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三刻,宮城裡華燈初上,有太監不宣而進,提醒殿內的陳茜要即刻前往鳳翔宮團圓宴,陳茜照舊攜我同去。
我跟在他身後踏入那座殿,正要跟着他往前走,忽被不防冒出的伯茂擋住去路,他笑着說要與我同席同座,我欣然應了,與他坐在一起。
陳茜望過來,正當是我剛坐好的時候,我迎着他的目光,發現他很是不滿,大概是因爲我沒有陪在他身側,我衝他笑了一笑,隨之回過頭,直視着前方,發起了小呆。
這次的團圓宴,王室親戚裡除了出家爲尼的,以及康麗長公主母子,大都來了,雙雙對對地坐在自個的筵席位上,互相小聲談聊,當各色佳餚呈上時,又幾乎噤聲不語,認真恭聽章太后的嚴訓和教言方纔用膳。
大約將近半個時辰,陳茜率先向章太后請辭,走出大殿,我尾隨着出了筵席,向章太后恭敬地躬身行禮,大步而去,跟上陳茜。
那男子一回寢宮,立即叫我爲他更衣、佩帶上佩劍,然後攜我出宮。
半路上,在燈光昏暗之處,有人陡然攔住我們的去路。陳茜性子微急,不等辨清他的面孔就出了怒言:“你是哪個宮的?這麼不懂規矩,見了眹還不讓開!”
那人不急不躁,從昏暗處慢慢走出來,慢聲回答:“皇上,你我親兄弟一場,何故要發這個無名的火氣?”
我看着他走過來,看到一片亮光照在他臉上,將他的面龐五官照得無比清晰時,才知他是安成王陳頊。
陳茜收回怒氣,對他說道:“頊,原來是你,眹還以爲是什麼人這麼不懂規矩。”
陳頊朗朗一笑,緊接着問起:“纔剛剛用完膳,皇上這麼快就換上微服,是要去哪裡?”
畢竟是親兄弟,面對面,陳茜也不瞞他,直言:“今夜外頭一定很熱鬧,眹想出去賞玩賞玩。”
陳頊面帶笑意,說道:“宮裡有燈會有賞月娛興,皇上不稀罕,反倒是對宮城之外的景緻起興趣。皇上啊,你這是故意要讓皇后和衆娘娘們傷心。”
“她們玩她們的,眹玩眹的,有什麼好傷心?她們這羣女人早習慣簇擁在一塊兒,有時眹跟她們湊在一起還是多餘的呢!”陳茜滿口皆是滿不在乎之意。
安成王陳頊輕輕哼了一哼,言語像一把刀,直捅他的心房:“依臣弟看來,皇上是想丟下後宮佳麗,與韓子高獨享月圓美夜吧?”
陳茜一時語塞,說不出話來。
安成王看了看我,又說道:“韓子高,也真有你的,整個宮城內就只有你能成功蠱惑皇上。”
“我……”我張口,卻也找不出反駁的詞句,心裡便很納悶,暗暗地想:咦?這安成王張口閉口都帶着股酸勁,是不是又是因爲阿若的事而特地出來攔道找碴?再被他拖着不放,只怕就耽誤了賞玩的佳時了。
我望向陳茜,那男子正在皺眉,似乎是對他的那番言語不滿。
他脫口,回陳頊:“頊啊,你就別擋眹的路,回去陪陪安成王妃罷,她等你呢。”
陳頊聽了,似乎也明白他要趕他到一邊去的意思,恭敬道:“皇上,不知道還記不記得年少之時,常常在十五夜與臣弟偷偷地跑到夜市去賞玩?”
提起舊事,陳茜忍不住回想了一番,高興地回答:“當然記得,咱們好幾回是趁爹孃不注意的時候一起溜出去的,大街上人很多,眹還跟你一邊擠一邊跑呢!”
