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至此,於廣源對自己的小兒子徹底絕望了。他有時候甚至會想:是不是自己上一輩子作了什麼孽,才生出這麼一個敗家子呢?於廣源現在唯一的念頭就是盼着小兒子快快長大,一旦夠成家立業的歲數,他馬上會給他娶妻,然後和他分家,讓他單過。
於廣源再也不支使於昭湘幹活了,叫他幹活不夠生氣的。“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戳下天來由地接着。”於廣源經常無奈地對李氏說。
秋天,在藤原先生的關照之下,於昭楚順利地考入了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學制兩年。這在鳳鳴鎮絕對是一件大事,人們自然而然地把於昭楚和徐明侯聯繫起來。高興之至的於廣源殺了兩頭豬宴請了鄰里百家,全村人都爲於廣源高興。
萬分高興但又戀戀不捨的於廣源送走了自己的二兒子,心中一片落寞。這兩年之內是不會見到二兒子了,大兒子又遠在省城,家裡就只剩下三兒子這個活寶了,想起來就愁得慌。
三兒子在家不到一年的時間,於廣源感到自己老了十歲,做起活來不但沒有以前利索了,而且心不在焉。“也許這就是老了?”於廣源自己心裡暗暗琢磨。
煩心的事情對於於廣源來說還只是剛剛開始,剛剛進入農曆八月,就不斷有要賬的找上門來。在鳳鳴鎮多少年來留下一個傳統:買東西可以賒賬,等到秋後收下糧食之後再算。
鄉下很多東西是用糧食作爲貨幣來交易的,在鳳鳴鎮幾乎所有的東西都可以拿糧食來換,包括媳婦。如果秋後還沒有能力結賬的話就等到年關。所以一到八月十五前後就會有人歡喜有人愁,到了年關更是如此,有很多人家爲了躲債年都不敢在家裡過。
第一個找到於廣源的是后街種西瓜的於昭喜於老漢,於昭喜種瓜有年頭了,他家的地畝不多,單純種糧食打不出吃的來,於昭喜就在開春時節先種上一排西瓜或者甜瓜,賣掉瓜後再種上一季大豆或者穀類。於老漢種瓜是祖傳的手藝,他種的西瓜個大皮薄,黑種沙瓤,遠近聞名。
每到賣西瓜的時候,於老漢佝僂着腰挑着一擔西瓜在街上叫賣,每當人們圍上來拿着麥子準備換西瓜吃的時候,於昭喜就用一把自己打磨的水果刀把一個大西瓜切成幾十塊讓別人嚐鮮。一般來說,凡是嚐了西瓜的人多多少少會買一個,不打算買西瓜的人沒有好意思去嘗的,這就是鳳鳴鎮人的厚道之處。
起初於昭喜找到自己的時候,於廣源感到很奇怪,因爲他買東西從來不欠錢、不賒賬。他還和於昭喜開着玩笑:“怎麼了,老管,太陽從西面出來了嗎?”
“老管”是於昭喜的外號。他種的西瓜遠近聞名,他對於西瓜的生熟有着極強的判斷力,所以只要他賣的西瓜沒有一個不熟的。幾乎每個買西瓜的人判斷西瓜生熟的時候都是用一隻手把西瓜託在手心,用另一隻手掌輕輕敲打西瓜以此來判斷生熟。每當別人拿着自己的西瓜敲打時,於昭喜就會感到很不高興,彷彿受到了侮辱似的,馬上會冷冷地說:“不用敲了,我種的西瓜,管打。”久而久之,在鳳鳴鎮就有了一句歇後語:於昭喜的西瓜——管打。再隔一段時間,就有人不叫於昭喜的大名了,和他特別熟的人都叫他“老管”。因爲這絕對是一個褒義的外號,所以越來越多的人習慣這樣稱呼他。
聽到於廣源這樣稱呼他,於昭喜憨憨地笑了,露出兩排被煙燻得黃裡透黑的牙齒。他哆裡哆嗦從身上掏出一個所謂的賬本遞給於廣源,於廣源一看這賬本分明就是幾張燒紙用縫衣服的線裝訂而成的。
拿過於昭喜記得亂七八糟的賬目一瞥,於廣源傻眼了,額頭上的青筋一條條鼓了起來,臉色逐漸變得赤紅,額頭上也開始滲出細汗。原來一筆筆都是自己的小兒子的賒賬,這對於他來說簡直就是奇恥大辱啊!
