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從長公主府出來之時已經很晚了,便直接回了榮國府。
回到家,更衣的時候,晴雯問他:“二爺今兒帶二奶奶出城作甚了,我看二奶奶回來之後,心情不大好呢。問平兒,她也不說。”
賈璉坐在炕邊,笑回道:“你關心這個作甚?”
“人家就是好奇嘛。”
看這妮子八卦心十足,賈璉又問旁邊的香菱:“你呢,也和她一樣?”
香菱搖了搖頭,又點點頭。
賈璉見狀,敷衍一句,說天氣好,帶鳳姐兒出城逛逛,結果他中間有事就提前將鳳姐兒送回來了。
晴雯瞭然,隨即十分殷勤的蹲到賈璉身邊,給他捶腿,一邊引誘道:“二爺,我們也好久沒有出城逛過了。香菱還好,年前二奶奶去廟裡還願,她還跟着出去了一趟。
人家就可憐了,都不知道多久沒出城過了。二爺什麼時候也帶我出城逛逛唄……”
因她可憐巴巴的,賈璉便說:“這個嘛,也不是不可以,得看你表現。”
“人家表現還不好啊。二爺回來這幾天,人家就沒怎麼出過這院門,天天在家裡等二爺回家好服侍,連她們叫賭錢耍都沒有去呢……”
“這樣啊,確實挺乖的。”
“那二爺什麼時候帶我們出城呀,我保證,一定不亂跑,不給二爺添麻煩。”
賈璉樂了起來,笑說只要她一直保持這麼乖,下次有機會就帶上她,讓晴雯喜笑顏開。
她翻身上炕,蹬掉鞋子,很用心的給賈璉按摩,一直到鳳姐兒回來。
“好了,你先出去吧。”
聽到賈璉讓她出去,晴雯心下有些狐疑。等閒二爺和二奶奶說話,一般不會特意避開她和香菱的。
即便是二爺想要和二奶奶親熱,都是直接上手,讓她們自動迴避的。
今日這般定有古怪。
因此出門之後,晴雯便走到西窗邊,扒在那窗根兒底下偷聽。
她這模樣,讓其他看見的人腹誹:滿院裡,也就她敢這麼明目張膽的偷聽二爺和二奶奶說話。
屋裡,賈璉招鳳姐兒過來,讓她坐在腿上,親了一口,笑道:“之前一直沒機會問你?方纔聽晴雯說你心情不好,是不是上午公主欺負你了?”
鳳姐兒便罵道:“她哪隻眼睛看見我心情不好了,該死的小蹄子,就愛嚼舌根。”
罵了晴雯一句,鳳姐兒看賈璉神色認真,猶豫了一下,道:“公主她人挺好的,也沒有欺負我。
她只是和我說了很多,包括當初你送她和親時發生了的那些事。
她說,若她不是天家公主,她什麼也不會與我爭,哪怕沒有任何名分,只要能跟在你的身邊,她都心滿意足了。
她還說,只要我讓出正室的名分,她願意一直稱呼我爲‘姐姐’,並且將來也不會進府與我爭什麼。從此之後,她在外面助你博取前程,我在家裡替你侍奉長輩。我們姐妹二人,一同輔佐於你……”
儘管有所猜測,但從鳳姐兒口中聽到昭陽公主的這些話,賈璉還是不免感動。
於是一手摟緊鳳姐兒的腰肢,一手托住她的腦袋,壓在自己的胸膛,然後嘆道:“委屈你了。”
鳳姐兒一天都沒有哭的,哪怕面對昭陽公主強大的氣場,她也沒有想哭。但是此時依偎在夫君的胸膛,聽他致歉般的安撫,鳳姐兒卻莫名的想哭。
但她強行忍住不讓自己哭。她知道,這個時候哭除了顯示自己的軟弱無能和讓賈璉爲難,別無用途。
於是強笑道:“有什麼可委屈的,能夠和堂堂長公主殿下姐妹相稱,是我的福氣呢。說起來還得謝謝二爺,給了人家這樣的機會。”
賈璉偏頭瞅了她一眼,不知道這女人是說笑還是在嘲諷他。
即便是嘲諷,賈璉也不會生氣。這個女人無事還喜歡嘲諷他幾句,何況今次這般事情,確實是他有所虧欠。
儘管在名分這件事上,是兩個女子自己說定的,他沒有出面。這在一定程度上保全了他的體面,讓他沒有主動違背當初對鳳姐兒的承諾。
但是這個情他得承下。
因此默然片刻,賈璉認真的說道:“不論如何,你在我心裡,始終都是我賈璉的妻子。這一點,不會變的。”
聽到賈璉這麼說,鳳姐兒的心裡最後一點委屈也都消散了。
人不怕深情和付出,怕的是這些得不到對方的體諒。如今賈璉能夠這麼說,表明他心裡是懂她的。
既然如此,她還有什麼可說的?
