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光辛擺出一副明知故問表情,不過還是回答了我的問話:“哪裡能做買賣,我當然要往哪裡鑽了。”瞅了瞅我空空的雙手:“還沒有看上眼的東西麼?”
我聳聳肩,無所謂道:“買或不買皆無所謂,只是來湊熱鬧罷,反正在府裡也悶得慌。”
未談上幾句話,有人匆匆忙忙地奔跑過來,一開口,言語直衝着雲光辛一人:“鄭辛,你要的燒鵝和糯米藕!”手一擡起,將東西遞予雲光辛。
我只看他的後背,便認出了他是高肅,想着陳茜就在身邊,不由心裡不自安,可到後來,卻是我自多慮。
他回過頭,掃了我們幾人一眼,卻只認得我一人,向我道:“是你。”而陳茜僅望了他一眼,猶不在意,根本不知道他是何人。
雲光辛接過東西,自顧開心起來:“哈哈!我最喜歡燒鵝了!”他一打開,那股香味頃刻之間令周圍的人禁不住讒了嘴。
芳兒吞了吞口水,厚着臉皮向阮三若苦苦哀求:“主子,我好象也餓了,咱們乾脆也去買一隻?”
阮三若今日突然一改往常,縱容了她,應下了,對我們說道:“王爺,子高,我帶這丫頭先行一步了。”
我微微頷首,一回頭,一隻鵝腿伸至我面前。
雲光辛笑着道:“大哥,這是我孝敬你的,吃吧!”
它的味實在太香,我抗拒不了,擡手接了,跟他們別了又繼續跟隨着陳茜往前方走,一面走一面吃,吃完了順道舔了舔留有殘味的指尖。
我吃得津津有味,陳茜看得津津有味,我一擡頭,才發現他目不轉睛地在看我吃。
“好看麼,我的吃相?”我納悶的問道,實在是不知道他爲何這麼看我。
誰知道他已經癡迷,竟然脫口連贊,“好看,笑時好看,睡時好看,生氣時也好看!”
“那豈不是傾國傾城了?”我更加納悶。
“你本來就是傾國傾城,連周小史都要愧色幾分,周小史算什麼?你的美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誰都比不上你。”
“我不要天下第一,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就足夠了。”
陳茜笑了,大概因爲周遭衆目灼灼,未敢做出任何舉動,面向前方,提議道:“咱們去吃碗豆花怎麼樣?甜甜滑滑的,多爽口。”
一聽跟甜字有關的,我脫口立刻毫不猶豫地把它推辭:“不了,只怕又跟湯圓一樣,嚥了第一口,咽不下第二口,反而花錢買了浪費。”
陳茜笑說:“豌豆花甜而不膩,你就放心吧!”話罷,抓住我的手,就往前走,尋覓賣豆花的攤子。
兩張方桌,八張條凳,一個簡單的棚,豆花的香味從那裡隱隱飄來。陳茜牽我上前,往條凳上一坐,揚聲招呼攤主:“上兩碗熱豆花。”
攤主答應一聲,在棚裡開始忙活,不一會兒就端來了兩碗豆花,小心地放於案上。
陳茜帶頭捏住勺柄,舀起一勺白花花的豆花送入口中,會頭看見我不動,就有些不高興,張口道:“三個錢一碗呢!”
他知道我惜金如命,有意提醒一句。
出於無奈,我舀起了一勺,嚐了嚐,味道真當如他所說的那樣,雖甜卻是不膩,且那滑溜溜的豆花入口即化了。
出奇的,我對此物異常有胃口,動了三五勺便吃光,見了碗底,然後看着陳茜立起身將掏出的幾個錢壓在案上,跟隨着起身之時詢問:“不帶兩碗回去給緹燕麼?”
陳茜走出小攤子,帶我繼續往前行,回話道:“她說不準已不在府中,緹燕古靈精怪地,以前最擅誘使安燕出府玩耍,而今也沒準也在這人羣裡頭,咱們吃咱們自己的玩咱們自己的,何必去管她。”
兩位小公主當中,屬寶樂公主最活潑好動,豐安公主安分規舉但總是禁不住她的誘勸,兩個人曾經一塊兒偷偷出街也是常事,不過,公主這身份如此高貴,若沒有侍衛陪伴就在大街上拋頭露面,實在難免有些危險。
豐安公主早在那年正月與孃家人吃過團圓飯以後就回夫君留貞臣家中去了,留下寶樂公主一個人,但寶樂公主卻不覺得寂寞,每日都跟自己弟弟玩耍,此時若是出來,不知道誘使一同出來的又會是何人?
