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佑樘在早朝之外,又開了午朝。只是他本來身子就虛弱再加上政務繁重,很快就病倒了。起初只是不停地咳嗽着,到了後來竟聲音嘶啞,渾身發冷。
張語看着病牀上年輕的容顏,有些微微心疼。這些日子,朱佑樘的勤政與苛於待己她都是看在了眼底的。有幾次想勸他休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她在心底給自己劃了一道線,不讓自己越過。只有這樣,她才能如旁觀者一樣的冷靜。可看到他累得病倒,心裡實在是難受。自己是不是,不知不覺中,已經陷得有點深了,她靜坐反思。說實在的,像朱佑樘這樣的男人,位高權重,體貼溫和,事業心強,不亂搞男女關係,朝夕相處,要愛上他實在太容易。打住,張語,不可以再靠近了。
錦瑟輕手輕腳的走進來,“娘娘,太皇太后叫您去呢。”
這個時候,要問他的病情麼?
張語加了一件重裘,坐上車攆趕到太皇太后現居的清寧宮中。請過安後,便主動把皇帝的病情做了彙報。雖然現如今名義上張語已經是後宮的當家人了,但對老太太還是有點怵的。
太皇太后微微點頭,“太醫都跟哀家稟過了。知道你盡心,叫你來,不爲這事。如今已經是弘治元年了,也該選些新人來充斥後宮。這個,你心裡可有數?”
張語訝然,整理了一下思路,“這是應該的,只是孫媳擔心,尚在父皇的孝中,百官會有什麼說法。”
“這不是就要除孝服了麼,爲皇家開枝散葉纔是最重要的。開了春就選淑女以備嬪妃之選。”
“是。”反正也不會真有新人進來,何必跟太皇太后頂。
“恩,好孩子。哀家知道你懂事。你回去守着皇帝吧。”
張語走出慈寧宮。
“皇嫂。皇嫂。”一個裹得圓滾滾地小身子朝她衝過來。
“這麼冷地天。五弟你出來幹嘛呀?”張語把他抱起來。來地是成化帝地五皇子朱佑棆。剛封地岐惠王。正好兩歲。
“皇嫂答應下雪陪我堆小雪人地。今天下雪了。我聽說你來看皇祖母。就在門口等你。”好像是有這麼回事。
張語爲難道:“你皇兄還病着呢...”皇帝病病歪歪地。皇后帶着小叔子堆雪人。好像說不過去了一點。
朱佑棆母親地位低微。小小年紀就懂得了看人臉色。乖覺地很。聞言乖乖點頭。按說新帝已立。他與興獻王朱佑杬都該離宮就國。但因太皇太后不捨。朱佑樘又極其孝順。就把兩個幼弟留在了宮中。承歡太皇太后膝下。
“你放心。下回下雪。你來找皇嫂。來。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變。”
回到乾清宮寢殿,朱佑樘正在喝藥。
張語走過去,接過太監手裡的藥碗,一勺勺的喂朱佑樘。把太皇太后的意思告訴他。
“隨你們吧。”聲音懨懨的。
啥?張語一直以爲朱佑樘有童年陰影,爲了避免后妃爭寵禍及子孫,所以才只要有一個傳宗接代就好。怎麼不是這麼回事麼?
想歸想,手中還是沒停。其實張語很看不上一勺勺喝藥,喝一勺苦一次。直接一仰頭就倒下去了,搞這麼斯文。
牀上那人忽然停下喝藥,定定的把她看着。然後伸手拿過藥碗,一口喝了下去。
張語傻眼,這是,說出來了?
“水。”
“哦。”趕緊遞上清水讓他漱口,有點慌亂。
朱佑樘忽然就有些想笑,這個皇后一向有點少年老成,他卻知道她沒有表面上那麼賢淑端莊,骨子裡是頗有幾分不馴的。今日竟會將真實想法宣之於口。她很吃驚自己的反應麼?
看張語細嫩的臉頰上一抹羞赧暈染開,便忍住了笑意。拿起几上的奏摺,翻閱起來。
張語的嘴張了張,又閉上。
他似有所覺,笑着說:“好多事等着朕處理呢。”
張語恨恨的想:勞碌命,不折不扣的勞碌命。每天有批不完的奏摺,上了早朝上午朝,還要參加在職培訓班(經筵)。跟《雍正王朝》裡的四爺一樣,勞碌命。比四爺好的就是,跟讀書人關係不錯,死後留下的基本都是好名聲。
選淑女的事情最後還是被擱置。因爲翰林院侍讀謝遷上言說:“六宮之制,固所當備。而三年之憂,豈容頓忘。今山陵未畢,諒陰猶新,奈何遽有此事?”皇帝選妃,自然是應當的。但是,憲宗的陵墓尚未完工,皇帝居喪的草廬還是新的呢,怎麼就談起選妃的事來了?
