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笑,送了片瓜就不再打擾了。
幾日過後,我再也沒有在陳府裡再看到這姑娘的身影,她彷彿隱形了一般,到她常常幹活的地方去瞧了瞧,也是毫無結果的回來。
她是在府內幹活的婢女,不曾接過可到府外去的活兒。我左思右想,想不通,唯有詢問其他下人。接過端茶的托盤時候,我就逮着一個,詢問道:“小翠玉怎麼不見了?是不是被臨時調到別處去了?”
那人輕嘆了一聲,纔回了話:“你不知道?她前兩日就給趕出去了!”
聽到這樣的結果,我愣愕三分,忍不住往下問:“是誰趕走她的,夫人還是老爺?”
那人也沒有要隱瞞的想法,坦白道:“當然是老爺了,這府裡誰最大呢!”
“她是做了什麼得罪老爺的事要被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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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我哪裡知道呀!”
那人剛說完,就有人插嘴:“宅子的主人要趕一個下人走,有時候是不需要原因的,喜歡趕就趕了唄!只能說那丫頭不走運,老爺什麼人不趕就偏趕她。”
我收口,不再問下去,心裡頭明白,與其問不明真相的人還不如直接問把那姑娘趕走的那個人。
那人正坐在樹下納涼,手握着蒲扇輕輕地搖着,臉上盪漾着些許快意。不知這神情是因爲感到涼快,還是因爲趕走了府裡的一個下人而起的?我在一旁一面切冰鎮過的寒瓜一面瞅了他幾眼,當切好了一片瓜,遞給他時,就忍不住問他了。
“小翠玉是你讓趕走的麼?”
“小翠玉?”他念着這個名字,表現出對它很陌生的神情。
“就是府裡的一個下人啊!歲數不大的。”我坐在凳子上,望着他:“她是做錯了什麼事情要被趕出府去?”
“她沒幹什麼錯事。”陳茜直白地回答,不找任何藉口。
“那趕她走又是爲何?”
“你看看,就憑你這麼關心這件事,她就該走!”
“跟我關不關心有什麼關係。”
“這當然了!她不過是府裡的下人,你老這麼關心她,跟她湊一塊做什麼!她要是識趣,不跟你捱得這麼親密,如今也照樣能在府裡繼續做事照樣拿月錢!”
他一字一句間,充斥着酸意,我無話反駁只好接受那丫頭被趕出去的事實,很清楚府外的世界那麼大,一個人流落其間,也是很難再能找得回來,只當那些彼此相處過的日子是擦肩而過的一瞬間照面,讓它隨風而去。
見我不說話了,他將手輕輕地放在我頭頂上,說:“以後不準對除我以外的人太好,你要記住了,這只是個小小的懲罰。”
我看着自己的腳,聽了後,忽然莫名其妙起了恐懼。相處過甚,女子以趕出府邸做爲懲罰,那要是彼此暗送了秋波,女子的下場豈不更慘?
絕決,又十分殘忍,我一點也不記得自己所認識的陳茜會因爲心裡發酸而做出那樣傷天害理的事情。解釋,也許能夠挽回許多東西,但是比起這個,他恐怕更願意相信他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判斷。
眼前的寒瓜看起來是甜的,而陳茜也吃得很甜,但我心裡卻感覺它是苦澀的,因爲我從他那裡得到了一個警告,一個……溫柔的卻令人心寒的警告。
一轉眼,八月初七,處暑。
一轉眼,九月廿十二,韓露。
在這個到處都是戰亂的世界裡,平淡悠閒的日子依然只是短暫的甘露,持續不長久就被遠方傳來的戰訊付之一炬。
承聖三年九月,魏國宇文護率大軍五萬突襲江陵,大將王僧辯趕去救援卻未能及時,江陵由此陷落,而蕭繹在向魏國投降之後也未能成功逃過死劫,終是喪命於敵人的血刀之下。此城中,不僅朝臣和市井裡強壯有力的男子,連在宮中值事的陳昌與陳頊也都一道被擄至了長安。
我身邊的男子,在收到這樣的消息以後,整一日都愁眉緊鎖。沒人能勸得了他,包括我在內。雖然我也有弟弟,但因爲那倆人的處境不同,所以無法感受到他心中盪漾着的那份憂慮與焦急的心情。
茶水就在他的眼前,由熱氣騰騰漸漸變爲了冰涼,他低着頭仍舊無視於它的存在,即使渴也不動一動也不吭聲。
坐得太久,又無事可做,我消受不了,聽到外面傳來戰馬的嘶鳴聲後,就想出去看個究竟。離門還有一段距離,剛邁出了兩步,他的聲音就揚起來:“陪我。”
吩咐落下來了,我只得退了回去,重新坐在他面前。
半晌後,靴子的聲音漸漸傳來,並且越來越朝這裡逼近,止住後,一個巨大的影子投在我腳下,我連忙擡頭望去,僅望了一眼就趕緊站起來,退到了一邊去。
陳霸先並不在意我,一直注視着陳茜,握刀幾十年的遍佈老繭的手拍了拍他的左肩,安慰着他:“不要難過,被擄去不是隻有他一個,還有昌兒呢!只要他們還活着,再難也有辦法救回來!相信叔父的話。”
陳茜輕嘆了一口氣,回道:“接下來該怎麼辦,該立誰爲帝?樑朝不能一日無國君!”
“本該是太子繼位,但太子也被降將帶去了魏國,如今恐怕是性命難保了,我再與王司馬聯繫,好好商討再立新君的事。”
陳霸先這樣說着,大手一按他的後腦勺,又加安慰:“好啦!打起精神來,男子漢要有男子漢的樣子!沒精打采的,接下來怎麼打仗!”