事情已成定局,她又不是怨天尤人的人。相反,她的精明,讓她知道在逆境中,該怎麼做才能讓自己處於有利的地位。
知道賈璉此時對她心有虧欠,再討論這件事雖然會加深賈璉的虧欠,但過猶不及,她及時轉移話題。
“好了,先不說這件事了。姨媽先前派人來請你,說是感謝你救了薛大爺一命,要設宴款待你。
時辰不早了,你收拾一下就過去吧,一直讓人等着也不好。”
薛姨媽一貫會做人的,會設宴感謝他在情理之中,賈璉一點也不意外。
點點頭,他反問鳳姐兒:“你不和我一起?”
“人家專程邀請你,我去做什麼?薛大爺這件事,我又沒幫上什麼忙。”
“你和自己親姑媽還外道?你我夫妻一體,請我便不等於是請你?”
賈璉本意帶鳳姐兒去薛家赴宴,散散心情。誰知她竟是執意不想去,賈璉也就不勉強她。
換了一身衣裳,就要出門,迎春和探春卻連袂來訪。
她們是去給王夫人請安之後回園子,見小院中情景,猜到賈璉回府,故進來探視。
看見賈璉的行頭,探春問道:“這麼晚了,二哥哥這是要去哪?”
鳳姐兒笑道:“薛姨媽請他過去吃酒。”
探春聞言露出瞭然的神色,迎春卻嘆道:“聽說薛大哥哥的案子判了一年,姨媽應該正傷心呢,怎麼還請哥哥去吃酒。”
“什麼傷心不傷心的,就薛大爺這個案子,換做旁人早死八百回了。如今只判一年,姨媽不知道多慶幸呢。
這都多虧了你哥哥出力,所以姨媽才請他呢。”
鳳姐兒有一定程度的厭蠢症。迎春在賈璉眼裡是單純善良,在她眼裡可不是。
三姐妹裡,她評價最低的就是迎春了。要不是因爲她是自家男人的親妹妹,她都不愛搭理的。
賈璉在旁邊,看了她一眼。得,還能懟人,看來心情是好多了。
與兩個妹妹點點頭,賈璉正要起身。
卻見探春走到他身旁,笑靨如花:“既是姨媽設宴,二哥哥可能帶我們一起去?說起來,我們也好久沒有去姨媽家了。
姨媽家做的糟鵝掌鴨杏,自那年吃過之後,我和寶哥哥他們都好懷念的。”
探春自從發現賈璉有寵妹情節之後,越發不怕賈璉了。看賈璉猶豫,她連忙補充道:“自寶姐姐她哥哥出事之後,寶姐姐就出去和姨媽住了。
如今薛大哥哥的事情了了,寶姐姐也該搬回來了吧?這些日子園子裡少了她,都冷冷清清的,大家都沒有興致開詩社了呢。
她臉皮一向又薄,若是我們不去請,她定然捨不得回來。
二哥哥就帶我們一起去嘛,我們可不是爲了吃姨媽的酒,是爲了請寶姐姐回園子呢。”
原來今兒薛家的案子一了,大觀園中的姐妹們便商議着把寶釵請回來。其中以湘雲叫的最歡。
自從寶釵出去之後,她一個人在蘅蕪苑嫌孤單,就下山挨着探春住,讓探春好不厭其煩的。
鳳姐兒見狀也笑道:“反正她們也沒事,你就帶她們一道去吧,想來姨媽也不會嫌她們。”
見狀賈璉還能說什麼,一揮手讓兩個妹妹跟上,便率先走出房門。
外頭東跨院馬車已經備好,正是賈璉和鳳姐出行的專用奢華馬車。
因爲時辰不早了,且到薛家也沒有幾步路,賈璉也沒有專程給迎春、探春另備車馬。
來到薛家,薛家果然大門大開,薛姨媽和寶釵都在外口候着。
雙方一見面,搭着賈璉的手下馬車的探春,也顧不得去看羞答答的迎春,便率先朝着薛姨媽小跑過去,笑道:“聽說姨媽設宴,我和二姐姐不請自來,還請姨媽莫怪哦。”
薛姨媽忙拉着她的手,露出經典的姨媽笑,“不怪不怪,你們能來,姨媽高興還來不及呢。”
探春回之一個甜蜜的笑容,然後便走到旁邊,拉着寶釵說話去了。