謝遷是東山會稽謝氏的後人,飽讀詩書,能言善辯,聽說連專職說話罵人的言官也不是他的對手。張語聽說這事時,忍不住遙想了一下王謝子弟,江左風華。可惜這些同她都沒有半毛錢關係,她是已婚婦女。就連追追星也是不被允許的。
她現在只覺自己早沒有當年花一百二進故宮的興奮。只要一想到還要在這裡住五十多年就發怵。誰說穿越來的洛莉都充滿朝氣的?從端本宮搬到坤寧宮,再到慈寧宮,她最後的歸宿是泰陵。
派往廣西尋親的人無功而返,沒找着人不說,還差點讓幾撥騙子給騙了。朱佑樘十分遺憾。只得在廣西與京師爲亡母修建了祠堂,虔誠供奉。
沒多久,皇帝下令把京師附近大量的土地,賜給張氏家族做田莊。張皇后之父張巒被授爲鴻臚寺卿,是個四品官。這份“子欲養,而親不待”的移情,張語只有感激的收下。
這一日,終於又下了雪。於是朱佑棆歡歡喜喜地過來坤寧宮找張語,見他皇兄也在,便規規矩矩跪下,“臣弟給皇兄、皇嫂請安。”
可能因爲朱佑樘端方少言笑,小弟弟在他面前也是很拘謹的。自從上次病好後,他倒是時常來坤寧宮坐坐,有時還帶了奏摺來看。與張語同起同臥,談古論今。張語想,就當泡吧嘛,誰不會。她在東宮書室泡了半年的書吧,聊起來也可以配合的。
“你過來找你皇嫂堆雪人?”朱佑樘問。張語納悶,他怎麼會知道。
朱佑棆看看張語。
“皇上,臣妾帶五弟去偏殿那邊玩,不會吵到皇上的。”
“也不必去偏殿,前面院子就很好,吵不到朕的。”
張語往外走,經過朱佑棆時,他把軟軟的小手伸進她的手裡,張語一把握住。在門口把厚衣裳給他裹好,讓他就站在一旁看。
“就堆一個和五弟一樣高的,好不好?”
朱佑棆點點頭。
張語滾了一個雪球,對着朱佑棆比了比高度,不夠,又跑去滾了一個更大的。
把雪球壘在一起,然後拿兩個核桃當眼睛,胡蘿蔔當鼻子,再用炭筆畫了個上翹的嘴,在它左手上安了把掃帚。本來想在雪人肚子上寫上朱佑棆,想想屋裡還有尊大神,於是作罷。
“皇嫂,等我住的房子失了火,它就會來救我麼?”朱佑棆瞅瞅雪人。
“沒錯。”張語肯定的點頭。
“好啊。”朱佑棆歡快的圍着雪人轉圈圈。一會兒又停下來,拍着小手唱歌,“找啊找啊找朋友”......
“白龍馬,脖鈴兒急......”
“皇嫂,皇兄在看你。”朱佑棆轉到她身邊,小聲說。
不是在批摺子麼?張語轉過頭去,朱佑樘正袖手站在屋檐下看着她們嬉鬧。張語的心不爭氣的跳快了一拍,忽然聽朱佑樘叫了一聲:“小心。”
話音未落,朱佑棆已經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的坐下了。
張語走過去要抱他,哪知道他一骨碌就爬起來,伶俐的很。
“你們倆上來吧,小心着涼。”大老闆發話了。
朱佑棆響亮地打了個噴嚏,張語一把抱起他,拍身上的雪,才發現他的衣服浸溼了一塊。趕緊加快腳步,往寢殿裡鑽。進到屋裡,扒拉下他的衣服,把人塞進被窩,灌下一碗薑湯,他就縮進被子睡了。
張語捏他的鼻子,“尿牀我會打人哦。”
張語在書房陪着朱佑樘看摺子,這也是她的工作內容之一。
朱佑樘捧了奏摺專心在讀,張語瞟一眼他的側顏。他剛纔在看什麼?張語覺得自己回頭那一瞬,在他眼底彷彿看到了幾分熱切,幾分壓抑。
“娘娘。”一旁的錦瑟出聲。張語這才發現手中毫管已將墨汁滴落宣紙之上。錦瑟取來棉布吸墨,只是紙上終究有了一塊墨漬。
朱佑樘聽到這邊的動靜,微微擡頭,彎了下嘴角,又低頭去看摺子。
張語其實不大明白皇帝爲何把摺子抱到她這裡來看,覺得這麼清靜麼?如果他不來,她還可以放鬆一點,或歪或躺,還可以吃零食,哪至於像現在這樣正襟危坐,保持工作狀態。
小宮女來稟報說是小王爺醒了,要找皇后。
“朕也一塊過去。”
小鬼把張語的桃木箱子翻了出來,東西都七零八落的倒在被子上,裡面大多是些閒書。小鬼正捧着一本看得津津有味,問題是,他識字麼?
