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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曉渠) 6

“還舞劍嗎?”洪煜側頭問身邊安靜行走的人。

“偶爾玩一玩,不似在山上那麼勤快。”

“朕很懷念,哪天有興致,再舞上一段?朕賞你好酒喝!”

“讓皇上見笑了,知秋再不知好歹,也不敢亂喝酒。”

“朕不信你!”洪煜笑了,眼睛在黑暗裡格外亮,“如果酒放在你面前,還能如此堅定,朕纔信!”

“唉,臣的底細,都給皇上摸透了。”

“哈哈!”洪煜圈過知秋的肩膀,“那朕也把自己的底細交給你,就算扯平,怎麼樣?”

知秋注視着洪煜盯着他的眼,兩人在那一瞬,都忘了自己是誰,只想在對方的眼眸中,尋到自己想要的依靠和慰籍而已。宮門邊高高懸掛的紙燈籠,被北風吹得不停晃悠,光線也跟着飄忽不定……對方的臉,在黯淡的燈影裡,模糊了。

知秋先到自己的小院,還沒等告別,洪煜背手,正色跟他說:

“象不習慣早朝這些事,要跟朕說,朕能辦到的,不會爲難你。知秋,”聲音和目光都剎那軟了下來,“你在朕的心裡,跟別人不一樣。”

洪煜知道他不會說什麼,他們都是有心事就不說話的人,只是,自己是無人可訴,知秋呢?不知道爲什麼,對自己與他的距離,總是要嫌遠,只想着更接近,再接近,近到合二爲一最好。

仁喜與鍾衛擠在一塊兒,天冷了,約會的地方也滴水成冰的,除了這麼沒空沒隙地抱着取暖,再沒什麼好做。鍾衛用小皇子出生時“娘娘”賞的錢,加上自己平時攢的,託人在宮外買了塊玉佩,送給仁喜,不料仁喜歡卻不收:

“放我那兒,又被人懷疑是偷的!以後別爲這個浪費銀子,不攢着點兒,將來出了宮,拿什麼娶媳婦?”

“我有媳婦,還娶什麼?”

“你傻了呀?說什麼渾話?”仁喜雖然心裡高興,還是故意冷着臉罵他,“你見過華貴妃的小皇子麼?長得象萬歲爺嗎?”

“前幾日奶孃抱出來的時候,看過一眼,嘴挺象萬歲爺。”

“她命真好!簡直想什麼來什麼!葉家這次還不更狂了?”

仁喜有時侯想,自己要是女人就好了。這後宮之中要想出人頭地,女人倒比男人易走捷徑,女人被萬歲爺臨幸了,怎麼也有個封號,家裡也跟着沾光,男寵卻是跟玩物沒區別,連個官爵的都沒有,每月領的奉祿銀子,還沒有那些當了頭目的太監多呢!一旦萬歲爺不召見,連太監也要給他臉色看的。

“對了,葉三公子說,如果皎兒願意,可以到他那院子裡當差。你跟皎兒說一聲,我看不錯,三公子那裡清靜,也沒亂人……”

“不去!他那裡有什麼好!你看見哪個正八經兒的朝廷命官跟萬歲爺住後宮?萬歲爺還不是看上他長得好?侍候他?就是從屎盆跳糞坑,還不如侍候那些沒兒把的公公呢!”

鍾衛開始明白,爲什麼仁喜就是看不上葉三公子,他是嫉妒三公子得到了萬歲爺的關愛。難不成,仁喜對萬歲爺產生了感情有了留戀?這麼想着,心有點酸楚了。

葉文治歸來那天,洪煜率親軍迎至京城南門之外,天色略顯陰沉,千里暮雲,疾風勁草。知秋跟在身邊,騎着洪煜近日賞他的坐騎“揚風”,與文治那匹愛馬“青雲”極度相似,脾性卻難得溫柔,很得知秋喜歡。

“喝酒暖暖身,”洪煜遞給他一皮製酒袋,並囑咐,“酒衝,慢些喝,小心嗆到。”

知秋仰頭便是一口,嗆得禁不起咳起來。洪煜皺眉,又忍不住笑着想:“這人怎不聽勸?”