薛姨媽則走到賈璉面前,本來想說幾句客套話的,但是在對上賈璉的眼神之後,覺得以如今兩方的關係,倒也不必太過客氣。
於是只笑道:“知道你忙,都沒敢派人來催你。不過酒宴早就準備好了,都是你寶釵妹妹親自操辦的。
上次你誇她釀的甜酒味道好,此番她也特意準備了。”
“姨媽和寶釵妹妹有心了。”
賈璉看了一眼滿面含笑,風韻猶存的薛姨媽,又瞅了一眼旁邊孤冷若雪,卻一對上他的目光便轉過頭去的寶釵。心說,偶爾來薛家吃吃酒,也是挺不錯的選擇。
……
薛家這處宅院房間都不算大,因此寶釵將宴飲地點選擇在正房前的廊上。
也請了一班戲。
因爲不知道探春姐妹會來,想着單賈璉一人或者賈璉和鳳姐兒二人來,本來人少,再無戲,只怕坐不了一時三刻便無趣。
也不過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戲班,點了幾齣清雅的曲目。
不得不說,寶釵的品位很高。
一個小院,幾盞孤燈,加上一個戲臺、幾名伶人。分明沒有任何繁瑣華麗的佈置,主人和賓客分席宴上,卻有怡然自得之感。
以致於一直找寶釵和薛姨媽說話的探春和迎春,都不覺失了話茬,迎着初春清涼的晚風,細細聽着嗓音優美的伶人清唱哀婉的曲目。
“唱的真好聽。”
一曲罷,探春率先發出讚美,然後偏頭問寶釵:“這麼動聽的曲子,怎麼我以前都沒有聽過呢,寶姐姐你從何處請來的班子?”
探春原本以爲,身爲國公府小姐的她,應該聽盡了天下名曲。卻沒想到,就在這咫尺之地,居然還有她完全陌生,卻覺得無比動聽的音樂。
薛姨媽笑道:“這是南邊地方小調,京中的班子大多都不唱這個的。去年剛好請了一回,你寶姐姐就記住了,今兒又請他們來。”
寶釵補充解釋:“此曲名爲《翩躚》,屬於蘇州的水鄉小調,名爲“八仙調”。當年我隨祖父到蘇州,曾聽過一回,記憶猶新。
沒想到時隔多年在京城又聽到,因此便留心了一些。”
寶釵坐在薛姨媽身側,而薛姨媽旁邊是賈璉,另一邊纔是迎春和探春。因此寶釵和探春說話,免不得目光越過中間。
說話間,察覺有一道欣賞的目光在窺視她,收眼一瞧,可不是賈璉,令她連忙回正了身子,心兒也沒來由的砰砰跳了幾下。
以前不知賈璉對她之心,她面對賈璉的目光尚能坦然幾分。
自從母親與她說了賈璉對她的狼子野心之後,她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平靜的面對賈璉。
賈璉將她的反應收在眼中,笑了笑。
寶釵比之探春二人,本就博聞的多。更別說,賈家賈母老太君喜歡聽熱鬧戲,賈家上行下效,逢年過節聽得大多也類此。
似這等江南婉約風的小調,倒成了新鮮曲兒了。
卻也不奇怪。
儘管,賈家出身江南。探春等女,還位列金陵十二釵之名。
但探春等人毫不以江南人不知江南曲爲恥,只是深深的誇讚寶釵見多識廣。
宴飲繼續。
主人賓客皆爲雅士,觥籌交錯間雖有閒言,卻並不顯得嘈雜。
忽聞底下銀瓶乍破,衆人舉目看去,只見一身材嬌小的伶人,揹負一柄青鋒,躍然於臺上。
而後展臂起舞,在夜幕下,帶起寒光點點。
劍舞對於賈璉而言自然不算新鮮。但對於迎春探春二人,卻是很有吸引力的。
畢竟賈府早已是書香傳家,忌諱舞刀弄劍的。也就這幾年,纔有些轉變。
因此,儘管小戲子的劍術並不精深,但勝在裝扮新奇,一招一式也精妙設計,讓在座的女子都覺得大飽眼福。