自從他八歲跟着母親回到鳳鳴村,大賬小賬從來沒有賒過,對於自己眼饞的東西,有錢就買,沒有錢就不買。能做到這樣的人在整個鳳鳴鎮只有於廣源自己,這也是多少年來於廣源引以自豪的讓事情。而現在自己的小兒子把這份自豪徹底給泯滅了,就好像守了幾十年寡的節婦突然一覺醒來,自己幾十年引以爲豪的節操一夜之間被人玷污了,其中的憤恨、懊惱不言而喻!
看到於廣源那喪魂失魄的樣子,於昭喜突然感到了害怕,他上前拉着廣源的手說:“廣源叔,不就是幾斤西瓜嗎,錢我不要了,你可千萬彆氣壞了身子啊!”說完這話,於昭喜匆匆就要離開。
於廣源猛地醒過神來,他攆上幾步一下子拽住於昭喜,將兩塊銀元塞進他的手裡。“叔,太多了,太多了。”於昭喜掙扎着要把錢還給廣源,廣源一隻手攥着昭喜拿錢的手,另一隻手臂圈住他的腰,連拉帶拽地把他送出家門口。
剛剛送走了於昭喜,前街賣硬麪火燒的魏老四來到了廣源家。看到廣源的臉色不對,魏老四忙着噓寒問暖。於廣源本來抱着“家醜不可外揚”的原則來對待這件事,無奈魏老四一個勁兒地詢問,就把剛纔的事和他說了。不說不生氣,一說,廣源的臉色又變得很難看了。魏老四安慰了他幾句就離開了。
送走了魏老四,於廣源一袋接一袋地抽着煙,他在等着兒子回家,他已經把一根棍子放在了門後,一旦小兒子進門就把他的腿給打瘸了!幾袋煙過後,他突然想起魏老四的造訪。
魏老四是個大忙人,很少串門,今天怎麼過來了,過來了也沒有說什麼事就走了。
“不對呀?”於廣源心裡嘀咕,“別又是一個來要賬的吧?”自從小兒子回家一來,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於廣源拔腿向魏老四家走去。
魏老四的家在前街,他的火燒鋪就在臨街的廂房裡。推門進屋,看到魏老四正在和老婆嘀嘀咕咕說着什麼,他的老婆一付氣呼呼的模樣。
看到於廣源進屋魏老四兩口子立即站了起來,魏老四的老婆臉上一片訕訕之色。這更堅定了於廣源的想法。
“叔,有事嗎?”魏老四問。
“我沒有事,我是來問你有沒有事。”
“叔,你在說笑呢?”
“老四啊,別瞞我了,有什麼就說什麼吧!”
魏老四拼命裝出一付無辜的樣子:“叔,真沒有事。”
他的老婆在旁邊憋不住了,插言道:“他爹,既然叔都來了,你就說說吧。”
魏老四勃然大怒:“閉上你的*嘴!”看到輕易不發火的魏老四動了真怒,他的老婆紅着臉出去了。
一切似乎都明瞭了,但是魏老四還是死活不承認。
“老四,你說不說事都已經明瞭,老三在你這裡賒過火燒。拿過賬本我看看。”
“沒有,真沒有。”魏老四還是一口否定。
於廣源頓時火了:“老四,你賒給他火燒就不對了,怎麼,你還想替他抵賴嗎?我的兒子慣壞了,有你的股子在裡面。以後你也別叫我叔了,咱倆一刀兩斷!”
話說到這個份上,魏老四不得不拿出賬本遞到廣源的面前,廣源接過賬本一看,原來幾乎每隔兩三天,於昭湘就去老四家賒火燒,多則四個,少則兩個。到現在爲止,於昭湘在魏老四家一共賒過一百零九個硬麪火燒。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啊!
於廣源頓時覺得天昏地轉,他瞪着血紅的眼睛盯着魏老四,面目有點猙獰,問:“老四,這麼多火燒你也敢賒給他?!”
魏老四嚇壞了,嘴就有點結巴了:“老、老、老三說,是他奶奶讓他這麼做的,等他、他奶奶回來了就給、給他錢;還、還有憲仁家的加官一塊過來賒的,我以爲叔您知道這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