看今日陳茜如此平靜,如此放任不顧,我心裡起了疑惑,忙問:“你平時不是不讓她在這種時候出來的麼,今日怎麼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呢?”
還沒等到他的迴音,不遠處不適時地傳來喧天噪耳的鑼鼓聲響,一條巨大的黃龍翻騰着飛撲而來,將我們圍在了中央,掛在竿頂的火紅爆竹一面爆裂燃燒一面發出震耳的響聲,焰火霹靂星火四濺,散出的薄煙猶如天上雲騰,令人不由以爲身臨仙境。
逃不出去,我站着不敢動,只跟着陳茜捂住雙耳,看着那條龍在霧裡翻滾着。那條黃龍追着龍珠,環繞着我們片刻,方纔引着鑼鼓聲,騰雲飛到別處,留下一地紅花碎屑,我踩着那些碎屑,跟着陳茜開始移步。
“我只有兩隻眼睛,不能總是盯着她,囑咐都已說過好幾百遍了,能管得住她更好了,管不住她,我也沒有辦法。”
鼓聲、鑼聲遠去後,陳茜開口,補上回話。我跟隨他接連走過幾個貨攤,無意中,瞅見了一個玩藝兒,覺得新奇,不跟陳茜打聲招呼就徑直上前詢價,掏了自己的錢買下了,這才返回至陳茜身邊。
“這是什麼?”我提撥了幾下其中的一個鐵環,出聲問陳茜。
“你不知道它的名?你不知道還把它買下來?”陳茜微一愣,但體諒我出生於窮人家,就不計較什麼了,好心解開我的疑團,指着它說:“這呀,叫九連環!孩子大人都能玩。”
我用掌心拋了拋它:“那好,閒的時候我就拿來玩一玩。”
他拿我沒有辦法,牽着我繼續往前走,沒走幾步,自己也歇下了,拉着我往一個賣空竹的貨郎走去,取了一個空竹瞧了瞧,當即付了錢。
我望了那玩藝兒幾眼,問:“是給藥王和伯茂買的?”
他只以點頭默認,繼而往前走。
雜耍的班子至我身旁經過,我被迫夾在簇擁在一塊兒的人們,幾欲找不着陳茜。心滿意足的逛完了此番盛會,我又順手買下了捏麪人,打算帶回王府贈予寶樂公主。
在我正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捏麪人,陳茜面無表情地望着前方出語:“身爲男子,可不能輕易地贈物給女子,贈錯了,別人會以爲你看上她。”
這一點,我自當很清楚,回話道:“玉佩,傳家寶纔是,我這是捏麪人!無礙的。”
“贈給我的女兒可以,別的女子,不管是什麼,你都不能送。”他隨即在約束令裡補上了這一句,看樣子是要把我束縛得死死的,妄圖扯斷我與女子的姻緣。
但我眼裡,此生除了他,已不想再與別人定姻緣,遂大方地依了他:“好吧!我不贈別人,要贈只贈寶樂公主,這下你可滿意了?”
“如此忠心,我就獎勵你,以後可別讓我發現你違背諾言。”
“要是違背了,你打算怎麼教訓我?”
我含笑着問他,戲謔他一番,只見他掏出一顆桃核放入我的掌心。那桃核已與原來的樣子大相徑庭,核的周身不僅披上了薄薄的蠟油,兩面也分別刻有了菩薩尊、‘保平安’三個字,成爲了核雕,置於日光下,煞有光澤。
“找到匠師了?!”初見此物,我萬分詫異的脫口。
“派去的人回來說,在吳郡是找不着了,所以後來去了廣州,在那裡找到了一家,只可惜那家的匠師已經年老眼花,不能再刻了,他就薦自己的徒弟,於是又去找他的徒弟,誰知道辛苦找到了,卻聽說此人已經病故,不過,幸虧他在生前把技藝傳給了兒子。”陳茜一五一十的告訴我。
真是幾經輾轉屢經坎坷啊!
