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穿好了衣服,撩起幕帳時,看見外邊站立着一個女子,她的後背向着我,不等我上前,突然間,她回了頭,滿面平靜。
我向她稍稍恭敬,喚她一聲‘皇后’,她盯着我,很鎮定地啓脣:“你還真是會侍奉皇上,一回來就侍寢。”
“皇后是什麼時候過來的?”我亦也平靜,問她道。
她坦然:“本宮原本不曉得你今日回來侍奉,一進來,就聽見一陣騷叫。”盯着我,很是正色,又道:“本宮要提醒你,皇上近來龍體很虛,你不要爲了自己的貪huan1而傷害了皇上的龍體!”
我不打算與她費口舌解釋,轉而只道:“今日我來侍奉皇上,請皇后回去歇息罷。”至桌前,倒了一杯水,端着杯子又回去,不再理睬她。
陳茜躺在龍榻上,張口問我:“外面是誰,是妙容麼?聲音很像。”
“你耳力挺好的,一聽就猜出來了。”我走到龍榻前,吹了吹杯中未散的熱氣,把杯子遞給陳茜。
他撐起上半身,坐起來,拉了一下散開的衣襟,接過杯子,小心地飲下了一兩口,理所當然地說道:“那是自然,眹與她成親多少年了,心思即使不知,聲音和身影還是曉得的。”
我聽着,立在龍榻前,久久不語。
不久,天氣越來越炎熱,陳茜不能整日都吹風納涼,卻又因爲太熱而煩躁不已,我沒有辦法,只好到御膳房去求解決的辦法。快到御膳房之時,有個聲音從身後傳來,把我喊住了,我回頭一看,是阿禾。
阿禾走上來,戲謔地開口:“來做什麼?來偷吃麼?”
我滿臉冤枉,只不過是來了幾次,索要了一兩顆酸梅,就被當做偷油的老鼠一樣刻在別人的腦子裡了,忙解釋道:“不要冤枉我了,御膳房的菜餚我又不是沒吃過。”
阿禾負手,笑嘻嘻地繞了我一圈打量了一回:“那你來幹嘛?”
我正經道:“皇上龍體虛弱,天氣越來越熱了,他又不能一直吹風,所以……我來找找有沒有什麼東西讓皇上吃了以後就感覺舒服多了的。”
阿禾低頭思考着,道:“這個……解決的辦法我是沒有,不過,如果把廚子召集起來問一問,也許會有。”
我聽罷,催了一催:“那就趁現在不忙的時候,把他們都召集起來了吧!”
阿禾有些無奈,微微納悶:“你真是‘皇上不急太監急’。”一邁步,走進了御膳房,不出一會兒,就把那些廚子都給喚到了御膳房外的院子裡。
幾個廚子同時問道:“總管大人,到底是什麼事兒?”
阿禾不解釋,把事情推給了我,道:“我只是負責把大家叫出來,至於情況,你們問他好了,我去洗洗手、喝喝茶。”話罷,立刻走開了,一副事不關己的悠閒模樣。
衆人認真的目光都投在了我身上,我張了張口:“是這樣的,最近天氣很熱,而皇上怕熱卻又耐不住寒,所以想問問諸位,不知是否有什麼法子可以讓皇上不受寒也不悶熱?”
目的道出,那些廚子先是沉默了片刻,接着開始互相低聲商討。
好一會兒,有一個瘦廚子站出來,說道:“小的姐姐當初遠嫁到蒼梧郡去,在當地學了一道消暑去熱的民間傳統藥膳,後來有一次會孃家探望了一回,知道小的是廚子,就教給了小的,如果有作料的話,小的願意讓皇上嘗一嘗。”
我聞言,心裡有些高興了,說道:“那太好了,你趕快去做呀!”
那廚子踟躕着,說:“只是這作料,御膳房裡沒有,得去御醫館那裡求來纔可。”
事關於陳茜龍體,我忙問:“是什麼作料?”
那廚子答:“做這道蒼梧郡的民間傳統藥膳,需要鷹嘴龜的龜甲、土茯苓、地黃、金銀花、菊花、苦蔘、防風、枸杞,還有……”
我聽了一連串的藥材名,腦子裡一下亂了,不等他數完便打斷他的話:“行了,你把藥材寫下來,我叫人去御醫館去取來就是了。”又問,“這道藥膳叫什麼名字?”
