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人生 入戲
“……將那棄之如敝!唯你至重!爲何你竟無動於衷!”吳眠失魂落魄地回到院子,就聽見了爭吵。
“奴家承受不起!大人勿折小女子壽!還是回濟南府罷!”衛鸞的嗓門更大,毫不示弱。
“爲何?難道你心有所屬?”
“大人莫污奴家清白!您不知雲泥有別麼!”
“好!既是如此說,我即刻便修書,將那官辭去!你斷然無再拒絕我之理了!”
“你!你不可理喻!”
話音才落,一抹粉紅色的身影破門而出,眨眼間便消失無蹤了。
“衛鸞!”吳眠跟着跑了出去。
一路哭着,一路跑着,不覺來到了河邊。衛鸞才停下,吳眠才趕上。
“衛鸞!”吳眠輕輕喚了一句。她知道,衛鸞其實是喜歡方慈雲的,卻想不明白她爲什麼要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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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鸞忙將眼淚擦乾,扯了扯嘴角,“眠兒,你怎會在此?”
“哦!我賞景啊!賞山賞水賞鸞娘。”吳眠故意揹着手,狀似悠閒地沿着河堤慢慢踱着步子。
衛鸞“撲哧”一笑,道:“又拿我說笑了。”
“豈敢!豈敢!”唉!可惜沒扇子,要不咱也能做一回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兒呢!
“敢問姑娘,何事傷心吶!”吳眠拖着腔調。逗得衛鸞又笑了起來。
“唉,眠兒。你道此之決斷可明智?”
倆人並肩在河岸邊的草地上坐下,面朝着悠悠河水,遠望着似落未落的夕陽,各自俱嘆了口氣。
“先將你之所想和盤托出,我纔好評判。”
“一來:門不當戶不對,其家人必定反之;二來:阻隔甚遠,戲班實難割捨;三來:我委實難勝任做官夫人的;四來:他斷不願棄官的,因做官費了不小功夫呢!”
這衛鸞,倒是挺現實的一個姑娘。考慮問題是百思千慮、面面俱到。
“若無上述之,你可不絕於他?”
“這,我亦不知該如何。”
“衛鸞,可還記得我臨走所說?若你真愛,便不會計較其他,亦不會有諸多借口。若能得其心,此生何求?”
“眠兒,今番再見,你老成許多。”
“是。家中變化可謂翻天覆地,人生變化無常,須珍惜如今。”
“此事暫且放下罷!今次來此,斷不再走了罷?”
“暫且打算討擾了,然計不長久矣。”
“也罷,你最是不願牽絆的,閒雲野鶴。”
“怎說?何處聽來?”
“哪還用聽!一貫如此的。”
倆人在河堤上相互追打起來,一路瘋癲到家。
“哥哥!”衛鸞進門就喚。
推開門,卻見衛鴻和方靄雲談興正濃,氣氛恬然。其時衛鴻正滔滔不絕說着什麼,語調激昂;靄雲則面朝衛鴻,右手撐頰,側耳傾聽,一臉傾慕之狀。
衛鸞下意識地看了看吳眠,後者臉上輕微的變化沒逃過她的眼睛。
吳眠心中特別不是滋味。有股酸酸的液體刺激着胃體,直冒涌上來,到了喉嚨,卻變成苦澀。
衛鸞只當視而不見,直直對着方靄雲說:“嗯,方小姐,請問方老爺可在?”
靄雲有禮地回答:“衛鸞姊姊生分了,喚我靄雲便是。哥哥才攜僕童上路了。”
“他走了?!”衛鸞難過地進了房間。
難道她真的傷了他的心,竟然在片刻之時便不告而別?
