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親自挑着燈籠,帶豐安公主到關押叛黨的大牢,給了牢卒一些賞錢,叫他領我們進到大牢的深處。
那牢卒掏出鑰匙,慢慢地打開銅鎖,推開厚重的鐵門,不忘囑咐一聲:“皇上的命令,本是不允許任何人探望犯人,公主您可要快一點。”
豐安公主不搭理他,輕輕地扶住我的胳膊,跟着我往裡走。
我舉着燈籠往裡照了一照,先是照到留異的臉,接着照到陳寶應,再往下照,才尋得到留家兄弟。
豐安公主見了自己丈夫,很是激動,立刻扶着牢柱,呼他一聲:“貞臣!貞臣!”
那留貞臣聞得她的聲音,立起身,撲上來,抓住她伸進縫隙裡的手,夫妻情深異常,對視時脈脈含情。
留貞臣脫口,話中語氣是又驚又喜:“你怎麼來了?!”
豐安公主坦言道:“我是來保你一命的,求父皇放了你。”
留貞臣關切詢問:“他肯答應麼?”
豐安公主搖了搖頭,一臉哀傷和失望:“他沒有答應……”
留貞臣聞言,並沒有怪她,笑了一笑,反而安慰她:“我是有罪的人,犯的是大罪,你不用再費力去求情了,好好把孩子養大就好。”
豐安公主一個忍不住,又哭了起來,心有不甘,連聲道:“我不讓你死!我不讓你死!你死了我怎麼活?孩子怎麼辦?”
留貞臣鬆開她的玉手,轉過身,鎮定地回答:“你另外找個靠得住的男人改嫁了罷,守寡總是不行的。”
我瞪眼大驚,萬萬沒有想到這男子如此豁達,死之前竟然從容地勸深愛的妻子改嫁給別人!這世間,有幾個人能做得到如此?這纔是,真正的夫妻情意。
“貞臣……!”豐安公主喚了他一聲。
突然,一陣狂笑響起,接着有一個人說了話:“公主啊公主,我留家待你可不薄,你何不現在打開牢門放我們出去?這樣,貞臣不就不用死了麼?”
我立刻將燈籠移向留異那邊,發現果然是他在說話,嚴聲喝道:“大膽!你已經是階下囚,還敢盤算着逃出去?”
留異哼了一聲,態度狂傲:“你這個小子在這裡礙手礙腳地做什麼!我們留家的事與你何干?對了,公主也是我留家的人!”
我冷眼瞧了瞧他,覺得他是瘋了,便不回話,只向豐安公主走近一步,勸道:“公主,留貞臣你也見了,該是回去的時候了。”
豐安公主聽我的話,移了兩步,回頭看了留貞臣一眼,繼續邁步不再回頭第二次了。
我護送她回到宮殿,之後便離開,在路上,我偶然想到了一個主意,就快步趕回有覺殿,打算再次嘗試着勸說陳茜。
一推開門,正好陳茜靜靜地坐在屋中,我走上前,他立即回頭,開了口:“剛剛是上哪裡去了?吃完晚飯就不見了人影。”
我解了外袍,掛好,答道:“去陪豐安公主了,她心情很差,連晚飯也不吃。”
陳茜有些冷漠:“不吃就不吃,正好省糧食。”
我脫口:“她是你女兒!肚子裡的孩子也是你外孫!怎麼也得健健康康地纔是……”不情願看到他對自己的骨肉如此冷漠不顧。
陳茜不語,我瞧了他一眼,覺得是該試一試那激將法了,問道:“你何時下令將叛黨斬首?”
陳茜想也不想,徑直道:“三天之內。”
我抱臂,說道:“三天之內?太晚了,明日午時如何?”
陳茜愣了一愣,一臉不可思議,驚詫出語:“阿蠻你……你怎麼變了?”
我卻是保持平靜,道:“我是你的人,自然是要聽你的話,站在你那邊的嘛。”
陳茜露出笑容:“你早該同意眹的決定。”
我輕輕揚起脣角,問:“留貞臣死了以後,你打算怎麼安撫你的掌上明珠?”
