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 勞心勞力了一日,送走了客人便有些支撐不住,歪在榻上眼皮直髮沉。鴛鴦輕輕替她捶着腿, 好緩解一下痠疼。
賈政打外面回來, 聽說陳家的人已經走了, 忙過來打聽賈母的意思。鴛鴦見是賈政來了, 不敢怠慢, 忙輕聲喚醒賈母,便領着丫鬟們退了下去。
賈政親自奉了茶給賈母熱熱吃一杯提了提神,方問道:“母親瞧着陳家的人, 還過得去嗎?”
賈母臉色陰沉,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道:“你們都是商量好了的, 又何苦來問我?”
賈政慚愧道:“事出有因, 兒子也是沒有辦法, 母親千萬別生兒子的氣。”
賈母冷着臉沒有說話。賈政不得不硬着頭皮道:“陳家的意思是,儘量三個月內完婚爲好, 畢竟那家的大公子已二十有四,年齡着實大了些。如果母親沒有意見,這幾日就把小定過了,免得夜長夢多誤了大事,不如母親意下如何?”
賈母先是沉默, 後見兒子實在爲難, 只得長嘆一聲, 問了一句:“陳家許諾的那個數目, 果真能按期給嗎?”
賈政忙道:“這個自然, 只要過了小定,那邊立刻會兌現一半, 剩餘的一半須得過了門兒之後一個月內才能兌現。”
“前前後後得四個月,來得及嗎?”賈母沉吟着問。
賈政想了想,道:“雖有些困難,到底是最快的法子了,少不得先變賣些家產維持着,這個母親就無需擔心了,兒子這點兒本事還是有的。”
“哼,都到了賣外甥女兒的份上了,還恬不知恥地說自個兒有本事,我都替你害臊!”賈母氣得厲聲呵斥着,恨不得給他兩巴掌。
這話雖是實情,可聽者卻覺得委實刺耳,賈政心裡也是老大的不受用,多年經營出來的孝心也不免打了折扣,沒好氣地反駁道:“母親,您也體諒體諒兒子,這一樁樁一件件糟心事兒難道是我這個兒子惹出來的嗎?如今我豁出去揹負一個欺凌骨肉的罵名來拯救整個賈家,這難道又有錯?母親若是覺得兒子這樣辦不妥,大可以回絕陳家,咱們傾家蕩產也能湊出這個數拼一下,只要母親不嫌丟人就行!或者您讓大哥趕緊回來收拾自個兒惹下的爛攤子,別整出事兒來就躲出去圖清靜,連銀子也不肯出,坑誰呢?!”
“你……好,好,這就是我養出來的好兒子!”賈母氣得渾身發抖,咬牙切齒道,“祖宗拼下來的大好基業,就要毀在你們手上了,一個惹了事就當了縮頭烏龜,一個勉強出頭卻滿心委屈,還要來指責我這個不中用的老太太,我這是造的什麼孽喲,還不如一頭碰死了痛快……”說着話,果真就要往旁邊的柱子上碰,嚇得賈政一把攔腰抱住,幾個丫鬟也一哄而上拼命攔着,賈政又服軟說了好一通告饒的話,賈母才一邊哭一邊重新安定下來。
這邊正鬧着,那邊又有小丫頭來報,說林姑娘來了,還抱着匣子。賈母一聽,便料到黛玉的意圖,不覺又是一陣頭疼,扶着額頭呵斥着賈政道:“還不趕緊回去謀劃你的去,好讓我說服你的外甥女兒心甘情願地替咱們賈家賣命!”
“如此,那兒子就先行告退了,母親您受累!”賈政巴不得這一句,忙閃身往後退,及走到門口又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回身衝賈母一笑,安慰道,“母親大可放心,外甥女兒自然是願意的,若是她真的不顧這些年的養育之恩抵死反抗,那母親就把她交給兒子,兒子自然有辦法讓她心甘情願地嫁過去!”
“你……你什麼意思?”賈母疑惑,“難道她有什麼把柄落在你手裡?”
