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茜看我回來了,對結果很是期待,但當我將阮三若拒絕的話轉述後,心情又甚是不悅,疑是我又辦事不利,拉過我打算故伎重演,我叫喊着脫口一句‘可我從她那裡打聽到了始興王的消息’,使他沒有機會下手。
大手停在半空一剎那,即刻被收了回去,陳茜隨之震驚出語:“什—麼—!”拉起我,右手貼着我的臉側,將我的正臉轉向他,急迫的問我:“她怎麼會知道?莫非……她見過頊?是不是!是不是?”
“是。”我一口肯定,如實稟告:“她根本不是齊人,而是周人,真跟你猜的一樣,是御醫世家,但有一點你並未料到,她其實,也曾是御醫。”
陳茜驚奇了,脫口:“女御醫?周國居然讓一個女子當御醫?!”話罷,忍不住發出嘲諷似的笑:“他們終於嚐到被迫無奈的滋味了?”
我直起身,雙腳穩立於地,把後頭的話繼續說下去:“這女子說,她是在兩年前,於長安宮城內遇始興王的,始興王因初至周國,大寒天裡,身子不適,宮裡人便召她前去診疾,這女子說,她前後爲他診疾不下五回,見到他也都是他患疾的時候。”
陳茜皺起眉,覺得事有蹊蹺,說道:“不對,不對,我瞭解頊!他的身子一直是很剛健的,絕不會斷斷續續地患疾,你確信她說的是實話?”
是真是假,我尚不能分辨得出,只道:“我又不是她肚子裡的蟲,怎麼知道呢?”
他笑起來,擡起右手,用一根食指輕點了我的鼻尖,嘲笑我:“枉我以爲你能明辨是非,原來也是一介凡夫俗子。”
“我本來就是極普通的人,如今會的就是打仗和侍候你了。”
我這麼說,他不生氣,反倒很是高興,伸出手摟住我的腰,側臉貼在我的胸腹前。我低下頭,無意間發現他滿頭墨發裡半藏着一根銀絲,它的存在雖是無辜的,但很是刺眼,意味着那個人正在慢慢變老。
擡起手,憐惜地撫在那些發縷上一會,一個想法驟然浮現,我不假思索地說道:“這髮式是誰梳的,一點都不好看。”看到他聞言擡起頭表露微愣,順勢提議:“不如我幫你梳?我可會幫人梳頭了,凡經過我手的,都既好看又有英雄氣概!”
陳茜鬆開我的腰,爽快的答應了:“好啊!我要看看你怎麼把我的頭梳出有英雄氣概,英武不凡!要真如此,以後這三千青絲就全交於你。”
“那我回房去拿玉梳!”我說着,快些出了屋,取了梳子也快些返回,摘下他發上的發叉和束繩,執梳緩而柔地至他頭頂往下梳,三千青絲,寸寸都在梳齒間經過一剎那的分離與重逢,寸寸都經這一剎那後訴說風雨。
梳完了,也不知道他是否滿意,能夠幫上這個大忙的惟有銅鏡,放下梳,我又捧着鏡子照着他的臉。
他見到了鏡光,立刻顯露出微微躁意:“有什麼好瞧的!不都一張老臉麼?我信你梳得好行了麼!”
“哪裡有老得那麼快,你瞧瞧,不都跟以前一樣麼?”我舉起鏡,仍舊照着他的臉。
他拿我沒有辦法,順我的意往鏡裡瞥了一眼,然後說,“梳得好,梳得好,拿開吧!”
我聽他的,即刻把銅鏡收起來,背對着他,連同玉梳也一起收起的時候,偷偷地將那根私自從他發間取下來的銀絲藏於袖中。
冬十一月過,臘月初八至。
如前一夜約好的,陳茜牽着我踏出王府正大門,乘車欲前往東郊的棲霞寺接受寺院施捨的臘八粥。寶樂公主陳緹燕聞風奔出,也打算要一起去,可意願剛脫出口,就被陳茜拒絕了。
“今日臘八,寺前定然人山人海,你身爲公主,怎能隨意拋頭露面?快回去,臘八粥少不了你們的份。”陳茜上了車,如是說。
陳緹燕不樂,撇着嘴,心有不甘,嘟喃道:“聽說九姑姑曾經扮成男子的樣子進入軍營都不被發現,我是不是也得那樣才能大大方方地走在街上?”
我含笑着,勸她一句:“公主與她畢竟不同,還是聽茜的話,趕快回府裡去吧!”尾隨着陳茜上車,將車門一關,便不再理會她。
車駕載着我們至棲霞寺,我兩腳剛着地,一望寺門外,滿目皆是揮之不去的人影,熙熙攘攘地,就如同集市。他們擠在一起,無論是做小買賣的還是乞丐,都伸長手臂爭搶着僧人遞下去的臘八粥,生怕沒有自己的份。
一碗臘八粥真的如此重要麼?我很小的時候不懂,後來慢慢地明白了——吃上一碗臘八粥,除了能添飽肚子,來年還會受佛的保佑,增福增壽不受窮。
以陳茜的身份,自當是不用如百姓那般爭搶,他領我步入寺門,過庭院,入寶殿,雙掌合十,向殿上大佛跪拜。既來此,自當拜之祈福,我如他的樣子,雙掌合十跪在他一旁,心裡的願只用心來告知面前的大佛金像。
纔剛起身,有小僧過來向陳茜微一躬,小僧道:“臨川王下駕本寺,本寺主持有請。”
陳茜不拒絕,大方跟着這小僧走,行了一段路後,忽然問這小僧:“明音高僧可在你們寺裡掛單?”