“怎麼……怎這麼衝的?”

“烈酒才能驅寒,看你單薄,風一吹就透了吧?”

“我單薄?”知秋有些自豪道,“可比以前好多了!不信皇上你看,大哥見我第一句定是讚我結實!”

洪煜發覺知秋提起他大哥時,臉上的笑容異於平時,簡單卻閃光。心中似有失落,擡眼看向雲天深出,遙遠地平線上,有了人影,漸漸近了,風尤烈,旗招揚,葉文治,朕可是等了你三年!

儘管葉家重回朝廷開始於當年葉文治威風八面高中武壯元,可葉家再度拜相,勢力蓬勃卻是洪煜一手提拔助長起來的。曾經一度,洪煜和葉文治關係極好,也經常切磋武藝,飲茶聊天,甚是投合。

嫌隙出現在元德五年,當時洪煜年方二十,少年君王胸懷四方,任命三路大軍南下剿滅前朝餘部。葉文治三軍之首,在一路連勝,將之逼入西南一隅之後,竟擅自撤兵,並未遵從洪煜“非降即滅”的旨意。

開始洪煜以爲葉家畢竟曾是前朝重臣,對舊識總有顧念,便原諒了他,可漸漸地,隨着葉文治手下兵將的壯大,洪煜又隱隱覺得當年致意撤軍,似他計劃中的一步,用西南的餘毒,來剋制洪家天下。

洪煜不是很清楚,他與葉文治的糾葛,葉知秋知道多少。直覺似乎葉文治對這個弟弟格外保護,可知秋天資極好,又是經過名師指點,儘管他心念淡泊,提起些時事,卻又無一不懂。

“青雲”馬越來越近,身着銀甲的葉文治,如天神下凡般,周身散發着凜然端正的英雄氣概。三人第一次相見,並無法預期,半生糾纏就從那風疾雲散的冬日午後開始。

葉逢春很快聽說,因知秋進宮的事,葉文治在丞相府狠發了一通脾氣。葉文治向來威嚴,葉派人對他多少都有懼怕之心,可他甚少發火,這次確讓不少人擔驚受怕。一聽明日就要進宮來見自己,逢春也有些不舒坦,主意是她拿的,人是她直接拉進宮,老大明日來,所謂拜見,不過是來質問!那麼,要與他攤牌嗎?

葉文治剛回京的幾天,先是天子宴請,再是同僚,甚是忙碌,他捎了口信給知秋,說已經奏請聖上,幾日後等自己有時間,接他回家小住幾天。知秋瞭解大哥向來有他的安排,也不多問,並且與太子的相處,已經讓他大有生不如死之感,也無心再去關心別的。

知秋並未聽說大哥發火之事,回相府那天,只覺得府里人對他的態度似乎怪怪的,除了母親的慈祥和疼愛依舊如前。見過母親,吃過團圓飯之後,並不在相府久留,葉文治直接將知秋帶到自己的府第。

葉文治幾年前喪妻,並無續絃,兩個兒子,也留在相府由老夫人帶,因此這處聖上欽賞的院子,除了打掃看管的下人,並無外人,流水孱孱,曲徑通幽,格外顯得清靜。

“讓大哥好好瞧瞧!”文治雙手握着知秋的肩膀,三年未見,記憶中總是他心裡掛念的小不點兒,如今竟有些認不出,“長高,結實了!”

眉眼越來越熟悉,幾乎如出一轍的臉,卻因舉止不同,依舊能判若兩人!葉文治堅硬如鋼的心,被那潤澤悠深的目光敲擊着,在內心激盪起一重重回音,真快!這麼多年,眨眼不見了!

“我就跟皇上說,大哥你肯定要讚我結實!”