賈政神秘地一笑:“把柄自然是有的,要不然,兒子哪裡就能篤定外甥女兒肯服從呢!”
“我警告你,不要太過份!”賈母沒料到賈政還有這麼一手,頓時氣得眼前一黑,用顫抖的手指指着他喝道,“別忘了她可是你親妹妹的女兒,你若是逼她太甚,將來有何臉面去見你妹妹!”
“母親糊塗!”賈政冷笑道,“我爲了賈家上下幾百口子人命逼她一逼又怎麼了?我又不是爲了我自己!”說完,也不等賈母再罵,便拂袖而去。
黛玉進門時,恰恰與賈政走了個對臉。黛玉給賈政行禮,賈政微笑着點點頭道:“你外祖母等着你呢,快進去吧!”說完,徑直去了。
黛玉目送着賈政走遠,方進了屋門。一進門,話還沒說就朝着賈母跪了下來。賈母心中煩躁,剛剛僞裝好的笑臉瞬間便沉了下來,冷冷道:“玉丫頭,不年不節的,跪什麼?”
黛玉從紫鵑手中接過匣子,高高舉於頭頂,一臉悲痛道:“外祖母,黛玉是來賠罪的,這匣子裡的東西,黛玉不能收,雲南陳家的婚事,黛玉更不敢答應,求外祖母成全!”
“放肆!”賈母剛被賈政氣得死過去一回,黛玉又接着補了一刀,頓覺胸口萬箭穿心一般劇痛,臉色也驟然灰敗不已,嚇得鴛鴦大驚失色,忙一把扶住了搖搖欲墜的賈母,口中驚呼:“老太太,您怎麼了?”
其餘琥珀等大丫鬟也一涌而上,扶的扶,摟的摟,端茶的端茶,一時間屋子裡亂亂哄哄不可開交。
再怎樣,也是疼愛了自個兒多年的外祖母,黛玉見賈母這樣,一時也是悲痛不已,忙膝行至近前,一把扶了賈母的腿,淚流滿面道:“外祖母,黛玉該死,不能爲外祖母分憂,還把您氣成這樣,您……您打我幾下出出氣吧!”
經過了丫鬟們一番揉搓,賈母好容易緩過這口氣來,聽見黛玉如此說,不覺悽聲喝道:“我打你?你摸着良心想想,我何曾捨得打過你一下?!!”
黛玉羞愧不已,低下頭去,積聚了一天的勇氣突然有了土崩瓦解的頹勢。罷了,罷了,不就是嫁去雲南嗎?不就是個連年戰亂的多事之地嗎?不就是瞧着陳家主母言語傲慢有失氣度嗎?不就是對所嫁之人一無所知嗎?有何懼?總不能只想着自個兒舒坦,就把外祖母活活氣出個好歹吧?若真是那樣,就算將來能嫁個趁心如意的好人家,又怎麼好意思安心度日?!
這樣想着,不覺心下一橫,就要收回方纔的話。可沒等她開口,就聽賈母顫微微地先開口道:“好個玉丫頭,真是我的好外孫女兒,我們賈家辛辛苦苦養你這些年,吃的用的不比正經主子差一點兒,你就是這樣報答我們的?啊?還有,這婚姻大事何曾輪到你一個丫頭來置喙?你當我和你舅舅都死了嗎?”
“外祖母……”黛玉何曾見過賈母發這麼大脾氣,震驚之下,一臉悲痛地看着賈母喃喃道,“黛玉爲何不從,箇中原因外祖母竟連問都不問一聲,就認定黛玉是那等忘恩負義之人,您……您讓黛玉情何以堪呢!”
“哼,理由?還能有什麼理由?無非就是嫌棄雲南偏遠,局勢又不穩定,怕一不小心丟掉你的小命!虧你好意思這樣猜度你的外祖母和舅舅,你也不想想,好歹我們都是骨肉至親,食不果腹又不能護妻小安全的人家,我們能放心將你嫁過去?可見你內心不純,暗地裡早就認定我們賈家要把你賣掉求榮,可氣,可氣啊!”賈母越說越悲憤,眼淚也止不住地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