吳眠看着衛鸞黯然沮喪的樣子,心裡也自覺無趣,也回了自己的房間。
就這麼待了一段時間,吳眠漸漸熟悉了當地的習慣和戲班的作息。也深刻體會到生活的不易,人生的苦難。爲什麼古人會說,笑貧不笑娼,妓高於戲子,現在她也能深切意會到了。
戲班裡有十八個頂樑柱,分別是衛鴻(善唱生,尤善小生)、衛鸞(善唱旦,尤善老旦)、衛鷫(善唱末)、衛鷖(善唱小旦,亦稱閨門旦)、衛䴉(男,善唱小末)、衛鴛(女,善老旦)、衛鸇(男,善唱末)、衛鴦(女,善丑角)、衛鶼(男,善外,尤善小外)、衛鷺(女,善貼旦)、衛鶇(男,善外)、衛鷥(女,善貼旦)、衛鵃(男,善淨,尤善小淨)、衛鷽(女,善丑角)、衛鵠(男,善淨)、衛鷗(男,善丑角)、衛鶴(男,善丑角)、衛??(男,善唱生)。所謂的“江湖十二角色”,就是那“生(小生)、旦(小旦)、淨(小淨)、末(小末)、外(小外)、醜、貼”。且另外還培養着一些小孩子,他們俱是孤兒,被師傅收留下來,自小便學戲的。這演戲也像打籃球似的,有候補隊員呢!
每日,他們都要早早就起來練功。吳眠常常在雞叫第一聲時,準時聽見隔壁院落響起此起彼伏的吊嗓聲來。果真是“聞雞起舞”,風雨無阻,從不間斷。如果哪天沒聽見,那一定就是他們接了case,搭臺演唱去了。
雖然衛鴻怕吵到吳眠,特意安排了最靠邊、離他們最遠的屋子,還是不管用,吳眠睡得很淺,一點響動就能把她驚醒。
時間長了,吳眠也會偷偷跑去看他們練功,最希望看到的,當然是衛鴻。他基本上都是在教小孩子們唱,在那邊手把手地將他們教會,極其嚴厲,三遍不會,定是要捱打的。
這天又接了宗大買賣,說是鄰村有個姓卓的大戶人家的老太爺過六十大壽,力邀衛鴻、衛鸞、衛鷫和衛鷖親自登臺,酬薪頗豐。吳眠死纏爛打的,衛鴻才答應了她一起去。這不,一大清早的,大夥兒便收拾傢伙往那家去了。
趕至地方,天已大亮。那家的管家熱情地招待了大夥兒一頓,便催着趕緊佈景去了。戲臺在村子正中央,四四方方的,桌子椅子早已擺放齊整。
跑龍套的大傢伙們就搭起佈景來了,掛上戲班的名兒,“驪菁班”。爲何叫“驪菁”呢?因爲師傅姓許名麗青,一來取其名諧音,二來呢,是表驪歌菁華之意。
吳眠呆在後臺,頗感興趣地看着主角兒他們上妝。各人有各人的忙活,正爲了待會兒的演出忙得熱火朝天,只有吳眠在一旁悠閒地看着。
衛鸞正在描眼,吳眠顛顛地捱過去了,“鸞兒,我給你遞傢伙?”
衛鸞眼都不眨一下,“別忙!你坐那兒罷!”
衛鴻正上粉呢,吳眠又顛顛地偎過去了,“鴻哥,我來給你描眼?”
“也好!爲兄便教你如何描。”衛鴻倒是爽快答應,“好生看着。”
便對着鏡子,慢慢兒地描了左眼,再將筆遞給吳眠,“喏!依樣畫右邊的罷!”