“皇上對你可好?”雖不想讓知秋爲這事煩惱,文治還是忍不住問出來。

“挺好的,整天見面,都很熟了。”

文治吩咐下人擺了晚飯,雖跟宮裡幾翻桌的氣派相比,卻也都是知秋喜歡的家常菜。他夾起一筷子竹筍,問道:

“大哥,你還記得我小時候不喜歡吃筍,你怎麼跟我說的?”

文治和氣地看着他,想了想,“忘了,我怎麼說的?”

“你說吃了筍,才能長得跟竹子一樣快!那時候我只想能長得跟大哥一樣高,吃習慣了,覺得也算可口。”

“我也沒說錯麼!你看你現在快有我高了!”

知秋滿桌子尋了一圈,大眼睛轉了轉,湊近文治,小聲問道:

“大哥,你家裡沒有酒麼?”

“還敢提酒?我可是聽說了你在宮裡酒醉犯上,差點給人打了板子的事!”

“皇上說,喝慣就不會那麼饞,不饞就不至於停不下來,懂得停下來,就不會喝醉!現在已經知道怎麼喝不會醉,來一點兒吧,無酒不成席!”

“酒是少喝爲妙,尤其在宮裡,在皇上身邊。”

“哦,成,這有不是宮裡,皇上也不在。”

文治搖頭,讓下人拿了點酒,心裡想的卻是,看來知秋倒給皇上寵壞不少。他猜不出,皇上將知秋留在宮裡是出於什麼目的?難不成單純是想捉葉家一個軟肋?如果那樣,逢春怎麼會讓葉家的短處抓在皇上手裡?看來,要找她問個明白!

知秋果然收斂不少,喝了幾杯便停,文治剛要贊,擡手一提壺,卻發現已經空了,難怪不再添!看來侍候多年的下人還是貼心,知道只上小半壺。喝了點小酒的知秋,臉頰泛着紅,一雙眼尤顯得水汪汪,文治讓人撤了桌,聽說外面下雪了,問要不要再生個火爐。

屋子裡隨着爐中火苗紅火火地燃燒起來而越發暖和,知秋往裡躺,空出一大塊地方。他小時候,文治經常跟他擠在一張牀上睡,無論在山上,還是在府裡。今夜,文治看了看躺在那裡的小人兒,卻沒上前,只說:

“你早些歇吧,我到旁邊屋睡。”

見他要走,知秋連忙問:“還早呢!大哥,你不要講些邊關的趣事給我聽嗎?”

“明日再說吧!”文治說完,又想起明日要進宮見逢春的事,走到門口又轉身問他,“知秋,搬來跟大哥一起住可好?”

“哦?可皇上讓我留在宮裡陪他。”

“你自己呢?是想留在宮裡,還是想跟大哥一起住?”

“我?我怎麼都行,聽大哥的安排。”

葉文治囑咐他蓋好被子,又吹了蠟燭,才離開。輕輕地關好門,一轉身,見雪正下得急,院裡的小路已經蓋在雪下,辨認不出。他負手慢慢沿着走廊踱步,無論如何,要把知秋從宮裡接出來,並且,不能讓皇上和知秋有任何的懷疑。

天氣剛剛放晴,雪後空氣清新如洗,“雍華宮”庭院裡靜悄悄,唯剩幾隻覓食的麻雀,在薄雪覆蓋的地面上留下三三兩兩的腳印。鍾衛得到吳越滿送來的消息,說是葉將軍上午來訪,加強外頭的防守,娘娘的院子,千萬別讓人打擾。

鍾衛對葉文治素來景仰,遠遠看見那挺拔威武的人邁步走來,心中就難掩澎湃,卻不想葉文治在他面前停下來,更是激動得一顆心眼瞅着就要跳出喉嚨。

“你是鍾衛吧?”

“是的,將軍!”

鍾衛怎麼說也是在宮裡混過幾年的,象葉文治這種位高權重的武將,怎麼會知道自己的名字?