朱佑樘走過去,好奇的問,“五弟,你在看什麼?”
“皇兄,他們在做什麼?”小鬼高舉起手中的書頁。
張語頭上頓時冒出三條黑線,知道小鬼在看什麼了。那是張家阿孃在她離家前塞給她的避火圖(春宮)。張語看過一回,深深感受到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與含蓄之美。那意境,那筆觸,還有人物,半掩半露的比後世直接的視覺衝擊來得更有味道。
一直壓在箱底。今日竟被小鬼翻了出來,感情他當這是小人書。
朱佑樘身形頓住,張語有一種拔腳開溜的衝動,不知道朱佑樘會怎麼跟他弟解釋。
“厄,凡人修煉有幾種方式,這是其中的一種,叫合籍雙修。”他沉穩的解釋。張語覺得這個說法不錯,如果問她,搞不好會答出妖精打架。
“像父皇那樣修煉麼?”
“等你長大了,找個喜歡的女孩兒湊做堆,就知道怎麼回事了。恩,這個事情不要跟別人說,會有人笑話你的,知道麼?”說到後來,已添了幾分嚴肅。
小鬼臉色一肅,“是,臣弟知道了,皇兄放心。”
張語硬着頭皮走上前去,“五弟,你看這個好不好玩?”用竹子編成的幾種小動物,十分精巧討喜。是要太監從市井蒐羅回來的,本來就是爲他準備的。張語喜歡宮外的東西,覺得多了一種野趣,宮裡的東西,總是中規中矩的。
有得玩,小孩子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
一下午張語都陪着小鬼玩,卻時時可以感覺到朱佑樘的目光落在身上。
最後小鬼在她無限挽留的目光中告辭回去了。
張語知道朱佑樘發作紙糊閣老萬安就是跟房中術有關。
當年萬安靠向成化皇帝進房中術得到好處,到了新皇帝登基,他揣摸新皇帝年輕,又是新婚,更需要房中術,便故伎重演,精心抄了一本秘籍,託了個貼心太監,悄悄放在皇帝內寢顯眼處。朱佑樘在內寢處發現這個精緻的小木篋,便打開來看,裡面竟是一本房中術,並配有精緻插圖,但不知是誰人所爲,直翻到最後,纔有“臣安進”三個蠅頭小字。當時萬安作爲首輔,在位二十多年的大臣,並且年已七十。朱佑樘勃然大怒,令司禮監掌印大太監肅清內廷,並且嚴旨責問萬安,最後令他自己辭職滾蛋。
張語在朱佑樘面前垂着頭,縮着肩,恨不得能夠消失不見,一副做錯事在辦公室見老師的模樣。這種謙謙君子,對自己有很高要求,對身邊人要求自然也不會低。首輔進房中術,他勃然大怒,母儀天下的皇后私下翻閱春宮圖,想必更加不能容忍。其實,自己真的只翻過一次。這種事,皇帝不熱衷,皇后一個人琢磨有意思麼。
半晌,才聽得頭頂傳來一聲:“怎麼那麼不小心,讓五弟翻了出來?”然後起身出去了。張語呼出一口氣,立馬把那本書毀屍滅跡。
當晚,朱佑樘早早處理完政務就上牀了。儒家講“發乎情,止乎禮”,朱佑樘在牀上,向來是相當剋制的。只是今晚,卻有點破例了。張語摸上他滾燙的胸膛,暗自驚異。難道是叫那個避火圖給招的。
這是不是證明他的剋制力其實有缺口?
……
半夜醒過來時,腦子裡全是漿糊。張語被他摟在懷中,緊靠着他的胸膛,臉下是他平穩有力的心跳。
回想昨夜,張語只還記得被折騰得模糊入睡之時,似乎他還說了句:“笨,首輔和皇后能一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