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太子到有覺殿去,那時候,沈妙容已經把湯藥餵給了陳茜,太子一見她,就馬上向她請安。
龍榻裡的陳茜還沒有醒過來,沈妙容便對太子說:“你父皇還沒有醒,暫時不用來探望,先回去陪陪太子妃罷。”
太子當下道:“兒臣是陪乾爹一起過來的,這就現在回去。”很是聽妙容的話。
沈妙容瞧了我一眼,下了吩咐:“右衛將軍,想必禁衛軍也有內務,你還愣着在這裡幹什麼?去忙禁衛軍的內務罷,有本宮在這裡守着皇上就足夠了。”
我沒有抗議的理由,向他微微一躬身,就轉身邁步離開,出了後宮,回到了滄瀾館。剛坐下來,喝了一口茶水,我還沒靜下心,韓念華就扯了一扯我,脫口表達心願:“爹,我想要吃甜糕啊……”
我擡起右手,摸了一摸他的頭:“乖,皇上現在病倒了,還沒有醒過來,爹暫時不能幫你求到,這幾天就不要嘴饞了。”
韓念華一聽,大驚:“亞父病得重不重?”
我垂下頭,心裡很惘然,“不知道……”
他沉默了片刻,又問:“爹不去照顧亞父?”
我答道:“現在那邊不需要咱們幫忙,咱們就好好呆在這裡等消息,做自己的事。”
韓念華似乎很無奈,點了點頭,又扯了我一把,說道:“爹陪我去玩兒。”
我一回來,也不見有內務的事情要忙,便起身,抱起他往屋外去。
至黃昏之際,消息從有覺殿傳出來了,有兩個太監急急忙忙地跑到了萬葉齋裡來向我稟告,說陳茜醒過來了,說他一睜眼就要召我過去。
我二話不說,牽着韓念華的小手,就帶他一同前往有覺殿。
到龍榻前,小傢伙伏在牀邊,瞅着滿面病容的陳茜,喚了他一聲‘亞父’,卻不見他有反應。
小傢伙狐疑了一下,又喚了第二遍,這一回,陳茜的左手終於緩慢地擡起來,放在了他的頭上。
“阿……蠻……”陳茜氣若游絲,微微一張口,喚了我一聲。
我緩緩地往牀沿坐下,看他病成那樣,心裡無比擔憂,問他道:“你現在覺得如何?”陳茜望着我,緩緩答:“頭……很暈……”
我擡起左手,覆在他的額頭上,摸到他的肌膚又燙又熱,俯下身,用臉上的肌膚貼着他的臉頰又試了一遍,仍是如此,一直起腰,便不由抱怨他:“那時候,我跟你說天這麼陰潮,叫你不要吹溼風,你不聽,還非要畫什麼杏花,現在你可後悔了?”
陳茜只是直直盯着我,沒有回答。
我對他坦白道:“你也可知道,你昏迷了以後,太后派人請我到慈訓宮去,差一點……只差一點,我就身首異處,變成孤魂野鬼了。”
陳茜吃驚了,疑惑不解地問道:“太后要殺你?!爲什麼?”