葉文治點了點頭,“知秋提過你,不止一次。”

說完,也不等待鍾衛的迴應,邁進“雍華宮”的門檻,立刻門裡的太監宮女呼啦啦跟了上去。旁邊的守衛上來,推了他一把,都羨慕得雙目放光,鍾衛卻如墮雲霧。

屋子裡,檀香悠悠,伴着火爐裡升騰的暖氣,繚繞樑柱之間。葉文治行了禮,問了安,葉逢春立刻賞座,便讓奴才都退下。兩人也是幾年沒見,葉逢春端詳半天,感嘆時光如逝,寒喧幾句後,葉文治直接切入主題,直言要將知秋接過自己家裡住。

“娘娘與皇上透一下風。”言外之意,你惹出事端,自然要做善後處理。

葉逢春自嘲地笑道:“大哥當我還是十年前的花樣年華,日夜都能留住皇上?恐怕,知秋每日與皇上相處的時間,倒是要勝過這後宮裡任何一人!吹風這事,你還是交給他吧!”

“當初是誰的主意把他接進宮的?”

“皇上親自下的旨!”葉逢春悠閒喝茶,“大哥,你今天來是興師問罪?這好幾年沒見的,對妹妹就無一點思念之情?小時候,大哥對逢春可是萬分溫柔照顧,這長大了,倒是一點兄妹情誼也不剩!”

兩人說話聲音都很輕,畢竟這是宮中,任誰多大的本事,也不敢說就能把這邊邊角角都打點得周到,說到一些話,都是儘量壓低聲音,怕給旁人聽了去,也不敢碰禁忌敏感的話題。

“母親壽辰將近,明日面聖,會與皇上提出娘娘回相府省親的事,還請娘娘稍安勿躁。屆時就等娘娘給文治一個交代了!”

葉逢春依舊維持着笑靨如花,稍微湊近葉文治的耳朵,吐氣如蘭:

“只怕,大哥要給逢春的交代,更緊要些,是吧?”

葉文治挺直脖子,注視逢春良久,心中百轉千回,不知繞了多少個彎。他早知道,逢春不是安分守己的婦道人家,能在這後宮之中殺出重圍,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女人,又怎麼會如她嘴上表示的那般羸弱?

“我叫人把洪汐抱來!”逢春起了身,愉快說道,“大哥,你還沒見過這個小外甥呢!”

不管衝突和矛盾多麼明顯,兄妹兩人都深諳脣亡齒寒的道理,一個朝廷上大權在握,一個後宮裡翻雲覆雨,可一旦少了對方的呼應,便都是孤軍奮戰,早晚逃不過悲鴻遍野的厄運。

洪汐快兩個月,繼承了洪煜明亮的眼,剛學會笑,看着身邊的人,有時候會“嘎嘎”笑出聲,是個人見人愛的娃兒。不知什麼緣由,將他抱在懷裡的時候,竟想起多年前,秋雨纏綿的夜晚,黑暗裡一路奔跑……懷裡初生的嬰兒,閉着眼,那麼安靜。

逢春偷偷觀察着葉文治的臉色,心裡也在揣摩,她知道當年母親難產,折騰了三天三夜,那個嬰兒根本沒有活下來。而後來產房裡的抱出來男嬰,是大哥從外面帶回來的!葉文治做事,向來不留餘地,儘管事後她派親信調查過,當年母親房間裡的人,卻是一個也找不到!她才一直無法得知,知秋真正的身世,她總覺得,可能是大哥跟外面藏的那個女人的孩子。

對葉文治的感情,逢春是在十幾歲的時候就明瞭,雖不是一母所生,文治對她卻如至親兄妹,時時呵護,刻刻關懷。他十八歲中了武狀元,揚鞭縱馬,沙場點兵,英姿颯爽,顧盼風流,京城多少家名門閨秀都將芳心給了他!逢春每次見他昂首闊步,從對面走向自己,心中都是雲開日出的豁然開朗。

