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確定,來年將由紀稹和去病一起領兵出征了嗎?”陳掌冷着一張臉,問道。
“是啊,姨丈,已經確定了。”衛伉的面色亦不是很好。在過去的數年裡,每逢出塞,從來都是由他的父親做統帥的,而衛家的尊榮亦是由此而來,這卻是大漢反擊匈奴以來的正式會戰中,他的父親第一次遭到棄置。
陳掌沒有繼續說話,他走到几案前坐下。几案上放着茶壺、茶杯、茶洗、茶盤、茶墊等功夫茶的用具,邊上還放置了紅泥小火爐。陳掌熟練地開始起火,掏火……衛伉並不出聲阻止,只在一邊靜靜地望着。這功夫茶也是前些年從昭陽殿傳出來的新玩意,陳掌雖然不喜昭陽殿,但是這功夫茶卻能夠讓他平心靜氣地想事情,因此在家中也常喝功夫茶。
只見陳掌兩手翻轉之間,已經洗茶完畢,隨即將茶灑入兩個茶杯中。他將其中一個前推,遞到衛面前,淡淡地說道:“用茶吧。”
“是。姨丈。”衛恭敬地接過茶,與陳掌對坐着。
陳掌閉上眼,嗅了嗅杯中傳來的茶香,感覺自己心平氣和了許多,便開口說道:“紀稹,不能留了。”
衛伉的功夫終究不及陳掌,聽到這句話,他心中一驚,手中的茶杯險些掉落下來。
“衛家的基石有二,一個是皇后娘娘,一個是你爹這個大將軍。皇后娘娘如今的境況,我們都看到了。想要陛下回心轉意,怕是難了。所以,我們能做是儘可能保住你爹。”陳掌將茶杯放回案上,緩緩說道,“如果沒有紀稹,即便陛下對你爹再不滿,也依舊會用他的。而只要陛下還用你爹,那麼,你爹就有機會用功勳求得陛下的諒解。”
衛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猶豫了好一會兒,開口問道:“姨丈怎麼看去病表哥?陛下現在對他的倚重,並不在紀稹之下。”
“去病啊。”陳掌俊逸的臉上現出淡淡的笑,說道,“他是我養大的,雖非親生卻勝似親生。我比你們瞭解他。這孩子重感情不錯,卻也太講原則。他講原則,所以絕不會將衛家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在某些原則前,他可以放棄衛家的一部分人一部分事。他重感情,所以絕不會在危急時刻拋棄衛家,但是同樣在面對某些朋友的時候,也很難做到割袍斷義。”
衛伉撇過頭,靜靜聽着陳掌的分析,面上仍然有些不解。
陳掌看着他,笑了笑,說道:“那我就這麼說吧。如果陛下下令,廢除太子之位,卻不傷我等性命。去病是絕對會乖乖接旨的人,而你爹卻絕對是會爲了挽回太子的尊位而不惜一切的人。這就是去病和你爹的差別所在。所以,去病不是衛家最理想的保護者。他只能做錦上添花的那個人。”
“小侄明白了。”衛可以聽出陳掌語中對霍去病仍然存有疼愛之意,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撇了撇嘴,點頭應道。
“伉兒,這段日子,你好好打聽。”陳掌提起茶壺,爲自己斟了一杯茶,“去了解清楚,這一次的漠北之戰,朝廷的動向,軍隊的路線……”
衛伉聽到這裡,眼睛忽然放光,模模糊糊地,似乎抓住了陳掌的意思。
“以紀稹的身份,暗殺自然是不行的。”陳掌微笑着說道,“可是戰場上刀劍無影,若他死在匈奴人手上,英年早逝,那也是天妒英才。怨不得誰。”
……
“冰糖葫蘆,好吃的冰糖葫蘆。路過的都來買一買看一看啊。”
推開窗,酒樓下貨郎擔的聲音自然而然地傳了進來,忽然而來的市井聲,讓房內的三個男子都愣了一愣。曹襄率先笑道:“這傢伙,還真會挑地方。倒嚇了我們一跳。”
房內另有紀稹和霍去病二人,也是一笑。霍去病舉起酒杯,向曹襄祝賀道:“不理那個。先祝你榮升做爹爹了。我先乾爲敬。”
曹襄明顯心情極好,他笑嘻嘻地舉起酒杯,一飲而下,說道:“謝了。你這做表舅的,什麼時候過來瞧瞧孩子,送個禮啊?別說窮啊,我可是知道的,皇帝舅舅才賜了你幾千金。”
霍去病白了他一眼,說道:“你個世襲侯爵找我勒索,懂不懂禮義啊。”
“喂喂,霍去病,這也能叫勒索!”曹襄怪叫道,“我成親這麼久,你連我家門都進過,我還沒問你懂不懂禮義呢。”
紀稹輕笑着拍了拍曹襄的肩膀,說道:“好啦。平陽侯大人,你就別計較了。來,先喝了我這杯,恭喜你,做爹了。”
曹襄悶哼一聲,就被紀稹巧妙地灌進了一杯酒。他推開紀稹,一邊咳嗽,一邊說道:“你這傢伙,還真下得去手。知道你和去病關係好,也不用這樣幫他吧。”
曹襄此言一出,紀稹和霍去病的臉色都變了變,室內的氣氛一時有些遲滯,兩人的目光交錯而過。紀隨即撇過頭,笑着向曹襄問道:“怎麼不見趙食其和韓說?”
