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坊間最熱鬧的地方?那不就是逍遙坊的大市了?依稀記得以前掙了錢以後,常常跟大哥到那裡買些東西呢!我回憶着,覺得那裡是個不錯的地方,鋪子開在那裡應該會有很多人進屋來瞧一瞧的。
不過,那麼熱鬧的地方,還會有多餘的空鋪子麼?我思量了片刻,回答:“不妨先去看一看,要是沒有空鋪子,咱們只能去朝暮坊的小東市了。”
雲光辛正沉浸在欣喜之中,經這句話提醒,很快就冷靜下來,說:“也對,要是沒有空的,就只能奢望朝暮坊的了。”
回屯營之前,二人陪同他尋覓住所,逛了一圈城南的坊間,纔在一條道上尋到合他意的住所。他接過了我給他的錢,就叫我們先回去,後頭的事情由他自己來辦。因天色有些晚了,不便在外逗留太久,我和則夷就應了他,掉頭就徑直返回大營。
推開屋子,點上燈,還沒有坐下,我即刻被案上的一把劍吸引,拿起來細瞧,赫然發現是那把追燕劍。
它不是已經還給陳茜了麼,怎麼會在這裡?我疑惑着,拔出劍刃,登時,爲自己所看到的事吃驚了。
它完好無損,絲毫已不是記憶裡斷成兩截的殘劍,刃面雪亮鋒利,摸起來,感覺也與過去不同,我由此斷定,自己手上握着的‘追燕’是一把新鑄的劍。明明已是斷劍,明明已經丟還給了陳茜,它爲何會重生並且留在我屋中?
一定不會是它自己重結,也一定不會是它自己飛回來,一定,一定是他!大半夜的卻鬼鬼祟祟地跑到我屋裡來跟我道歉,如今偷偷地把劍修好了又一聲不吭地送回來,陳茜,你到底想怎樣?!
我不領情,我不領情,我偏就是不領情!我把這把劍收起來,佯裝沒有見過它,看你怎麼辦,看你還有什麼花招還能使出來!
我心裡想着,自顧哼笑了一聲,便把追燕劍藏起來,藏好了,像之前那樣,腰上什麼也不掛,他若是問,我就佯裝什麼也不知道,等着看他的表情。
剛藏好劍,不巧外邊有人敲門,我不急不徐地前去開門,見面前站着的是一個小兵,我問他:“什麼事?”
那小兵回答:“陳將軍命令卑職來告知校尉一聲,說請校尉到寢屋去共宴。”
我想也不想,就對他道:“你帶話給陳將軍,就說恕我不能赴宴,請他自己慢用吧!”
那小兵領命離去,我也即刻把門關上,在屋裡安靜地看書,沒過多久,又是一陣敲門聲響起,我照舊去開了門,一看,又是那個小兵。
我不耐煩地說道:“這回又是爲了什麼事?”
小兵平靜地回答:“陳將軍命令卑職復告校尉,說無論如何也要請校尉到屋□□宴。”
我毫不留情地回了他:“不去不去!我如今什麼東西也吃不下。”說着,不等他先走,即刻關上門。
坐下來,重新拿起書,卻再也看不下去,只好把它合上,並放於一邊,開始發呆,過了一會兒,敲門聲再度響起了,我前去把門拉開,盯着那小兵,不等小兵將之前的話語複述,我便煩躁地吼了聲:“好了!不要再說了!我去就是了!”
我掩上屋門,隨即跟他前往陳茜的寢屋,剛到那裡,就聽到他踱來踱去的腳步聲,小兵上前爲我推開屋門就自己退下去,我大方地步入,見到陳茜後,心裡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陳茜回過頭,卻是滿臉欣喜,脫口呼一聲‘阿蠻’,忙拉住我:“終於把你給請過來了!”笑着拉我入座。
我無奈地坐下,看着滿桌好菜,再對上他的臉,全然胃口全無,呆呆地坐着,半點箸筷的勁也提不起來。
“阿蠻你看,我叫人做了你愛吃的酸甜排骨!”他邊說邊夾取一塊,放入我面前的碗中,我不動亦也不瞧,以此維持了半刻,終於使他拉下了臉。他欲發怒卻不敢怒出來,只能憋着,質問道:“你到底想我怎麼樣?!!”