那廚子答道:“因爲最重要的藥材是龜甲和土茯苓,在蒼梧郡,那裡的人就叫它做龜苓膏。不過,這東西寒性大,怕是皇上吃多了反而不妙,所以小的就多加一些蜜汁好了,這東西本來就味苦,皇上最不喜歡苦的東西。”
我點了點頭,請他把藥材寫下來,然後命人到御醫館去一趟,就此回滄瀾館去,時值午後,又到後宮的有覺殿侍奉陳茜,這個時候,御膳房裡的宮娥端來了一碗黑黑的塊狀涼膏來了。按照老規矩,我先嚐了一口,覺得又爽口又好吃,方纔呈給陳茜。
他放下書冊,瞧了一眼碗裡的龜苓膏,一臉正色,問:“這是什麼?跟鍋底一樣黑不溜秋的。”
我舀起一瓷勺,“你嚐嚐?”
他把臉別過一遍,“不吃,黑不溜秋的。”
我把瓷勺遞到他面前,勸道:“我剛纔替你嘗過了,很好吃,很清爽。”
他張開口,試着吃了一口,之後,欣然端着碗吃了起來。
我不打擾他,退到一旁,瞧了一眼那個御膳房裡的宮娥,悄然低聲問她:“這種東西只有一碗而已麼?”
那宮娥回答:“御膳房裡還有一些的。”
我看着陳茜吃完了,把碗勺遞給宮娥,趁機會求道:“聽說御膳房裡還剩下一些,茜……不如你把它賞給我吧?”
陳茜一邊擦了擦嘴一邊看了我一眼,“你嘴饞麼?”
我刻意提醒他:“不是,真正嘴饞的在萬葉齋裡頭……”
陳茜是個明白人,答道:“準了。”
我高興至極,侍奉了他之後,便到御膳房去,親自端了一碗龜苓膏。
回到滄瀾館,一進萬葉齋,小傢伙就撲了上來,我忙扶住丹盤裡的碗,勸道:“小心一點,弄撒了就沒得吃了。”
小傢伙擡頭一看我端着的是吃的,厚臉皮叫道:“爹,我要吃!”
我一手端着丹盤,一手拉着他到桌邊,把碗放在案上。
他一坐下來,握着瓷勺,就開始吃,還擡起頭來,笑着對我說道:“好好吃!”
我坐在他身旁,擡起手輕輕地揉了揉他的頭,道:“你一出生就沒了孃親,要把你拉扯到大隻能靠你爹我了,所以你是爹的心肝寶貝,爹當然疼你了,有什麼好吃的,自然找機會給你弄過來。”
小傢伙一邊吃一邊回答:“爹,可是我喜歡亞父。”
他的心裡話着實刺疼了我的心,我將他的頭稍稍壓低了一些,生氣道:“你是我的心肝兒子,居然跟我說喜歡別人!”
小傢伙很是委屈地回答:“因爲亞父從來沒隨便罵我,就只有爹總是生氣罵人。”
我怔了一怔,即刻把怒氣收斂了,又揉了揉他的頭,心平氣和道:“因爲你是爹的心肝兒子,爹纔會這麼衝動……”
小傢伙舀起了一口黑乎乎的龜苓膏,吃了,接着纔回話:“我知道啊,所以我會當爹的乖孩子的。”
一席話溫暖了體內五臟六腑,我微笑着,雙臂伏在案上,下了決定:“等晚些時候,月亮出來了,爹帶你去看螢火蟲。”
小傢伙應了一聲:“好哇!”又吃了一口龜苓膏。
時值七月中,快要過鬼節,百姓們便不再像平常那樣出行,都躲在了家裡,燒香火,供奉祭品,祭祀神仙。
這個日子,在道家說來,是爲中元節,而在佛家,則是盂蘭盆節,意義不同,祭祀方式不同,但卻與民間的鬼節一樣,皆是在同一天。
在民間,每當這個時候,親人或是朋友都聚在了一塊,坐在一間暗暗地屋子裡輪流說着令人畏懼的鬼怪故事,每個人都要心裡涼颼颼一下。
這個遊戲,後來慢慢地就傳到了達官貴人的家裡,甚至是宮城後宮裡,每年這個日子,許多人都要玩一玩這樣的遊戲。
鬼月初某一日,輪到我侍奉陳茜,韓念華怕鬼怪會來,緊緊拉扯着我的衣服,愣是不讓我留下他,我只好帶着他到有覺殿去。
當晚,三個人擠在一張龍榻上睡,陳茜趁着四周昏暗無光,便坦坦蕩蕩地講起了鬼怪故事,嚇得小傢伙又哭又叫。
我抱緊韓念華,勸說他冷靜下來,自己心裡卻也有些害怕,也勸陳茜不許再說那些嚇人的故事。
陳茜不以爲然,隔了一會兒,又說了另外一個鬼故事,似乎管不住嘴巴。
鬼月期間,有人在太極殿上稟報陳茜,說昨日黃昏有一股不明的大風自西南方刮來,毀壞了皇族宗祠裡的靈臺候樓。
陳茜吃了一驚,但只能命人前往宗祠,將毀壞的地方修復完好。翌日,靈臺候樓還在修復之中,令人匪夷所思的怪事又再度發生了——儀賢堂無故塌壞了,那曾經是……前朝武帝蕭衍禮賢講學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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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驚奇,在聽說事情發生之後,於無所事事之時,一個人漫步來到了儀賢堂。走進裡邊,立足一望,只見一部分樓閣坍塌,雕欄歪折,狼藉一片,折斷的柱子隨意橫躺在地上……這眼前種種景象都令它失去了過去的華顏。
陳茜下詔說,因爲木匠們都忙着修復靈臺候樓,要等他們修完了候樓,然後命令管金庫的人算一算用資,才考慮要不要調他們到這裡來重修儀賢堂。如果重修儀賢堂需要花費太多金庫裡的錢財的話,他將會下詔宣佈放棄重修這座宮殿。
杵立了一會兒,我心下覺得如此情況與那靈臺候樓一樣皆是被那一股來自西南方的大風所破壞的,轉身,準備要離開。
正在我邁出步子的那一刻,眼界裡飄過一個女子的身影。那女子穿着棉麻衣裳,手握掃把,在我的眼前埋頭掃地。
四下靜寂,只有她一個人出現在此地,我很好奇,便叫了她一聲:“是誰派你到這裡來打掃的?”