我暗歎着,張口又問:“那這玩藝兒是那徒弟的兒子刻的咯?”
陳茜理所當然的點了點頭。
我立刻把東西塞回他手中:“如此得來不易的東西,我不要。”
見狀,陳茜急了:“你怎麼能不要呢!這是我送給你的!”
我把藏在衣服裡的玉佛提出來讓他瞧:“保平安的,你已經送過我一回了,再送我也不好戴。”
他只好把那核雕捏在手裡,道:“那我就先留着,等你什麼時候問我要了,再給你。”
我看着他把那東西收回去,暗自嘆了嘆,想着除非頸上那塊玉墜地碎掉了,否則自己恐怕這一生都沒有需要它的那一日。
大概一直保留着那年逛燈會時順道去祭拜過世的大哥的記憶,回去之時,我驟然想起那棵種在荒院裡的梧桐樹,想起埋在它根下的瓦罐,也因此在夜裡的夢田中,夢見很久以前的一段記憶。
那時候,二姐阿瑤剛出嫁不久,大哥就要跟隨着鄉里的十五個男子去往京城建康。他們走了以後,我追了上去,因爲那一羣人沒有走遠,我很快就追上了。
“大哥……!”
“唔?蠻子,你怎麼跑來了?快回去,我們要上去了。”
“大哥!”喘了喘氣,我決然,“帶我去!我也要去京城建康!”
“你?你還沒長大,去了能幹什麼?”
“我也會做鞋,帶我去吧!我也好想看看京城是什麼樣子。”
“這……你讓爹知道了麼?”
“我告訴二姐了,她同意的,而且,家裡少了我,爹在這段時間就不用如此辛苦,就只用養活他自己和韓多了。”
他的大手按在我頭上,輕輕地揉了揉,終於肯答應了,“好吧!咱們人多,也不怕養不起你這小子!”
……多麼……遙遠而又溫暖的夢,多麼遙遠的回憶,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張臉都如此清晰,以致於清醒過來以後,畫面仍舊猶新,聲音仍迴盪在我的耳邊。
至清明祭祖時,我兌現當年立下的許諾,遣人把那隻瓦罐從梧桐樹腳下挖出,並用布塊包裹起來,連夜送回到了山陰安葬,讓那飄蕩在人世間的孤魂可以返回老家,每年都能享到溫暖的人間香火。
辦完這件心牽的事情後,至五月丙辰日,我如往常那樣,奉陳茜的命令奔往軍營忙軍務,回來以後,剛至庭院,卻毫無預料地遇到了此生未曾遇到過的異常的狀況——明明纔剛過了午後,天卻很奇怪的變得昏暗,像是傍晚到來。
好奇的我忙擡起頭看天,卻詫異地發現那耀眼的日輪莫名地缺了一大塊!着實被驚嚇得杵在原地。半晌,聽見王府裡的人大喊起來,並加慌慌張張地四處奔走。
他們喊:“哎呀!不好啦!發生大事情了!天狗吃太陽啦!”
在屋裡的人聞聲,也跟着跑出來,跟着變得慌張,每個人都是一臉的極其哀愁:“今年要有大禍大難了!”
陳茜跑出來時,日輪又被黑暗蝕去了一塊,院裡越發昏暗,他擡頭望了一眼天,皺起了眉,我面向他,猜測不出他心裡頭想的事。此時,有下人向他提了議:“王爺,要不咱們遣個人去把相師找來算算卦?”
陳茜擡起右手,回絕道:“不必了,本王親自去寺裡一趟。”又喚上我,匆匆策馬趕去棲霞寺。
過了彌勒佛殿,上至大雄寶殿,無論殿內還是殿外空地、石階,滿目皆是百姓的身影。他們不管男女老幼,都雙膝跪地,雙掌合十,不停地向佛像叩拜。
我快步跟着他轉入一間誦經堂,步入,滿目皆是僧人,他們手執佛珠,或敲打木魚,口中不停地念誦着佛經,惟有主持立起身走過來,朝陳茜恭敬一躬。
陳茜拉我至佛像前,我跟着他一同跪在墊子上,雙掌合十,一同祈福,一直跪到外邊昏暗的天色漸漸變回晴朗,誦經堂內漸漸由昏暗變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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