他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回頭望了望陳霸先:“我知道了,叔父。”
陳霸先說了着幾句話後就走了出去,我呆呆地望着他高大的背影,許久纔想起遞給陳茜的杯子裡的茶水已經涼了,趕緊換上了溫熱的。他接過了,把杯子捧在掌中,終於飲下了一口。
深秋,成熟的莊稼已經收割完畢,陸陸續續地被封存於各地的糧倉。我在這個時候離開了南徐州,跟隨陳茜前去沙場,參與征戰。辭別之時,沒有親人相送,只能在馬上看着陳茜與沈妙容母子難捨難分的畫面。
打仗並不可怕,手刃敵人的時候,那種長久的擔憂和焦慮都散做煙雲,因爲保住了自己的頭顱並且爲自己的親人和友人報了仇。但它的可怕之處,便是打了敗仗,自己性命甚至親人、友人的性命都被把握在敵人的手中。
死是悲慘的,死在敵人的手中卻比悲慘更甚,好比活着下地獄的感覺。
我很幸運,常侍在陳茜身側,未遇血光。他就像是守護神,跟着他,似乎所有的危險都成了擦肩而過的蜂虻,有他罩着,自己的頭顱也能穩穩地自始至終地連在自己的身軀上。
可凡是人,都躲不開命中註定的劫難,我怕他會死,跟那些命喪在戰火硝煙裡的士卒一樣,被敵人穿**軀割下頭顱而死。日復一日,我怕的事情會出現在我的夢境裡,卻一直沒有在現實裡發生。
也許佛經看多了看久了,真的是有用處的。他一直平安無事地活在我的視野裡,身着戰衣,英姿颯爽,每一次回來都要向我主動送抱。
他說,他原來是不怕死的,直到那一天遇上了我,他便非常怕死。他怕自己死了,魂歸極樂,便不能再跟我在人間一起過那些逍遙無憂的日子。
生,能夠經歷許多事情,無論是幸福還是痛苦都能釀成一罈有滋味的好酒。死,又是如何呢?除了恐懼,別的什麼也沒有剩下。
所以,纔會有那麼多人貪生……
蕭繹就是一個例子,兵臨城下時他不着急,只忙着與別人悠閒作詩,等到城破了,魏國軍殺至眼前,無計可施的情況下便屈辱投降,妄以爲能苟且保住性命,可惜一步走錯,下一步,步步皆錯。
那一日,用飯時,我忍不住問陳茜:“如果你被人抓去了,會爲了活命,放棄當英雄的機會,向敵軍屈辱投降麼?”
他似乎對此早有心裡準備,不經思考,開口即答,且答得從容:“當然會了!”
憑着對他所作所爲的瞭解,我自認爲他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答案一定是願死以保尊嚴以效朝廷,不想竟與蕭繹類同,心裡大爲失望。
他則嘻嘻笑着解釋:“我都告訴過你了,自從遇上了你,我就怕死得很!”
“司空真是糊塗,居然讓你這樣的人去領前軍!我看我得早點收拾包袱回山陰,免得跟你一起倒黴。”
“我是你的什麼人?我是你的守護神!怕死,但未必會死啊!”
我託着腮,悶悶道:“是安全符還差不多……”
“我是你的守護神,”他強調了一遍,把菜夾進我的碗裡:“一定不會在沙場上死的,要死也得等到天下泰平了才死。”
戰亂盡,天下泰平始……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纔會有這樣的況景?我低頭思忖着,飯菜快變涼的時候,他敲了一下我的碗,提醒道:“怎麼不吃,不喜歡今天的飯菜麼?”
我回過神,否認道:“不是。”
他端着碗一面吃一面催:“那吃啊!不吃,我親自餵你。”
想象着這樣的畫面,頓時讓我覺得肉麻兮兮,忙夾起了碗裡的菜。放進嘴裡之前,對他說:“死也不讓你喂,死也不給你機會喂!”
他哼笑了兩聲,故意道:“哎呀,你大概不懂,有一種戰術叫激將法,小豬不吃飯呢,就要用相反的辦法來催他吃,真要餵你吃,我多累呀!”
他說的話,諸如‘我其實是騙你的’、‘我是在刺激你’之類的,實則皆是掩飾,好讓人以爲他對此事滿不在乎,落落大方,其實,真正的心裡想法多半爲因目的達不到而失望。
那些掩飾,他以爲自己很英明,卻想不到早已被人看得透徹。
而且……
小……豬……?
豬……!
我愣了一下:“我的臉又胖了麼?”
他自顧往自己的空碗裡舀湯,看也不看我就說:“沒有啊!你的臉還是像朵桃花一樣好看的。”舀到了湯,吹了幾口冒騰的熱氣後就喝了。
“那爲何要拿豬來比?”我質疑地盯着他。
“豬宰了就變成豬肉,是拿來吃的,人一輩子只看着豬跑卻吃不到豬肉就會很痛苦,就像我天天看着你在跑,卻一直沒能跟你在塌上春……”
瞭解到大意,我不等他把話說完,立刻夾起一塊肉,迅速塞進了他的嘴裡。有食物堵着,他再也說不出任何一句話來,只有乖乖地把未脫口的話與那塊肉一同咀嚼了嚥進肚子裡。
“你會把我趕走麼?如果我一輩子都不答應你。”
會把我丟棄在外,讓我過回原來的日子麼?
會讓我自生自滅,不再用安全的雙手護着我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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