迎春回頭瞅了一眼站在後面的阿琪,然後道:“我曾有幸見過阿琪姐姐舞劍,其劍勢銳利,動則若脫兔,靜若青松,行動間又如蛟龍入海。
一招一式,如攜寒芒。儘管只見過一面,至今想來,我尚有餘悸……”
迎春本來是想要誇讚阿琪的,因爲她知道阿琪是她哥哥很器重的侍衛。
但是說到最後,還是將自己最真實的感受說了出來。
確實也是,賈璉的衆多屬下之中,也就屬阿琪殺氣最重了。
先不說她曾帶着妹妹在草原上逃避敵人的追殺,就說跟了賈璉之後,凡有戰鬥,每次也都是她身先士卒。
就連身爲三品威烈將軍的賈珍,也是親自死在她的手裡。
認真起來,論殺氣之重,賈璉手下或許沒有人比得過她。
而她又專精劍道,如此一個女子,即便是舞劍,其中凜冽之意,自不是迎春這等乖乖大家閨秀所能抵禦。
迎春所言,聽在別人耳中卻是另外一番感受。
薛姨媽和寶釵都有些訝異的看了一眼阿琪。都說迎春嘴拙,其方纔卻說出那樣一番形容來,可見對對方的劍術記憶之深刻。
探春更是連忙追問:“真的嗎?我卻是不曾得見,要是能看一眼就好了。”
說話間,探春用崇拜且央求的目光掃向阿琪,目的顯而易見。
阿琪眉頭一皺。
她看得懂探春的意思,但她素來不慣熱鬧的場面,只願意安安靜靜的站在賈璉的身後。
而且,她也不喜歡與人表演。
特別是劍術。即便是賈璉,也很少讓她舞劍助興。
小時候練劍,是爲了興趣,爲了不被人看輕。後來是爲了保護妹妹和族人。
現在,則是爲了,在賈璉身邊成爲一個有用的女人。
若是妹妹在就好了,以妹妹的性格,她倒是很願意在人前露臉的。可惜她隨着薛家僕婦下去吃飯去了。
外人不知道阿琪的個性,賈璉豈能不知。
知其窘迫,賈璉笑與探春道:“若論劍術,我卻是也不比她差太多。三妹妹若是想看,不如我舞一番給你瞧如何?”
探春此時也大概看出阿琪是不願意的,自悔莽撞,聞言連忙道:“小妹不過一時戲言,二哥哥不必如此。”
“無妨。”
賈璉一揮手,退椅起身。
寶釵所釀的酒甘甜醉人,賈璉已喝了不少。
加之近來諸事順遂,當着寶釵和兩個妹妹,他有些呼之欲出的狂意。
因將披風解開,在阿琪上前接過的同時,他一把取下其腰間佩劍,踉蹌而快速的下去臺階,走上戲臺。
戲班的人看見賈璉要下場,早已利索的將戲臺清空。
就見賈璉背對着正廊,斜垮垮的杵在臺子中間。昏暗的光線照在他的身上,將他的影子在映的很長,消失在臺邊,飛出了穿堂。
本來光芒萬丈的男人,此時醉意珊,又在這等蕭索的環境之下,竟是散發出比平時更加濃厚的魅力,讓一衆觀摩的少婦和少女,目不轉睛。
她們便看見,賈璉緩慢的擡起左臂,手中的寶劍也隨之而起,越過肩頭,橫於頭頂。
隨即賈璉右手拔出寶劍,劍鋒斜指夜空的同時,修長的身形也是急退。
在身形急退之間,雄渾而悠揚的醉歌隨之而起。
“醉裡~挑燈看劍!”
“夢迴吹角連營。”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詩只吟唱半闕,但隨之而起的劍勢,卻如一道長虹直衝雲霄。
但見賈璉身如雷霆,奔走如飛。手中一柄長劍不見其形,只見寒光閃爍。
雖一人一劍,卻有萬鈞之勢。
如此劍舞,別說薛姨媽等女,就連吃了飯回來的阿沁,陡然見之也不由得放慢了腳步。她眼中異彩連連,深恨自己不該去用飯,以致於錯失了觀看侯爺舞劍的全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