小僧回話:“正是,明音師傅已在本寺小住七日。”
陳茜回頭,高興地對我說:“阿蠻,等會我們就去會這位年輕的高僧!”
見過了主持,與主持小聊半日後,陳茜在小僧的引導下,帶我一同前往深院,在那處稍等片刻,我便見一個年輕的和尚緩步出來,依直覺判斷,約摸二十餘歲。
他至陳茜面前,一躬,隨後脫口:“阿彌託佛,貧僧一行歸來,不想您已成郡王。”
陳茜朗笑幾聲,回答:“可惜你沒有算江南改朝換代的時日,你要是算了,一定也會有所預料。”
明音正經地回答:“既是知道將來事,也是無法避之,如此,還不如不算,慢慢等待它一一呈現,豈不快哉?”
陳茜語似戲謔,神色實則異常嚴肅認真:“你這麼說,我反而更想知道自己將來會置於哪個高處,自己什麼時候會死。”
明音輕描淡寫地說道:“登高,必是萬人之上,死期,不可說。”
我在一旁聽着,一知半解,這時,陳茜興致上來,忽請明音爲我看面相,想知我的將來事,我退後一步,表示不願。陳茜不依不撓,勸道:“你可知道他可並非普通和尚,他一出生就在寺裡,自小就習了佛法,可謂精深,絕不會算錯。”
“我不是怕算錯!”我解釋道:“我是怕知道了,日子會過得不踏實。”
“不願不能強加,陳施主還是隨他意吧!”明音答,也奉勸陳茜:“世上人自有其宿命,不問不知反而自在,若問若知反而終日憂愁不自在,那麼活着亦無味。”
如此頭頭是道,陳茜只好放下堅持,說道:“明音你的話,總是讓我心服口服。”
明音豎起右掌,垂下眼簾,下巴微一點,當他擡眼時,那澈亮且平靜至極的目光忽然投在我身上,令我莫名其妙地在那瞬間渾然一震。
“這位施主,請容貧僧多言一句:忠於原主,該舍則舍,佛門衆佛憐愛衆生,罪孽不洗終成惡果,心歸於佛,誠於佛,懺悔罪孽必有後福。”
明音說的這番話,我回味在腦海裡數次,仍是猜不透其中的暗示。
罪孽是什麼?我的罪孽在哪裡?不懂,也不明白,我只是知道,我愛着陳茜,只要是爲了他,不管是什麼事我都願意爲他去做。
與明音又小聊了半日,陳茜在囑咐他日後有空前往臨川王府爲其講經後,就隨同我出了深院。我接了小僧準備的爲達官貴人特煮的粥,跟着陳茜漫步走向寺門。
路上,陳茜有意問我:“你可猜得出來明音對我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那句話?我回想了一遍,仍是不解,忙問:“是那句‘登高,必是萬人之上,死期,不可說’?”
陳茜點了點頭。
我搖頭,對他說:“我只知道後半句的意思。”
陳茜揚起一抹笑,爲我解惑:“前半句,是說我有當皇帝的緣分。”
我聽罷,頓時一驚,萬萬沒有想到是這個意思:“真的?你真的能當皇帝?”
“我當了皇帝以後,你知道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麼?我當了皇帝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封你爲我的皇后!”
這話聽起來,瘋瘋癲癲地,我因而沒有任何反應。
他回頭,見我面無表情,不如他所期待的那樣,納悶道:“你怎麼不高興呢?”
我立刻回答,先問他:“從古至今,你見過女子有當過皇帝的麼?”
他回答得很快,說:“沒有啊!姑娘家的,繡花打扮足夠了,哪能當皇帝呢!”
我隨即坦白道:“女子當皇帝,有違常理,何況男子當皇后呢!”
他沉悶了片刻,才道:“這我可不管,反正你是我皇后!”
我勸不動他,便潑他冷水,犀利道:“那你也得當得皇帝了再說!你當得皇帝麼?哼,皇上要立儲君也是看中衡陽王你的七弟,輪不到你頭上的。”
後知後覺自己逾越了身份,以下犯上,我立刻低頭,求他恕罪。
陳茜卻不當它是一回事,叫我趕快與他一同上車。
我上了車,捧着那罐溫熱的臘八粥在懷裡,不放心地問他:“我剛纔出言不遜,你當真不會定我的罪?”
“不會不會,”他回答,然後把頭靠在我的肩上,做起了白日夢,在嘴邊喃喃:“你是我的皇后啊……”
還在瘋瘋癲癲……
我心念着,一掀起簾子一角,驚見外邊下起了雪。
下雪了啊!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呢……
“茜,外面下雪了。”我回頭,對他說。
他的頭靠在我的肩上,慢慢地擡起來,用手掀起靠近他身側的另一個車窗的簾子,一瞅,應了一聲:“是呢,剛剛纔下的,回去得吩咐他們掃院子了。”
回到王府,剛入院,公主和小王爺們都擁上來,圍着我要臘八粥,我抱緊粥罐,往左走被圍,往右走亦被圍,心裡很是煩躁,回頭求救於陳茜。
這男子清咳了一聲,揚起響亮的聲音,朝自己的孩子們嚴肅地喊:“都回去坐着!堵着人的去路成什麼樣!”
“父王,我要喝臘八粥!”藥王脫口懇求。
“回去坐着,人人都有份。”陳茜催促他們。即刻奏了效,大大小小的都遵從他的命令回屋且老實地坐在桌前。
我在他們的注視下,將罐裡的粥倒入湯盆裡讓他們自取自食,自己則幫陳茜和沈妙容先盛,一碗遞給陳茜,另一碗交於婢女讓她送去給妙容,待湯盆裡的粥所剩無幾了才替自己盛上,吃最後的殘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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