那女人不回答,像是沒有聽見一樣,一直在掃地。
我很是疑惑,低聲自語着:“難道是因爲做了錯事,被罰到此地打掃?”
一剎那間,有女子的聲音響起,傾聽來源,大約是她的。
“年輕人……以你之見,覺得這樓閣爲何會無故壞損?”
我愣了一下,答道:“大概是跟那場大風有關係吧?”
她輕笑了,一面掃地一面答:“年輕人,莫名其妙發生的事情,通常,是吉祥甚至是災難的徵兆呢,不可掉以輕心……”
我怔然,不可思議地問道:“呃!你的意思是,這次一連的樓臺毀壞之事……是災難的徵兆?”
那女子很是鎮定,擡起頭,平靜道:“徵兆只是一個表象,只是提醒人罷了,關鍵在於人,面對災難,你要是有毅力,有信心能度過去,你就能平安度過去。”
看着她的面龐,我發起了呆,還一會兒,說道:“我似乎……在哪裡見過你?”
那女子微微一笑:“我們沒有見過面。”
我絞盡腦汁,仔細想了一想,陡然恍悟,脫口:“對了,我認識的一個人,跟你長得有些像。”
她仍舊在微笑:“是你的什麼人呢?”
我坦然告知,沒有任何警惕:“是我的義弟,只不過,他現在在齊國,跟一位皇子在一起生活。”
那女子平平淡淡道:“哦?”
我邁出步子,不再打擾她了,只說:“我要回去了,後會有期。”
那女子奇道:“後會有期?”
我解釋一番:“嗯,既然都是宮裡人,也許會在將來的某一天會再碰面吧。”
那女子仰望着天空,似在期盼,輕嘆道:“但願如此罷。”
我從她的身旁經過了,走出了五步之後,聽見那女子的聲音又再度傳來。
那聲音說:“剛纔……你提起的那個人,是我的兒子……我在這世上唯一的後人。”
戛然止步,瞪目大驚,我立時回頭,卻早已不見那女子的身影,那女子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再也尋覓不着了,而地上,只是躺着一張剪成人形的紙張,風一颳起,那張小紙就隨風而起,飄蕩在空中。
我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兩三步,心裡的第一個直覺便是——這是巫術。
那女子雖然不見了,但聲音仍舊在空中迴盪着。她道:“那和尚能用一串佛珠做咒來保你的性命,而我的孩子傾慕的那個人,我卻無法保住他的命,既然如此,我就取走那和尚的佛珠,如此,我便與那個和尚互相平等了。”
我回過神來時,那聲音也跟着人一樣消失了。我閉上眼睛,拍了拍自己的頭,告訴自己看到的聽到的都是幻覺,一睜眼,什麼事情也當做沒有發生,轉身回去了。
當我回到滄瀾館以後,坐下來,喝了一口茶,靜了一靜,心裡卻對那女子說的話很是在意,片刻,不由自主地起身,打開木匣子時,果然發現那串佛珠不見了。
這匣子除了我自己,不會有別人會打開它,由此,我心裡不由又蹦出了一個直覺——果然是巫術……
“爹,你在看什麼?”
一個孩童的聲音突然響起,我低頭一看,正見韓念華伸長脖子往我手中的木匣子裡瞧。
我平靜地將匣子收起來,答道:“沒什麼,只是丟失了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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