“韓說被他家老
住了,一時半會出不來。”曹襄伸了個懶腰,說道I有差事,沒空出來。”
霍去病將酒杯放到桌上,轉了個圈,笑着問道:“所以,你就拖我們兩個出來給你慶祝?不會這麼簡單吧。”
曹襄腆着臉笑着靠近霍去病,說道:“去病啊,我可是聽說了。你們馬上就要再次出塞了,這一次,帶上我吧。”
霍去病和紀稹對視了一下,同時苦笑道:“你哪裡得來的消息?”
“山人自有妙計。”曹襄沒臉沒皮地回了一句,被紀霍二人一起瞪視後,喪氣道:“好啦。是聽韓說說的。我跟你們說,這次,你們可真得帶上我。之前因爲我娘不許,又因爲趕上和衛長訂婚,幾次會戰都沒我份。這一次……你們也說了,可能會是最後一次了,總得人我趕上吧。”
紀稹拍了拍曹襄的肩膀,安慰道:“述古,不是我們攔你。而是……你想走,也得先搞定你家的兩個長公主吧。”
“這點你放心。這一次,家裡誰敢攔我,我就和她們沒完。”曹襄立刻來了精神,一躍而起,說道,“好,就這麼說定了。你們點兵的時候,可千萬別忘了我。”
霍去病見曹襄唾沫橫飛的樣子,點起筷子往他額頭狠狠一彈,罵道:“瞧你那沒出息的德行。”
“哎呦。”曹襄捂着額頭說道,“沒出息就沒出息。我又不是你們,出塞都成習慣了。我就不信你們第一次的時候,不激動。”
紀稹無奈地看着兩個好友,轉過頭看了看天色,說道:“好了。述古,天都晚了。你不是還趕着回去看兒子嗎?”
曹襄經他提醒,立刻樂呵呵地走了。擅長搞氣氛的曹襄一離開,席上的氣氛頓時冷了下來。霍去病和紀稹你看我,我看你,都靜默無語。自從陽石公主婚事出來後,他們二人莫名地就開始不說話了,雖然在軍政事務上的默契如初,但是私下的往來卻變成了無。若不是這一次曹襄牽頭,想必也沒有這次聚首的機會了。
“咳。”霍去病率先開了口,他說道,“聽說,陳娘娘帶着四皇子搬回堂邑侯府休養了。她身體還好吧
紀稹微微一笑,說道:“姐姐身子一項好。”
“哦。”霍去病應了一聲,有點坐立不安地挪了挪位置後,又開口問道,“聽說,你和府上那個妍姑娘相處得不錯。打算什麼時候成親啊?”
紀稹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說道:“也許,等這次戰打完。”
霍去病“哦”了一聲後,見紀稹也不答話,便站起身,說道:“既然沒什麼事情。那我先回去了。”
“去病。”紀仰起頭,身子向後面的牆壁靠去,長嘆了一口氣,說道,“剛纔,述古有一句話,說的沒錯。這一次出塞,我的確希望它是最後一次。”
霍去病略微有些驚訝地轉過頭,看向紀稹,卻發現他並沒有正視自己,而是仰望着天花板。
“大漢對匈奴,現在的確佔着優勢,無論是國力還是兵力、士氣。所以我希望乘勝追擊,徹底將匈奴打垮。然後就不要再讓這邊戰成爲朝廷的負擔了。”紀望着天花板,不急不慢地說道,“所以,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聯手。今後便是再有戰事,想必也不需要你我二人同時攜手了。”
霍去病望着紀稹,他閉上眼睛,臉上顯出一絲苦笑,說道:“你想說什麼?”
“將軍唯恨,死不得所,不得其時。”紀稹十指緊扣,抵住額頭,低聲說道,“沒了草原戰場的肆意飛揚,今後我們就只能困守在長安城中,彼此對峙了。你應該還記得,當日在淮陰城,我們的決裂。”
霍去病靜默了,這三年來,兩個人都絕口不提那一次的淮陰決裂。可是不提,並不代表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我們還能夠坐在這裡對話,是因爲,我們還有一個共同的目標,那就是匈奴。”紀擡起頭,看着霍去病笑了,“可是這一次漠北之戰,是最後一次。以後,這個共同的目標就沒有了。所以,彼此加油,好好努力吧。”說完,紀站起身,從霍去病身邊走過,出了雅座的門。
霍去病沒有動,他站在原地,看着紀稹的背影遠去,聽着他下樓時輕重不一的腳步聲。
是的,他記得。他們的和好,或者說關係的緩和,是因爲紀稹在回京後,向皇帝提出的那個河西走廊奇襲,然後他完善了奇襲計劃並實施了它。通過在戰場上的生死搏殺和相知,他們之間才彌補了因爲陳衛之爭而產生的裂痕。而正如紀所說,這個緩衝的共同目標,馬上就要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