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情愫 新生
你道此人是誰?正是許衛鴻。他駕着馬車還未駛出半里地,心中還是放心不下,於是和衛鸞商量了,讓衛鸞一人先回蘇州去,自己暗暗跟蹤吳眠,以防不測。
他想着,畢竟自己在江湖上飄久了,衛鸞也有了經驗,但是吳眠在他們看來就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金枝玉葉,斷然不放心讓她一人走着。
可是他又不敢走出。每當吳眠露宿荒野、以野果裹腹時,都是心疼如刀絞之時。他只敢在她睡熟之時,悄悄挨近她身邊,偷偷在她身邊守護着。
吳眠倒是樂知天命、安之若素,沒有任何埋怨之色,讓衛鴻暗暗欽佩。
譬如經過一座高山,在月圓之夜,她必定停下腳步,端坐于山頂,對着月亮細細端詳一陣,靜靜安坐半夜才睡去;經過一片山花爛漫的坡地,她也會很有興致地放緩步子,採幾朵野花,打幾個旋轉,或是就地躺下,靜靜感受花兒的芬芳,嘴裡輕輕哼唱着不知名的歌兒;經過一條清澈見底的山澗,她會停下來觀賞水邊的水草或者水裡的小魚,把鞋襪脫了伸進水裡,偶爾調皮地晃幾下,水花被濺起,映着通紅的晚霞,折射出五彩的光芒,她會露出“咯咯”的歡笑;經過一片落滿紅黃色樟葉的小徑,她會蹦跳着在幾棵樹之間來回穿梭着,仰面迎接着落英繽紛,留戀不去。
唱,跳,笑,思,坐,臥,行,立,無論她是什麼表情,什麼動作,一舉手一投足,都落入了衛鴻的眼裡。在衛鴻看來,每一個她,都是一道美麗的風景。他見識到了她鮮爲人知的一面,從心底裡深深愛上了這個舉止怪異、話語怪異的女孩。
這麼着,吳眠已到家了。衛鴻看着她走進了一座宅邸,在原地徘徊了許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呆在這裡,還是該回蘇州去。
原來她們家真的是豪門大戶,自己不過是貧賤困頓的潦倒之人,怎敢有此非分之想!滿懷惆悵,衛鴻踏上了歸途。
這邊吳眠一進家門,迎接她的,是家裡的秦媽—她的ru母,還有一屋子的死寂。
“哎呦!俺的好小姐呀!您怎地這時才歸來呀!”秦媽抱住她是淚水漣漣。
吳眠嚇了一跳,忙不迭推開老媽子,“好了,秦媽,出什麼事兒啦?”
“您問甚麼?”秦媽撩起衣裳下襬揩揩眼睛。
“爹爹呢?”
“老爺仍在打仗呢!”
“那蓮香呢?”
“蓮香?”秦媽愣了愣,嚎啕大哭起來,“小姐!您有所不知呵!可憐的蓮香!”
“怎麼了?秦媽您莫光哭了!”
“您隨老身來瞧瞧!”說着從牆上取了鑰匙,往後院走去。
後院最偏僻的西廂房最裡的一間屋子,門被鎖上好幾道。吳眠看着一頭霧水,不明白這是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秦媽抖抖地打開了門,吳眠一推,老舊的木門“吱呀”開了,裡面黑乎乎的,只門縫帶進了一絲亮光。她乾脆地把門全打開了,才漸漸看清屋裡的情形,原來兩扇窗子都給糊上了桑皮紙,纔沒有陽光透進來。
屋子裡僅有一張牀,牀上放着一張矮几,有兩個蓬頭跣足的女人,相對坐着,嘴裡喃喃絮叨着一些含混不清的話。
吳眠困惑地看了秦媽一眼,問道:“秦媽,這是爲何?”
“唉!小姐您有所不知!都是清賊爲禍呀!”
適應了屋裡的光線,吳眠上前仔細看了看倆人,不禁失聲驚叫!
“這這這……這不是蓮香……這不是二孃嗎?”
倆人怯生生地往裡面拼命躲了躲,一副不敢見人的樣子。
“不錯!小姐。”
“秦媽!她二人怎會落得如此田地?”
