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明,鐵網山卻被火光照的通亮。
浩蕩的長龍從鐵網山上,沿着南邊的大道,蜿蜒而下,直撲京城。
因人員衆多,行程緩慢,直到天色徹底大亮,路程才只走了一小半。
寧康帝的龍輦之前,一金甲將軍飛馳而來:“啓稟陛下,鎮遠侯賈璉攜九省統制王子騰前來覲見!”
“宣。”
……
賈璉和王子騰並排行進在人羣之中,不用偏頭去看,都知道他們二人是無數人的焦點。
賈璉自然不用多說,王子騰那也是國朝數目希少的從一品實權大員,本身就權勢赫赫。
關鍵是,身爲九省統制的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因爲王子騰的到來,寧康帝讓隊伍停下休整。
“臣王子騰,叩見陛下。”
寧康帝的龍輦,是一輛寬九尺,長丈二有餘的大型馬車。由四根樑柱支起來的雕龍鐫鳳的輦頂橫樑上,垂下珠簾和帷幔。
帷幔微微透光,因此王子騰可以窺見龍輦中坐着二人。
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已經跪下的王子騰知道那是宮女捲起了帷幔,而寧康帝此刻,一定正透過珠簾注視着他。
但寧康帝沒有說話,他也不敢擡頭觀摩。
“此番你帶了多少人回京?”
王子騰來不及思考寧康帝爲什麼用“回京”二字,他聞言立馬答道:“回稟陛下,臣此番共計帶回兵馬三萬兩千有餘,分別由三個總兵統領……”
“嗯,你現在有什麼想法?”
“臣身爲大魏之臣,自當忠於陛下,忠於大魏,願聽陛下裁定。”
王子騰說完,雖然看不見寧康帝的表情,但他猜測寧康帝應該是滿意的吧,他感覺氣氛沒那麼壓抑了。
果然隨即就聽寧康帝道:“既如此,平身吧。”
王子騰心內擦了擦汗,爬起來恭恭敬敬的站着。
他卻不知,此時的寧康帝正看向邊上的賈璉,從賈璉那裡得到一個確定的答覆之後,才又看向他。
“這些年你替朕巡視九省,也算是勞苦功高,朕打算讓你再升一升。
你本身也是京城人士,所以從今往後還是留在京中吧,那些苦差,就交給旁人了。”
“是……”
“至於位置……賈璉應該和你說過了吧,對於大將軍和入閣做輔臣,你有什麼想法?”
“回稟陛下,臣本身也是進士出身,若是陛下不棄,臣想要入閣,從今往後協助陛下處置朝政。”
“嗯,可。”
“多謝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王子騰謝恩之後,終於敢直面寧康帝了。
但他擡頭之後,卻發現眼前的寧康帝和印象中的大相徑庭……感覺蒼老憔悴了好多!
看來,陛下也不容易啊……
“你既然選擇留京,那幾萬兵馬也別疏忽大意。朕給你一天的時間,好好安撫,讓他們怎麼來的怎麼回去,不要出亂子。”
“是……”
“這樣吧,他們進京一趟也不容易,朕會下旨,讓馮勝拿出居庸關內的所有酒肉出來,就在城關之下,你就代表朕,好好慰勞他們一番。具體的,你下去找馮勝協商。”
寧康帝此話一出,王子騰有些動容。
只有真正到達過邊關,才能知道邊關的將士對比京城官兵,有多麼的不容易。
皇帝能夠體恤這一點,至少可以證明寧康帝非無道之君,那麼他此番背棄太上皇的旨意投靠寧康帝,心裡也能好受一些了。
……
王子騰領旨離去,賈璉也準備開溜。
“你做什麼去?”
“臣想起火器營那邊還有些事務需要交代……”
“那些事等回城之後再說不遲,上來,朕有話問你。”
看見小太監熟練的將車凳擺放好,賈璉便也只能告罪一聲,踩着上了龍輦。
“進來。”
“是……”
王子騰站在遠處看着這一幕,若有所思。
他原本是想要等賈璉一起離開,再和賈璉好好交流一番。
他離開中樞有幾年了,此番又是轉回到朝廷最高的輔政機關內閣,自然需要結交一些得力的人,才能在內閣站穩腳跟。
眼前衆目睽睽之下,寧康帝居然讓賈璉上龍輦,由不得他不驚訝。
相信和他一樣驚訝的,遠不止一人。
掃了一眼那些表面上不敢直視龍輦,卻早已同樣將這一幕記在眼裡的周圍之人,王子騰跨步離開。
他知道,當年他選擇栽培賈璉,是一個睿智的決定,這可能會爲他未來的仕途,帶來巨大的收益。
不,不僅僅是未來,恐怕此番能夠順利擺脫危機,甚至因禍成福入駐內閣,就已經受益於這個侄女婿了!