我垂下頭,很是慚愧:“我失職了,沒有在你昏迷的時候趕過去,一直都在御花園裡等你,還差點因爲你一一直沒有回來而生氣呢……”
“你哪裡失職了?眹去跟太后說清楚。”他倏地擡起上半身,頃刻間,又咬着牙扶住額頭,痛苦難當。
我即刻扶住他躺下,向他詳細告知始末:“你不要慌,是太子及時出現,爲我化險爲夷了,我現在很好。”
陳茜抓住我的手,覆着我的手背,他正在發火邪,連掌心也都那麼又燙又熱。
須臾,他吩咐我道:“眹覺得自己病得很重,養病期間……命令你暫時放下禁衛軍內務,侍奉醫藥,至於念華,眹命嬤嬤照看他。”
我點了點頭,表示沒有異議。
韓念華脫口反對:“不,我也要留下來照顧亞父……讓我留下來照顧亞父嘛。”
我輕輕彈了一下他的額頭,正色道:“小娃娃一個,平時連自己都不會照顧,怎麼照顧長輩?你的任務就是玩兒,長輩的事情就不要管。”
韓念華不依,扯着我的衣服央求:“爹啊……”
陳茜不禁出語:“念華……你不聽你爹的話,也要聽眹的話,眹……命令你在眹養病的時候,聽嬤嬤的話,想玩就玩,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不要太頑皮就是。”
韓念華鬆開手,不情願地答道:“知道了……”
傍晚,我把韓念華交給了那位新的嬤嬤,就一直守在有覺殿上,侍奉陳茜吃飯、喝湯藥。每一天,總是有人問我關於陳茜的膳飲,我知曉養病之人應該吃清淡一些,並且以粥、羹之類爲主,便答之如是。
每回,湯藥被端來了,我總是端起碗來先嚐了一口,覺得不燙口才敢餵給陳茜喝。
陳茜不喜歡喝藥,怕苦,每次他喝完以後,我也總是要沾一點兒蜜汁點在他的舌頭上,讓他含着,消一消嘴裡的苦味。
這些天裡,我一步也沒有離開過有覺殿,寸步不離地呆在他身邊,他要小解,他要出恭,亦總是我扶着他前去茅廁。
夜裡一直沒有好好睡覺,只是伏在桌案上打盹而已,大半夜裡驚醒過來時,還要回頭看一看他,替他蓋好被子。
陳茜漸漸地退了火邪,但是並沒有痊癒,他渾身乏力,虛弱不堪,連杯子都拿不穩,對於飲食也越來越沒有胃口,手和腳冰冷得就像經過了大寒天氣,有時咳嗽也會喘氣,御醫因此每隔兩日就要來診脈一次,並重新爲他更換新方子。
如此,過了十來天,有一天夜裡,我依舊伏在桌案上打盹,迷迷糊糊間,聽見有人在咳嗽,呼喚着我的名字。
我下意識地清醒過來,撩起幕帳奔到寢屋去,看見陳茜的一隻手伸出龍榻,而他正以虛弱的聲音呼喚着我:“阿……蠻……阿蠻……”
我握住他的手,關心道:“你現在有什麼吩咐?”
龍榻裡的陳茜回答:“水……”
我立即奔出去,倒了一杯水,又趕了回去,一手撩起幔帳,坐在牀沿,扶他坐起來,小心翼翼地喂他喝水。
“喝完了水,就好好睡下罷。”我安撫他,卻見他輕輕搖頭。
他答道:“睡不着,睡不踏實,腦袋裡好像長出了一盞明燈,總是不熄。”
我摟住他,輕輕撫了撫他的後背安慰道:“沒事的,你多睡一點就好。”
“臺閣政事……”從他的齒縫間擠出了這幾個字,卻是沒有說完。
“你已經下口諭給尚書僕射到仲舉和五兵尚書孔奐一齊決定了,就不要再太過擔心,他們一定會出明策的。”我平靜地答道。
陳茜注視着我的面龐,又道:“你的眼睛下面……黑乎乎的……”
我挺直腰桿,裝出一副威風凜然:“沒事,我很好,不困。”他
輕輕一嘆,憐花惜玉道:“回去睡嘛,眹命人替換你幾日。”
我不大樂意,頭微微低垂:“換誰?沒有人比我更懂得侍奉你了。”
陳茜勸說:“眹生病了,總不能……也讓你一起生病吧?”
我捧着空杯子,不答。
陳茜說道:“眹令孔奐、到仲舉、袁樞、劉師知還有阿頊輪流替換你。”
我固執地說:“我不累,也不困。”
他亦也固執道:“眹不想看見一個眼睛周圍黑乎乎一片甚至滿臉憔悴的韓蠻子。”
我聽罷,無可奈何,只側臉在他的肩頭靠了一下,扶他躺下去,爲他蓋好被子,然後起身,走了出去,伏在桌案上,卻渾然無睡意。
次日,孔奐和到仲舉最先按陳茜的口諭進宮來替換我。
他們一進有覺殿便率先安慰我:“韓大人,好好歇息罷。”
我回頭不放心地瞧了一眼龍榻,緩緩邁步出了這座宮殿,回到萬葉齋,躺在自己的榻上足足睡了大半日。
醒過來的時候,我一睜眼,便看到韓念華坐在我身上。
他馬上張口:“爹……陪我玩一會兒嘛。”
我擡起上半身,可惜道:“爹很忙,要去看看皇上,你叫嬤嬤帶你玩。”
韓念華不依,不高興地撇着嘴:“爹眼裡只有亞父,沒有我了……”
我解釋,並加安慰道:“乖,你的皇上亞父現在病重,需要爹好好照顧,等他病好了,爹再陪你玩好不好?”