“啊!……秦媽!出去!出去!莫讓奴家見人呀!”二孃突然發出一聲長嘯,狂喊着,接着便大哭起來。
蓮香則擁住自己的雙膝,嚶嚶哭泣起來,那聲音彷彿鬼聲。
“好好好,夫人,這就走,這就走!”秦媽慌忙安撫着,打眼色示意吳眠先出去。
“秦媽,快說與我聽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吳眠看着正仔細鎖着每一把鎖的秦媽,迫不及待地問。
“好小姐。老身本不該多嘴多舌,此事對您亦是不利,您聽罷便走罷!遠走高飛去!”老人又哀哀地嘆了口氣,才慢慢道出原委。
“大約半個月前,朝廷派下軍隊,說是要剿平臺灣。二夫人正好帶着蓮香走訪親戚,因路途不短,二人便於親戚家留宿一晚。誰料這晚便出了事故!那可恨的清賊!趁着夜裡月黑風高,強行擁入百姓家中,上至老孃,下至**,無一不遭其毒手,整個莊子,竟無一女子倖免於難!可憐二夫人、蓮香亦難逃噩運。那日被親戚家男人送回,不能成言,呆滯失色,恍惚無神,見了誰人便躲,久之竟連那光亮亦怕見之。老身無奈,將他二人藏於僻室,將窗戶均以暗紙糊上,便是那屋頂的亮瓦亦予換下。每日只老身一人將三餐送去,無人敢見。”
好慘啊!倆人都被清兵**了。吳眠本來準備了一腔心思、滿腹怒火前來報仇,聽完之後就好像被一桶冷水從頭潑下,直涼到了腳心。
“秦媽,您這幾日上集打聽打聽臺灣的境況可好?我擔心爹爹。”
“好好好!老身心知肚明。”
秦媽很快收拾好了吳眠的房間。其實房間沒什麼變化,只是蒙上了一層灰而已。
當初在姑姑家帶回的行李放在桌子上都沒打開,吳眠解開一看,那塊玉佩果然還在,於是貼身收了。
自己在整個園子裡逛了幾圈,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百無聊賴之下,想起了蓮香。
向秦媽討來了鑰匙,吳眠一個人再次打開了那間屋子的門。強拽硬拖,把蓮香弄出了那間黑乎乎的屋子。
弄來熱水,還到摘了許多的柚子葉撒在澡盆裡,仔仔細細把蓮香的身子洗得乾乾淨淨。
“蓮香,事兒已過,再念無益,何必作繭自縛!”
“聽老一輩的人說,柚子葉能避邪、驅鬼,還能去黴,洗完身子,便依舊是乾淨的!”
“你知道嗎?有一個國度,女子是不會介意自個身子被……,哎!此事不足爲重!”
“蓮香,做妓尚爲生,何況常人乎?”
“若你憂心自個嫁不出去,今後便跟着我啊!只要有我一口飯吃,便少不了你的。”
“況且,男子有何用呢?不過是當你爲續香火之工具罷了。情愛不長久,人心不長久。男子靠不住,萬事須自立。”
“我常聽芽兒講,古時有司馬相如棄卓文君,有陸游逐唐婉,有唐明皇殺楊貴妃,相愛一場,到頭總是空。故又何必在乎於此?”
吳眠嘮嘮叨叨說着,完全不知道自己偏題了。
洗好澡,吳眠又替蓮香梳洗打扮,找出乾淨的衣裳換上,收拾得整個人清清爽爽的,喜人入目。
天氣好,她會牽着蓮香的手,帶着她在後花園逛;天氣不好時,她就帶着蓮香在屋裡鬥蟋蟀,或者弄來泥巴來捏泥人,可惜的是她從來只會捏鴨子。
蓮香只是安靜地接受吳眠爲她所作的這一切,不言不語,不哭不笑。
吳眠沒放棄,如果輕言放棄那就不是她的行事風格了。
久而久之,情況慢慢有了可喜變化,至少現在的蓮香已經不怕黑,眼神也有了些光彩。
這天正逛着,秦媽過來告訴吳眠,施琅已經攻克澎湖。她不知道秦媽的消息遲到了多久,也不知道鄭老爺究竟是不是剛好在澎湖駐守。
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秦媽,煩勞您再打聽一番,如何能過海到島上去?”
“小姐!如今危難重重,別個俱欲渡海歸來,您倒好,反欲上島。”
“爹爹如今仍在島上,我放心不下。”
“也罷!不過一把老骨頭,老身受老爺恩惠不少,自當相報。”
“小姐,莫去!”秦媽走後,吳眠聽見一絲低微的輕語。
“誰?”吳眠警覺地環顧四周,空無一人,只有那微風輕撫過樹梢,樹葉發出颯颯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