內閣啊,那可是他前半生夢寐以求的地方,沒想到千回萬轉,他最終真的踏上了這一步。雖然,是以一種比較另類的方式。
龍輦上。
當賈璉彎腰進入輦帳之後,就見寧康帝和皇后二人都看着他。
所不同的是,寧康帝仍舊一副冷秋秋,誰都欠他錢一樣的表情,而皇后,則是面帶微笑,甚至還對着他點了點頭。
“坐吧。”
“臣不敢……”
“朕讓你坐就坐。”
賈璉就在帝后對面的小凳子上坐下。
雖然皇帝的這輛馬車比一般馬車大了很多,但畢竟只是輛馬車,且賈璉身上又披着將軍鎧甲,這麼大馬金刀的坐在帝后面前,他覺得挺尷尬的。
主要是太近了。
賈璉覺得,即便他上輦之前就被小太監“繳械”,但如此近的距離,他赤手空拳也能頃刻間讓帝后雙雙斃命。
寧康帝似乎也有那麼一絲不適,但他沒說什麼,瞅了賈璉兩眼,淡漠道:“此番做的不錯。”
寧康帝說的輕描淡寫,但即便以他強大的內心都差點吐槽自己。
豈止是不錯!
雖然在賈璉領旨下山的時候他就有預料到賈璉能功成。
但是僅僅一個晝夜,就將他和朝堂諸公頭疼的三方數萬大軍問題安全解決,還是令他驚喜。
外軍進京可不是小事,特別是這些外軍,還真是奉“聖旨”而來!
萬一要是沒弄好,可是會引起連鎖反應的。一旦引起連鎖反應,招致天下兵馬踊躍進京“勤王保駕”,那後果,即便是他這個皇帝,也會吃不消的。
眼下好了,只要王子騰等三路兵馬退去,餘下即便再有一些進京的外軍,也就掀不起什麼波瀾了。
“謝陛下誇讚,臣不過是儘自己所能,爲陛下盡忠、效力罷了。”
賈璉說的謙虛,但他卻不合時宜的瞅了寧康帝一眼。
那眼神,分明有一種我給你辦的事還少了,結果你是怎麼對我的幽怨。
寧康帝微微皺眉,最終也只能當做沒看見,話鋒一轉,直接問道:“關於火器營和西兵馬司的接掌人,你可有什麼想法?”
擼掉賈璉這兩方兵權是昨晚就和賈璉達成的共識,其實寧康帝大可以直接安排新的任命,之所以這個時候問賈璉,只不過是照顧賈璉的心情而已。
西城兵馬司不用說,賈璉幹了很多年,一直沒出大亂子。
火器營更是賈璉一手組建起來的。
談及正事,賈璉立馬正色起來,思忖片刻道:“火器營的話,臣認爲都尉蘇克光就很合適。他原本就是神機營監造火器的都司,對於火器有足夠的瞭解。
加上爲人也很謹慎,臣認爲可以擔起火器營的大任。
至於西兵馬司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相信誰能勝任陛下和兵部都比臣更清楚。
真要讓臣舉薦的話,臣覺得經歷範晉就不錯,他在西城兵馬司幹了十多年了,對於整個西城的大小事情門清。
他雖然目前品階低了些,但陛下要是想要一個靠得住的人穩定西城,他就是一個不錯的人選。”
雖然賈璉一點也不舉賢避親,但寧康帝聽了卻很滿意。
寧康帝自然不會認爲他直接給蘇克光下旨,讓他帶着全體火炮軍下山協助京營設防一事,賈璉會不知道。
賈璉這個時候大方的舉薦蘇克光,不但顯得他沒有私心,還照顧了寧康帝的體面,畢竟你看重的人也是我認可的,自然就沒什麼好抱怨的。
至於兵馬司,從賈璉說出“穩定西城”這類字眼的時候,寧康帝就知道,賈璉心裡是真的爲他考慮,知道他此番回京之後,麻煩會不少。
也看出賈璉內心是想要繼續爲朝廷效力、辦事的,否則他不會去思考這些事。
但是沒辦法,爲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他必須先解除賈璉身上的一切武裝。他要讓那些有心打着賈璉“皇孫”“太上皇臨危受命”等名義作案的人,將目光從賈璉身上挪開。
他實不忍心殺賈璉。
所以才必須這麼做。
從當年他趕鴨子上架,強行將賈璉從一介紈絝徵召入朝辦事,幾年下來,賈璉的辦事能力已經徹底得到了他的認可。
能力有,忠心嘛……
回想昨日上午,賈璉當衆拒絕了太上皇的重諾招攬,單人獨騎的走回他的身邊的時候,別說,有點小感動。
像這樣又有能力,又有忠心,關鍵是還年輕的臣子,放眼朝堂也不會多見。
這樣的臣子,寧康帝捨不得不用。
所以,他要先將賈璉關起來,避免他在小人的蠱惑下行差踏錯。
一年的時間,寧康帝覺得他就能將朝廷的魑魅魍魎掃除個七七八八,到時候正好放賈璉出來辦正事,辦大事!