陳頊又說:“有一次我跌倒了,你發現後就馬上跑回來,扶起臣弟,再也不敢衝跑那麼快了。”
陳茜慢慢地回憶起來,低頭揚起了脣角,笑了。
他們兄弟倆一對一答,將我置之不理,我亦無法打岔,隻立在陳茜的身後,不語。
“頊,你跟眹提起這些,莫非是想像以前年少時那樣,與眹遊逛夜市?”陳茜試着去猜透自己親兄弟的心。
“如果皇上不介意,臣弟倒是有這個打算。”陳頊直言不諱。
“那好啊,咱們走罷。”陳茜答應下來,邁了步。
我定定看着他們並肩走出了三五步,依舊不動,心裡想着要是他們一直走下去不回頭的話,那麼自己就不必再跟了,直接獨身返回,前往華林園。
我在等待着他們邁出第六步,但出乎意料地,在第五步落定之後,陳茜猛然止步,且自語起來:“不對啊!眹此前是跟阿蠻說好的,阿蠻呢?”
他忽然回頭,大聲喚我:“蠻!你愣着做什麼!丟下眹不管了麼!”
——到底是誰在丟下誰不管啊……
我心裡暗自納悶,聽他的吩咐,擡起步子跟了上去,三個人結伴而行,出了宮城,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走一段,走到了河畔,招呼了燈船畫舫撐槁的船家過來,三人陸續登船,倚着船欄觀賞河畔上的美麗景緻。
岸上的燈綵投影在秦淮河水上,把本來漆黑無光的河水打扮成花容,天上的玉盤映在這河水中,就好像是一顆珍珠,戴在秦淮美人兒的烏髮上。
青樓水榭內,富家公子個個擁着美嬌娘,靠在雕花欄邊對詩飲酒,不時也有琵琶曲彈奏,真是醉生夢死,無怪乎會有常言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我出神地盯着那處,忽而聽聞陳頊一句戲謔。
他說:“妓館內可是有你曾經愛上過的人?你這麼神迷那裡,是思念在那裡的一個美人兒麼?”
愣了一愣,我方想張口解釋,不料被陳茜奪走了機會。他稍稍不悅,脫口:“胡說,我一直拿眼睛盯着他,他怎麼敢跑去那種地方。”
陳頊哼了一哼,顯然是不相信這番話,提着小酒罈,含着壇口沿灌了一口,才道:“我在周國做人質時,什麼樣的人幾乎都見過:穿過市井大街,看到過賊喊捉賊、調戲民女、搶劫乞丐,甚至是當街賣妻賣子。”
我一聽,當下脫口斷言:“看來你不善心,只看着幸災樂禍。”
陳頊抱着那酒罈子,淡淡一笑:“你不懂,當年你若是跟在我身邊,一定會明白那時的我生不如死的感覺。”
陳茜聽了,十分鎮定着,不語。
我卻是異常好奇,脫口:“生不如死?怎麼會……”
“有人喊做賊,我出手幫了,結果如何?真正的賊卻指道我與賊爲同夥,差點被愚昧的百姓打死。有人調戲民女,我也幫了,可一切都是那女子的勾當,我破壞了她的好事,差點被她給閹了。後來我進了周國宮城,被當成狗一樣關在宮殿裡養着。”
他說着,頓了頓,最後道出一句感言:“這一切的一切,都表明了一件事:我呆在陳朝裡,可以作威作福,就算殺人放火,百姓也不敢拿我如何,可我到了周國,就好比絹帛變爲布衣,周國的百姓都敢得罪我,甚至瞧不起我。”
我呆愣着,一句話也說不出,身旁的陳茜卻與我相反,神色很是平靜。他回話:“頊,你在周國受苦了,爲兄什麼也幫不了你,只能盡力補償你。”
陳頊背倚靠着船欄,亦也很平靜:“其實我說這麼多,也只是想告訴你——人世間什麼樣的人都有,即使他是你的心腹,也總有表面做文章的時候,什麼忠心,什麼愛,都只是片面之詞而已。”
陳茜一直聽着,神色很嚴肅,而我也因爲他的這番話也沒了賞景的興致。
——他一定是在嫉妒我跟陳茜的關係,一定是嫉妒身邊沒有像我這般忠心的人,所以用這些言語蠱惑陳茜,妄圖離間我們。
我心裡想着,對安成王很是有戒心。
河畔上的人們開始往河面上放蓮花燈,載着一點燭火的蓮花燈隨風浮蕩在水上,成千上萬,數也數不清,時而聚攏,時而分散,甚至偶爾也會碰撞到畫舫。
陳頊無心欣賞這些小燈,笑了笑,只說:“你要是不信我說的,我可以試給你看。你的韓子高真的會因爲忠心,什麼都肯爲你犧牲麼?——今夜就能知曉。”
他放下酒罈,在我疑惑的目光之下,移步到陳茜身側,大膽扯下了他的玉佩,並且投進了河水裡。
我大驚失色,眼望着那玉佩墜入水中。
他卻高傲又嚴肅的對我說:“去把它撿回來啊,韓子高!讓我看看你到底對我哥哥有多忠心!”