韓念華哼了一聲,似是不領情,我摸了摸他的頭,他爬下牀去,自己跑出屋外去了。我看了看他的小小背影,垂下頭,片刻後,下牀穿衣。
忙完了一整日的禁衛軍內務,我緩步穿過一座座宮殿,前往有覺殿。
一進裡殿,我赫然發現代替我侍奉陳茜醫藥的人換成了安成王,他端起丹盤裡的碗,準備要給陳茜喂藥,一扭頭,看見是我來了,立即立起身,把瓷勺放回碗裡,一言不發地遞給了我。
我遲疑片刻,沒有伸手。
安成王不想等待,稍稍不悅地脫口:“還非得讓本王求你拿不成麼!”
我呆了一呆,慢慢伸出了手,接住碗,坐到牀沿邊,照例先嚐了一口藥湯,但這碗藥卻出奇地比往常還要苦一些,令我不由皺眉。
陳茜瞅着我的表情,不禁出言發問:“有多苦?”
我立起身,喚來在殿上值事的劉公公,對他說道:“公公,趕快去御醫館叫御醫換另外一味藥湯。”
那老太監很是疑惑,問:“這是爲何呀?”
我答道:“這一味藥湯太苦,皇上喝不下去的。”
劉公公即刻明白了,接過那碗藥湯,點頭道:“老奴這就去御醫館換藥!”一轉身,快些出去了。
安成王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語氣裡有些淡然:“你可真是用心,皇上沒有白讓你試嘗味道。”
我不搭理他,走近龍榻,扶着陳茜躺下去。
陳茜關心地問道:“剛纔那碗藥,到底有多苦?”
我向他坦白:“比黃連還苦!”
安成王正色道:“苦口的纔是良藥,你因爲它太苦而命人換掉,說不定它正好能治好皇上的病呢?”
我沒有回頭,只淡然地回答:“皇上如果喝不下去,你也要逼他喝下去不成麼……”
安成王無法反駁,站立着語塞。
我坐在牀沿,輕輕揉搓陳茜的手,讓他的手變得暖和,不再與安成王對話。
過了一會兒,又有人把藥湯端來了,劉公公跟着一同回來,稟報道:“御醫已經換了一味藥。這一碗新的,保證不會再像剛纔那一碗那樣苦了。”
我連忙接過碗和勺,嚐了一點兒,覺得不那麼苦了,才餵給陳茜喝。陳茜接着含了一點兒蜜糖,漱了口,就一直坐着了,令我陪他聊話。
又過了五日,陳茜的病依舊沒有好轉,反而是漸漸地加重了,臉色蒼白如紙,他有時會無意識地低喃着快要死了。
那一天夜裡,寅時,我正在萬葉齋寢房裡歇息,有人敲響了房門,我揉了揉惺忪的雙眼,打開了門。
立在房門外的太監稟報說陳茜急着要見我。
我披着外袍,直接趕了過去,走到龍榻前,發現陳茜坐在龍榻上等待了一會兒,我抓住他蒼白的手,關心問道:“什麼事,這麼着急?”
陳茜一邊沉思一邊出語:“如果……眹想要改變主意,讓阿頊來繼承帝位呢?”
我一聽,頓時吃驚,忙問:“爲什麼要改變主意,傳位給安成王?!”
陳茜答道:“太子貪玩兒,大事從來不敢擔當,眹擔心他鬥不過阿頊。”
我脫口:“你怕他是‘扶不起的阿斗’?”
陳茜點了點頭,應道:“自古以來,每朝每代,有英明清廉的祖皇帝必然會有懦弱無能的後主,太子變成這樣,是眹教導無方,如今只希望他不要辜負朕的厚望。”
我忙問:“那你打算怎麼辦?”
陳茜沉思了一會兒,微微一嘆,道:“只好這麼辦,你把耳朵借給眹。”
我聽他的話,把耳朵湊近他,仔細傾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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