用這件事來抓趙國的把柄不就成糊塗賬了麼。
魏冉一拳打了個空,不免有些訕訕,只得笑道:
“其中可能是出了些誤會,呵呵,呃……徐兄,咱們不提蔡澤的事了。魏冉此次前來乃是奉秦王所命,要將一些密議稟報趙王,不知趙王可否單獨接見魏冉一次?”
徐韓爲滿臉都是坦然的笑容,點了點頭道:
“好說好說,今日回去在下就稟報上去,不過這些日子大王正在忙着新政的事,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抽出整空來向魏相邦請教,嗯,魏相邦只管放心,大王如何也不會怠慢的,只不過早一天晚一天罷了。”
魏冉可不想落一個蔡澤的下場,急忙接道:“既然如此,何不明日開殿拜畢便密議呢?”
徐韓爲頓時被噎了一下,只得笑道:“呃……好好好,魏相邦也用不着太過急躁,先容在下稟報一聲,成不成的在下實在不敢保證,呵呵,應當,應當沒什麼大問題吧。”
“那就好,有勞徐相邦了。”
魏冉可不是蔡澤,他早就準備好了,就算明天趙勝開殿迎接的時候推三阻四,他也要公開提出這個要求來,至於趙勝的面子能不能掛得住根本不在他的考慮之列。
………………
趙勝並沒有駁魏冉的面子,三月十二一大早開殿相拜禮節過後,還沒等魏冉說什麼,趙勝就先開口請他前往柏梁臺小坐歡談。
這面子可不小了,而且態度很誠懇。完全是在按照魏冉的請求做,趙勝撇下羣臣把魏冉請去了柏梁臺,相向坐下,香茗擺上,就連在旁伺候的那些寺人也全部都退了出去,只在大殿裡留下了趙勝和魏冉兩個人。
趙勝和魏冉可是老熟人了,從當年趙勝還是趙國相邦的時候就一直打對手。五國伐齊時更是在濮陽朝夕相處了好幾個月,這交情……要是拋棄左見,恐怕成爲一對忘年交也不成問題。然而左見是拋不掉的,必將他們分別代表着兩個幾近針鋒相對的國家。所以當寺人們往外一退,兩個人撇眼見都發現對方在偷瞥着自己,便忍不住心照不宣的一起笑了起來。趙勝略略擡手笑道:
“魏相邦請用茶。”
“謝過趙王。”
魏冉淡定的拱了拱手,依言捧起茶盞輕輕吹開浮沫啜了一口,品砸了品咂,放下盞子後才笑道,
“以外臣愚見,外臣本來也沒必要前來邯鄲的。”
“噢?魏相邦這是何意?”
趙勝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詫異。依然坦然的注視着魏冉。魏冉也不想說過多的廢話了,笑了笑道:
“其實也不必諱言,當今之世雖說諸國並立,但只要是明眼人都清楚。韓魏楚齊不過是比魯衛他們略大些的弱國罷了,當真並爭天下的唯有秦趙兩國,即便是楚國,也不過自保只能,只可惜楚王羣臣不自知。依然自以爲強大罷了。
秦趙相爭,兩國本來便是以對方爲敵,想提什麼共利之事不過是癡人說夢而已。趙王不會告訴外臣,您大倡弭兵之事。當真是想與秦國修萬年之好吧?”
“哈哈哈哈,這些事魏相邦不該問寡人。要問也該問問貴太后和秦王。”
魏冉上來就把所有虛套扔到了一邊,趙勝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點了點頭道,
“魏相邦這幾十年的秦相果然不是白當的,秦王想什麼,羋太后想什麼揣摩得清清楚楚。以秦國來看,山東各國積弱多年,早已經是秦國口邊之食。敝國先王胡服騎射,令敝國一躍而起,大有與秦國相爭之勢,幸而一場沙丘宮變把這些變成了過眼雲煙,實在令人慶幸。可惜還沒慶幸幾日,趙國卻又出了個趙勝,時時處處的與秦國對着幹,又實在令人可惱。可是如此麼?”
魏冉莞爾一笑道:“趙王只說敝國大王和太后是怎麼想的,卻不說自己是怎麼想的,可是心虛麼?”
趙勝搖了搖頭笑道:“心虛談不上,其實各國圖強都有當年五霸之想,魏文侯、魏武侯、魏惠王是怎麼做的,齊閔王是怎麼做,貴國又是怎麼做的,天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本來也沒必要諱言。
不過寡人還是想多說一句。世事講的是一個勢字,自以爲強盛無敵之時往往就是將要衰敗之時,做人不能心頭一熱想怎樣就怎樣,還是需要有些自知之明的。比如說寡人自己,殫盡竭慮爲的是什麼?當真沒有齊桓晉文之想麼?若說沒有,不必魏相邦取笑,寡人自己也已經無地自容了。
然而有齊桓晉文之想是一回事,有自知之明卻又是另一回事,方今天下不比齊桓晉文之時,雖然魏相邦說韓魏楚齊相比趙秦爲弱,但寡人卻認爲他們再弱也不是衛魯那樣的弱,絕不是你們秦國或者寡人的趙國想號令就能號令的,更何況正如魏相邦所說,如今秦趙相互猜忌敵對,那就更不要指望什麼成就霸業了。所以趙勝倒沒有什麼心虛,有的不過是些自知之明罷了。”
魏冉一直微低着頭靜靜的聽着,聽到這裡擡頭笑道:“還請趙王容外臣說句不敬的話。趙王可知外臣一直以來對趙王最敬重之處是什麼麼?”
趙勝淡然的笑道:“敬重兩個字寡人實在不敢當。說起來寡人若不是坐了這個王位,其實還得尊魏相邦一聲尊長的。嗯……既然魏相邦說到這裡,寡人便不敢請問好了。”
“呵呵,趙王實在是客氣了。”
魏冉捋着鬍子微微嘆了口氣,半晌才道,
“外臣這些年對趙王最敬重之處就是‘持’和“真”兩個字,每每回想起這幾年的事,外臣便多有後悔。這幾年裡不管敝國君王也好,太后也好,還是外臣自己也好,總是以看待平常人一般看待趙王,總覺得趙王也像別人一樣今日東明日西,明面上是人,暗底下卻是鬼,只知道爲了眼前之利而朝秦暮楚,完全可以以利誘之。
如今看這些想法大是錯謬了,所謂一個‘術’字終究只是小計,用在渾渾噩噩之人身上自然是效力頗巨,但在明辨持恆之人面前卻是毫無用處。趙國如今在趙王手裡衰而復興,確實不是沒有說法的。”
趙勝頷首笑道:“‘持’和‘真’兩個字寡人可以收下。魏相邦只需告訴寡人,你此次爲何而來就是了。”
“趙王不會告訴外臣您看不出來吧?”
魏冉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盯着趙勝笑呵呵地反問了一句。趙勝略一沉吟道:
“濮陽弭兵之會剛剛過去,魏相邦這次來自然是爲了小合縱,這個沒什麼問題。寡人只是不清楚,秦王和羋太后對此具體有何對策和說法,又是想讓魏相邦如何說服寡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