咬了咬牙,我立刻卸下腰間的佩劍,不顧一切地翻身越過船欄,縱身跳入了這秦淮河水裡。
“你快回來!蠻——”
陳茜大喊,試圖要阻止,可惜已經晚了,當他的話語剛剛說完,我已鑽進了水裡,像魚兒一樣往深處遊,尋覓那塊沉下來的玉佩。
不知找尋了多久,我始終沒有找到它的蹤影,大概它是早已沉到了秦淮河的深底。
我不敢再往下游,只怕那樣做將會危及性命,便轉了方向,一直往上游,等冒出水面,這才發現岸上羣聚着許多人。
我奮力往岸邊遊,好不容易上得了岸,回頭望了一望河面上,已不見陳茜所乘的畫舫,因渾身溼透且無力再跑,只能呆呆立在岸邊不走。
原來看熱鬧的人們見我活着從水裡出來了,就不再停留岸邊觀望,徑直散開了,沒有一人關心我有沒有受傷,更無人關心我跳入河裡的理由。
我身着溼衣,讓夜風吹了一會兒,全身頓時起了寒涼,心裡禁不住想要一件乾衣暖和身子。
心知陳茜一定急着四處找尋我的下落,我忍耐着,一直站在原地沒有移動,腦海裡也一直在回放着當初與他在燈會上失散的情景,堅定只要站在原地不走動,那男子終究一定會找到這裡來。
果然,過了許久,極似陳茜腔調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阿蠻——阿蠻——”
我立即回頭一望,果真見他從大街的那一端匆忙奔跑過來,手裡抓着我的佩劍,他的親弟弟陳頊跟在他後邊,也一同奔跑着。
他到我跟前,將我摟抱在懷裡,高興道:“太好了,你沒有事!河水那樣深,我真怕它把你給帶走了。”
我滿腔歉意的對他說:“對不起,玉佩……我沒有找到……”
陳茜鬆開我,破口道:“那破玩意兒怎麼能比得上你的性命!”話落,趕緊解下身上一件外衣披在我身上。
隨之,他又斥責起安成王陳頊:“阿頊也真是!好好的一個賞月夜,全讓他給破壞了!早知會如此,就不與他一起來了!”
急匆匆的腳步聲趕到,我從陳茜的肩頭望過去,看見陳頊喘着氣,一臉的受挫模樣,兄長的這番話,他大概是聽到了,什麼話也不回答。
“我,我想回去了,好冷……”我出語,心知大家都已興致全無,加上夜風吹在我身上而讓我感到一陣接一陣的寒意。
陳茜心疼我,立即答應了:“走吧,再站着就會染上風邪的。”
他第一個邁步,我抓着披在肩上的那件乾衣的大襟緊跟着,陳頊是第三個邁步,慢悠悠地跟在我的身後。
三人一同回到宮城,行至岔口,本該是各自分道而走,陳頊就像是多出來的影子,卻是一路尾隨,不僅入了陳茜的寢宮,還呆在那兒悠閒地喝茶。
我更換了溼衣,穿上乾衣,從裡殿裡出來,依舊看見那男子還坐在桌邊,他一手握着茶杯,還在與陳茜聊話。
陳茜對他說:“玉佩是找不回來,但忠心是已經表明了的,眹不希望下次你又讓他去跳火海。”
那男子輕輕哼了哼,臉上浮着一絲冷傲,對陳茜說:“皇上何必這麼寵愛他呢?他現在看起來似一隻貓,但難保將來不會變成老虎。”
“阿蠻怎麼會是老虎呢!”陳茜袖着雙手,怎樣都不肯相信他的話。
“就像侯安都,聽聞他過去與此逆臣結交甚好,怕是學了他的德性,對後主不利。”陳頊一臉平靜,一步一步地蠱惑面前的兄長。
陳茜板着臉,不語。
我亦不敢貿然上前,都只靜聽那男子接下來的言語。
他又對陳茜提出了一議:“如果皇上肯割愛,將他調去乘風殿任詹事,臣弟保證一定管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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