陳茜張口直言:“眹也不願看她守寡一輩子,所以打算在處決叛黨以後,爲他招覓新駙馬。”
我立即脫口而出:“不用招了,我娶她!”
陳茜驚愣了半刻,以爲是錯覺,復問:“你剛剛說什麼?你……”
我認真地重複第二遍:“我,要,娶,她!”
陳茜的怒火燒了起來,他起身揪住我的前襟,嚴聲厲色:“告訴朕,你剛纔說的只是玩笑話。”
我依舊認真:“我沒有開玩笑,我是認真的。”
霎時,一記耳光落在了我的左臉上,我摸了一下火辣辣地疼的左臉,注視着他的面龐。
陳茜此刻臉上嚴肅得可怕,聲音如飛龍咆哮,聲聲俱厲:“你憑什麼跟眹說要娶她,你憑什麼要娶眹的女兒!”
“就憑留貞臣是快要死的人,他死了,就沒有人給安燕幸福了。安燕一定不肯改嫁給別人,但是,一定會答應嫁給我,因爲我關心她,可以給她幸福,也可以保護她。”
我把理由一字一字地很清晰地說給他聽,他默默無語,一直呆立着,許久才坐下去。
子時以後,我與他睡在一起,同一張榻上,僅僅是背貼着背,但仍不敢翻身,用雙手抱住他,心裡很害怕,害怕很多東西,甚至害怕天明以後他就不再向以前那樣溫柔了。
我爲了一個女子的終生幸福而向深愛的人撒了彌天大謊,這個謊言,也許會以失去我自己的一生幸福爲代價,也許以後再也不能牽着他的手……
第二天,我醒來很早,之後一整天都呆在宿衛臺,不敢回去,而陳茜亦沒有派人傳喚我回去,我由此開始猜測那一個悲哀結局的發生。
一日一輪迴,太陽落到西邊以後,我仍舊沒有離開宿衛臺,在那裡用貂皮披風裹身睡了一夜,又輪迴到了早晨。
一睜眼,看到的是一個背影,我努力辨認才認出那人是陳茜,一立起身,將貂皮披風穿好之後,陳茜回了頭,我直視他的面龐,等着他一展冷漠。
他走上來,拍了一拍我的肩,平靜地下了命令:“趕快回去洗浴,用早飯罷。”
我愣了片刻,問道:“你肯接受我娶安燕的事情了?”
他舉手重重拍了一下我的頭,不高興地嚷道:“胡說八道!眹還能讓她守寡等你來娶她麼!有留貞臣在,你休想對她動歪腦筋!”
我無辜道:“那留貞臣都要準備做死人了,我肯定能娶她!”
陳茜轉身,往宿衛臺外走,一邊走一邊說:“哼!她一早就高高興興地跟着留貞臣乘車回家去了。”
我驚詫萬分,卻又欣喜,跟上他,高興道:“你的意思,你已經赦了留貞臣了?”
陳茜回頭,板着臉:“都是你害的!眹不放了留貞臣,就只有成全你和她了。”
我嘻嘻笑着,但一直沒有將真相告知於他,生怕說了出來,他會立即改變心意,便當做是一個秘密,一輩子隱瞞下去。
午時,陳寶應、留異、留忠臣及他們的族黨、賓客,都被推上了斷頭臺,處極刑。從此以後,天下間又少了幾個反抗朝廷的惡臣。
叛黨斬首之後,朝廷又詔令章昭達以禮請仍舊留在閩中的虞寄回朝,虞寄應從,不日,快馬到了京師,陳茜召見了他,並盛意款待他,慰問他身子是否健康,一君一老臣在香閣裡談聊了許久,翌日,虞寄被任命爲衡陽王掌書記。
十二月甲子,朝廷特赦了建安和晉安兩郡,並優待這次參與擒拿叛黨、平定建安和晉安的官兵:在沙場上犧牲的,皆賜予棺木,送還到鄉里,且都免除其家裡的賦稅和家人的勞役。那些在沙場裡受了傷卻一直沒有痊癒的,都派郎中給他們醫治。
十二月癸巳日,齊國又派了使臣前來聘問,於是這漫長的一年又跟着走到了末終,輪迴新番,這又是那新的一年開始,少者年長一歲,莊稼復而播種,落盡繁葉的枝頭也開始長出嫩青的葉芽,一切都由終轉始,宛若鳳凰般涅,由死復生。
新一年,爲天嘉六年,陳茜決定在這年下令給太子伯宗加元服,儀式定在正月甲午日。
我跨過門檻,邁步出了宮殿,往廊道里走,半路上,突然閃出一個人影來,我放不下警惕,當即要拔出佩劍,一個聲音阻止了我。
那聲音道:“乾爹,你要幹嘛?”