沒有過多的和賈璉討論火器營和兵馬司的事,寧康帝隨即便問起賈璉此行的細節,這方便他接下來安排善後事宜。
良久之後,眼見君臣二人正事說的差不多了,旁邊一直沒怎麼開口的皇后忽然笑道:
“果然還是鎮遠侯會討陛下的歡心,臣妾見着陛下和鎮遠侯說話的時候,氣色都好了不少。”
寧康帝聞言,哼哼沒說話。
皇后便又對賈璉道:“你也是個有福的孩子,即便是陛下那些皇子公主,本宮也從未見過有誰能夠坐在陛下面前侃侃而談這許久的,可見陛下是真的喜歡你,你可不要辜負陛下對你的這份恩寵。”
察覺到寧康帝的神色有些變化,顯然是不喜她說的太多,皇后話鋒一轉,又嘆又悲道:“可惜本宮沒福,誕下的皇兒夭逝,這麼多年也沒能再養育個孩兒,替他的君父分憂,才讓陛下如此操勞。”
聽皇后這麼一說,寧康帝也想起了早夭的二子,嘆息一聲,拉起皇后的一隻手拍了拍,以示安慰。
皇后抹了抹眼淚,看着寧康帝道:“都怪臣妾,好端端的又提這個。只是方纔看着陛下和鎮遠侯說話的時候,不由自主的就想起我們的皇兒,想着阮兒要是還在的話,大概也就是和鎮遠侯這般大……”
寧康帝無奈,摟住皇后的肩膀,輕聲安慰起來。
這一刻,他不再是一個帝王,只是一個安慰思念兒子的妻子的丈夫。
當着臣子的面,皇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她脫開寧康帝的懷抱,擦了擦眼淚,整理好了儀容之後,忽然以商量的口吻與寧康帝道:“陛下,臣妾有個不情之請……”
寧康帝看着她的神色,似有所悟,沒有言語。
“既然鎮遠侯是太上皇遺落的血脈,自然也是天家的人。正好我看這孩子也喜歡的很,他又和阮兒一般大,不如就把他過繼到臣妾的膝下,從此往後,不但臣妾有了個成器孝順的孩子爲我送終,陛下也能有個可以分憂解難的孩兒依靠……”
聽到皇后這麼一說,賈璉這才明白,怪不得先前就覺得皇后老瞧他。
他心裡還犯嘀咕,因爲皇后那種眼神,他從薛姨媽身上瞧見過。
雖然皇后娘娘您是很有氣質,很端莊溫婉,但您作爲陛下的原配,怎麼着也得五十了吧,咱們不合適。
如今知道對方不是瞧上他了,而是想做他媽,賈璉釋然的同時,心思也活躍起來。
寧康帝的面容,也罕見的正色起來,凝着眉頭,似乎在思考。
皇后趁機瞧向賈璉,問道:“我的話你也聽見了,你可願意做我的孩子?”
賈璉眨了眨眼睛,麻溜的道:“能得皇后娘娘看中,是臣天大的福氣,豈有不願意的說法。”
不等皇后高興,回頭卻發現寧康帝的眉頭越皺越深。
皇后想了想,道:“陛下要是覺得過繼不合適,只收爲義子也行……”
寧康帝搖了搖頭,有些抱歉的看着皇后:“這件事,以後再說吧。”
寧康帝一直都想要一個賈璉這樣的皇子,所以皇后提議的最開始,他是真的意動了。
但是隨着深思,他知道不妥。
如今是多事之秋,太子剛死。
而不論是賈璉還是皇后,各自的身份都非同一般,這個時候要是讓皇后收賈璉爲子,不但顯得他和皇后拉攏賈璉太刻意,而且還會向外界釋放非常危險的信號。
皇后一介婦人可以憑感情行事,但他作爲大魏的皇帝,還是一個剛剛逼退自己老爹,位置動盪的皇帝,他不得不考慮更多。
如今局勢已經夠亂了,他不想再橫生事端。
皇后很瞭解寧康帝,看其神色便知道此事沒有再商量的餘地,雖然很失望,但也還是沒有多說什麼。
而賈璉都還沒來得及思考清楚成爲皇后的嗣子或義子的利弊,就被寧康帝否定了提案,此時再待在龍輦上,自然尷尬,於是只能訕訕的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