我淡然地注視着他:“你太擡舉我了,我沒有三頭六臂,做事也沒有礙着你,我既然已經把東西還給了你,我們之間就什麼也不欠了。”
“那天,其實我是太心急了才那樣說的,你知道麼?當你對我說你不愛我了的時候,我心裡有多難受,我真的是怕失去你啊!那天,我發現你的劍是斷的,回到建康後,就馬上找匠師重鑄了,送還給了你,以爲你會很開心。”
他滔滔不絕地解釋着。
“什麼劍?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淡然地回話,倏地站起來:“至於這頓飯,對不起,我已經在外用過了,實在吃不下去。”身一轉,無情地往門外去。
他在背後叫道:“阿蠻!我真的是認錯了!”
我咬了咬下脣,沒有回頭,落落大方地一直走往前走,剛走出屋,立即聽到有陶瓷器皿落地打碎的刺耳聲響。知道那是他的火氣,可心裡面依舊不願就此回頭,沒有回屋,我徑直去了校場,一個人在那裡拉弓引箭。
將靶子當成陳茜,將靶心當成他的心,瞄準了,咬牙一發連着一發地放出箭,直至箭發完了,胳膊發酸了,也不管地上髒與不髒,大方地坐下去,開始看着那扎滿箭的靶子發起了呆。
……
‘阿蠻!你是我的好阿蠻!’
……
‘你到底怎麼了!問來問去煩不煩啊!滾出去!’
……
明明都是同一個人,可是,祥和愉快之時與怒火濤天之時,性情簡直是大相徑庭,簡直更像是一對雙胞胎兄弟。我沒有得罪你什麼,只是問你在你心目中那位女子對你是怎樣的份量,可你卻莫名其妙地發怒了,如果不是很重她,你何故要如此?
等到我決意離開了,才知道要找我,才知道苦苦認錯,要是那時候我不走,是不是就從此把我冷落?哼!我不會給你這樣的機會,亦也不是你想玩就玩想棄就棄的園內花草!
我是一個自由人,我有自己的生活和心願,豈能因你一句‘我錯了’就回頭?一句‘我錯了’算什麼東西!你陳家有權有勢又能怎樣,能拴得住一個人的心麼!既然打算要納妾,何苦再來挽留我?我是你的什麼人?我不過曾經是你的禁臠罷了,離開了也就全無關係,你何必還來糾纏不放,有什麼好糾纏的!
一陣腳步聲慢慢接近,止在我面前,我擡頭往上瞧,愣了一下,又低下了頭——那是章昭達,暮色映在他的臉上令他顯得有些滄桑。他坐在我身旁,瞧了一眼不遠處的那隻靶,毫無表情,只說道:“聽說將軍設宴款待?”
我輕微揚起脣角,沒有話語可回。
他繼續說:“聽說一桌的好菜,全給落地糟蹋了……”
我猜測到他的意思,依舊決定不回答。
他不停口,最後把話說到了點上:“校尉爲何不給將軍面子?是嫌款待太薄,還是嫉恨將軍的功勞?”