我鎮定下來,定睛看去,才知閃出來的人原來是太子,忙把拔出了一半的佩劍收回到鞘中,向他微微行禮:“見過太子。”
藥王伯宗露出少年的天真笑容,扯住我說道:“乾爹,我今天自由了,先生準我今日悠閒。”
我盯着他,心下有些懷疑:“不是你自己偷偷跑出來的?”
他撇了嘴,道:“我沒說謊,也真不是自己偷偷跑出來的,不信,你上我母后那裡去問,我弟弟正在那裡陪我母后呢!”
我往前漫步,出疑問:“那你怎麼也不去陪你母后?”
伯宗自以爲很聰明,得意道:“我纔不像他,好歹是好不容易有空閒溜達,自當是自己先玩了一輪,反正請安的事在哪個時候都行。”
一言一語擺明了是玩字當頭,我無奈答道:“這都要準備要加太子元服了,你還這麼貪玩。”
“喜歡玩耍是人的天性,跟加不加元服沒有什麼關係的。乾爹,我今天閒着,不如你教我騎射,如何?”他緊跟着我,道出了來尋我的目的。
我輕輕哼笑一聲,開出了要求:“行啊!憑你自己的力氣能把我推倒,我就馬上教你騎射。”
伯宗年少妄爲,馬上一口答應了:“推倒你?這太容易了!不過這裡不太方便,咱們到地方大一點的空地去!”一言罷,立刻引我到一處空的場地。
他定立,彎腰,雙手扶住我的肩頭,用力推,我哪裡肯讓他得逞,也扶住他的肩頭以力推他。
陳茜路過此處,停了下來,立在一旁看着,興致勃然,張口好奇道:“你們在幹什麼?”
太子伯宗識得他的聲音,回答:“父皇,兒臣在與乾爹鬥氣力,只要推倒了他,就能讓乾爹教騎射了!請父皇不要插手。”陳茜沒有回話,只當旁觀者。
那孩子用盡氣力推了我許久,都沒有成功將我推倒,我一提力,最終將他推了出去。
他跌倒在地上,並沒有摔得太重,我上前一兩步,向他伸出右手,他也擡起手,想要借我的氣力爬起來。
此時,陳茜喝了一聲:“自己起來!這麼大了還要乾爹扶你像什麼樣?”
伯宗回頭看了他嚴肅地面龐一眼,生怕被他訓話,只得老老實實地用雙手撐住地面爬了起來,拍了一拍手掌上的塵埃。
陳茜邁步走到我身側,又對他說:“你貴爲太子,如今又不需要出去打仗,何必要去學這等技藝?”
伯宗回道:“兒臣想學它,是有三個原因的:一是爲了強身健體,二是做防身之用,三是……”他嘿嘿笑了一笑:“騎馬、射箭、揮劍怎樣都很英俊!”
陳茜面不改色,也沒有半分感動,只是輕蔑地哼了一哼,說:“你出則乘車即可,就你如今的樣子,學劍術和騎馬只會讓你更缺太子之氣!”
伯宗撇了撇嘴,很快回道:“那學射箭總可以了吧?學射箭也礙不了太子之氣。”
陳茜拿他沒有辦法,答應道:“只要你起得早,能按時去學館讀書,眹就隨你心意。”
伯宗笑了,提出要求:“那我要乾爹教我!乾爹最厲害了!”
陳茜一聽,拉下臉來,大嚷一聲,拒絕了:“不行!除了他,其他人隨你挑選。”
伯宗納悶起來,噥噥:“怎麼就不行呢……父皇可真小氣。”
陳茜橫眉冷麪,脫口一聲:“你把眹身邊負責起居的人要走了,要眹以後怎麼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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