吳眠接過來,按照衛鴻教的,仔細地描繪起來。
衛鴻定睛瞧着吳眠認真的表情,思緒卻飛到了那個年少癡狂的年代,目光漸漸轉濃,溫柔得能淌出蜜來。
吳眠注意到衛鴻的變化,強壓制住的心神不由得一晃,手也跟着抖了一下,那眼角便吊得太高了。
“眠兒,我來罷!你看着便是。”衛鴻的右手輕輕握住了吳眠握筆的手。
吳眠靜靜地鬆了手,一時間自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正好戲已開場,忙找了個藉口到前臺看戲去了。
首當其衝的,一出《牡丹亭.遊園驚夢》,是衛鷖扮的杜麗娘。只見她嫋嫋婷婷,和衛鷺(扮丫鬟春香)相偕出來。
先踢裙1,點着樂師的調子在舞臺四周繞上一圈,似在遊覽園子的景色,接着停下來搭鬢2一番,表示情思已動,這才幽幽開口唱道:“夢迴鶯轉,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那扮相嬌美,那身段嬌嬈,那嗓音清麗無比,入耳極其受用,臺下頓時響起熱烈的掌聲和叫好聲。衛鷖開頭便得了個滿堂彩,心中自是十分高興。唱得更爲有勁兒。
春香接唱:“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
旦白: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作蕩腳3狀,唱:“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景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合:“朝飛暮卷,雲翠霞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不多時,衛??扮生(柳夢梅)手持柳枝上來,含笑見着小姐,唱:“則爲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閒尋遍,在幽閨自憐。”
通過杜麗娘的口,人們彷彿見到了滿目的春光,聞到了滿園的花香,她給衆人描繪了一副動人的春景。杜麗娘遊園,本意是消遣,無意那絢麗春色,但沒料到這美好的景色卻觸動了她潛藏於心的春情萌動。遊園是表現了她青春的覺醒,驚夢則以他們夢中的行爲反映出他們對愛情的大膽追求。
難怪千百年來,歷久彌新,久唱不衰。
本來衛鴻該是唱頭出的,只因吳眠給弄壞了妝容,才改做第二折。他唱的是《荊釵記.男祭》。他扮的王十朋,姿容俊美,風神朗採,活脫脫一個意氣風發的狀元郎。
故事講述的是王十朋與玉蓮結爲連理,後高中狀元,被丞相万俟相中欲招爲婿,十朋不從,便被髮配遠方,且家書被小人篡改,逼玉蓮改嫁,玉蓮不從,投江殉節後被人救起,五年後夫妻相見,得以團圓。
衛鴻唱完,底下的人喧騰起來,叫好聲連連。卓老太爺一高興,開口便賞銀百兩。
接下來是衛鸞的拿手好戲《孽海記.思凡》。她身着素衣袈裟,身段累繁綴重,姿態變幻無窮,唱腔細膩柔和,旋律優美流暢,全折只她一人演到底。
衛鸞果然不是蓋的!每唱完一段,底下人便鼓掌叫好,卓老爺高興得合不攏嘴,戲唱得好,他面子也足。待衛鸞一唱完,立時便喊,有賞!
講的是,小尼姑色空,因年幼多病被父母送至仙桃庵寄生,長大後耐不住佛門空寂清冷,私自想逃離庵堂。故事以她的思想變化爲主,娓娓道來。
善唱末角的衛鷫自然是《寶劍記.夜奔》了,而衛鴻的《太白醉寫》中李白,衛鷽的《風箏誤》中詹愛娟,衛鴦的《金鎖記.羊肚》中張母和衛鶴的《十五貫》中婁阿鼠也非常精彩。幾乎每場都贏得了潮水一般的掌聲和歡呼聲,大家的辛苦沒白費,個個出彩,出出精彩,爲戲班掙足了面子。
直到晌午後,大家的肚子都咕咕作響了,才恍然記起午飯都還沒吃呢!這才戀戀不捨地散去。
卓老太爺親自賞了午膳,再三挽留大家留下,明兒再唱一天。衛鴻推辭不得,只好又唱了半日,方纔回家。
一回家,大家急不可耐地向師傅邀功去了。老人家一點兒也不買賬,淡淡地拋出幾句話來,衆人便不敢吭聲了。
“爾等之斤兩老身豈會不知?此番前去還可,馬虎混過,唱戲之人斷不可如此急功近利,好大喜功,亦仍有不足之處,他人不知,然我亦不知?”“今後仍須用功勤練,方能闖出一番氣象來,須多加悉心纔是!”
衆人其實被訓得心情低落,唯唯諾諾地應了“是”,晚飯也只是草草吃了幾口,個個頹唐地回房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