嫉恨他的功勞?笑話!我輕輕哼笑一聲,說:“章大哥,你就不要來拿我尋開心了,你明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
章昭達遠眺暮色,坦白道:“我確實希望校尉是因此而掃了將軍的興。”
“我也希望只是這麼簡單的原因,可惜……”
可惜不是,可惜偏偏是想求回已失而不復還的情,偏偏這麼執着,令人生厭。人爲什麼要這樣?明明可以猜測到後果,卻愣是執意,等到失去當真發生,就只會拼死拼活地央求挽留。
這有何用?這根本無濟於事。說一句原諒的話,無論換了誰,都能輕易地當面回答,可是心卻不能,辦不到就是辦不到,這便是心與口的差別。心是硬漢子,任何人都不能逼迫它,不能輕易地奪取它。
“當年將軍與校尉一起上陣殺敵,配合得天衣無縫,令我等無比欽佩,如今看到兩家獨戰異方,實在覺得很是可惜,看來昨日盛今朝衰不是胡吹的。”章昭達嘆息一聲,話語裡似乎包含着他的無奈和希冀,以及對往昔的留念。
我不敢告訴他不肯給陳茜面子的真正原因,是怕他不明白男子之間的這份情愛,因此,寧願他胡猜亂扣,寧願他把我往小人那一方猜想。比起世俗之外的情,那些猜想不過只是小節。
“天下間,沒有不散的宴,就算是好兄弟,也會有分開的那一日,不可能會在一起一輩子,陳都督跟王僧辯不也是一個例子麼?”我向他從容答道:“當年如果不是王僧辯堅持一意孤行而迫使都督痛下毒手,樑朝就不至於像現在這般亂了。”
章昭達沒有話答,只輕嘆了一聲。
我繼續道:“天註定的事,誰也改變不了,我跟他……也是一樣!軍功是靠自己得來的,就算是分開了,就算單獨做戰,也依舊能打好仗。”
章昭達有感,回答:“聽校尉這麼說,反倒是讓我覺得自己小看了韓校尉。”
我大方道:“小看就小看罷,我纔不會計較。”
坐了許久,二人立起,一直談聊着到月上梢頭,星羅棋佈,等到各自分道回屋時,已然記不得那段時間裡究竟談到了什麼聊過了什麼,只是經與他聊話,我的心情竟在不知不覺間有所好轉,原本擔心此夜不能安寢,卻在臥塌後輕易地睡到了次日。
白日,我難得抽身前去觀望塗則夷習騎術,一到那裡,見他穩當當地坐在馬上,腰身挺直,看上去煞有模樣。他小心翼翼地駕馭着馬兒,不敢騎太快,臉上不自覺地露出得意之色。
我招呼他,令他騎過來,他至我面前後立刻勒了馬,爬下,着地,高興地衝我開口炫耀:“大哥!如何,我看起來是不是很威風?”
我怕當真誇了他,反倒讓他忘形,便打算先斬除他得意的苗頭,板着臉回答:“這麼快就得意了,怎麼學得好?謙虛些勤快些纔是,可不要忘了這畜生的蹄子!”
沒得到誇讚,塗則夷果然收斂了,也沒有像我投來抱怨。
我跟他沒說上幾句話,好巧不巧地有小兵奔跑過來傳達命令,其內容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說陳茜剛從宮裡回來,在都城身無重任,便下令要親兵隨他一同前往會稽郡。他如今任會稽太守,自然是要到那裡去的。
小兵把話說完即走,不一會兒,陳茜出乎意料地親自來了,他板着一張異常嚴肅的面龐,張口衝我嚷道:“你跟不跟我走?”
我沒好氣地回他:“我喜歡建康,真捨不得走。”
他頂不過半刻就開始發脾氣,嚴肅道:“你現在還是我的校尉,你的部下也是從我這裡分過去的,也是聽我命令的,你不願意也得願意!這是命令!”
說完話,他悻悻轉身,準備要走,我立刻叫了他一聲:“等等!”
陳茜聞聲回頭,我趁機會大膽地向他提出要求:“能不能給我一吊錢?”
他盯着我許久,才冷淡的回道:“我憑什麼給你?讓給你這麼多面子你都不肯,這會兒錢花完了,就知道找我,你以爲我是什麼!”完話,再度轉身,這回,不管是誰喚都不肯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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