十多年過去了,兩人相見,再沒當年感覺,剩下的,只是赤裸而醜陋的利益。少女懷春的情懷逝去得太快,葉逢春一年年走到今天,儘管偶爾懷念,卻再不回不去年少的懵懂時光,如果有選擇,她並不想回去,那是一條走不到盡頭的路,沿途看到得一切,都與自己無關。

冬日午後懶洋洋的陽光,透過御書房緊緊關閉的格子窗,照的室內一片光明。洪煜和葉知秋正坐在牀榻上,一邊下棋,一邊聊天,不知怎麼就繞到太子身上。

“有段時日沒見太子課業,可有什麼進步?”洪煜問完,見知秋沒吱聲,便明白答案如常,不禁陰了臉嘆氣,“小時候學不好,說是懂事晚,近年倒是一年不如一年,心浮氣噪,學問功夫都不成氣候!”

知秋本不想說,可他見洪煜愁眉苦臉,又於心不忍,放下手裡捏了半天,帶着體溫的棋子,輾轉說:“太子資質不差,短在性情,倒是不妨換個老師看看!”

洪煜聽了這話,心裡還是挺吃驚。太子太傅龔放是太子孃家舅舅,雖然學問好,對太子確是過於寵溺,旁人不去管,巴不得太子越不成器越有熱鬧看。他當初派了知秋過去,一是想洪憫能學學知秋身上沉靜氣質,一是確是想向葉韓兩家傳達信息,不管洪憫身上有沒有王者之風,將來能不能繼承大統,他都不想別人有什麼非份之想。

“只怕現在,朕也就能從你口裡得句真話!”洪煜端詳着知秋近在咫尺的臉,“所以,不管你大哥怎麼要求,朕都不會放你出宮。”

葉知秋擡起澄澈眼眸,楞楞看向洪煜,透露些許驚詫。洪煜瞭然於胸,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繼續說道:

“葉家向來小心,怎會願意把你這麼純這麼真的人,放在朕的身邊?明日你大哥來,怕是跟朕來要人的!”說着,忽然湊近知秋的臉,輕挑濃眉道,“朕這次不會放手!”

空氣裡懸浮的微茫顆粒,飛舞在知秋面前,他眨了眨眼,卻覺得對面的洪煜象是鑲嵌在金色簾幕之後,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怎麼看也不是平日裡高高在上的帝王。

第二日,早朝過後,龔放被皇上叫去問話,知秋因免了早朝,本想去太子讀書的學堂,卻被迎面跑來的小太監截住,說太子還在東宮,要馬上見他!知秋心下忽地不安。

太子體型象洪煜,雖然只有十歲,卻生得高大,手長腳長。此時臉色陰沉,全不帶孩子的天真可愛,目光狠毒,盯着知秋,彷彿要在他胸口盯個洞。知秋跪拜請安,太子卻不讓他起身,於是只能跪着聽太子教訓:

“你昨天見父皇,說了什麼?”

畢竟是孩子,一句話透露了心思,知秋坦言:

“皇上問到太子功課。”

“你怎麼說的?”太子火大了,也不等他回答,一口氣說到,“你一個六品太子少保,竟敢在父皇面前刁難我!說我性情不馴,該換老師,是你說的吧?”

“臣是說過……”

“你當承認我就饒你?”人小脾氣大,說話聲音又高又尖,震得人心驚肉跳,“今天不教訓教訓你,你倒要在我這太子頭上作威作福!讓你以後亂說話,來人呀,掌嘴!”

太子是初生牛犢,旁邊的奴才卻不敢。他們自然知道葉知秋的背景,今日若是打了,皇上責怪下來,是不會把太子怎樣,還不是當奴才的倒黴?所以個個抖着,跪了一片,卻沒有敢上來的。

太子本就極端囂張跋扈,見自己的奴才竟爲了這個葉知秋違背自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狗奴才,說不聽你們了!不打?那我親自動手!”

說着,揚手一巴掌煽在知秋臉上。

消息傳得很快,知秋前腳進了東宮,葉逢春就收到消息。吳越滿躬身請示:“太子那脾氣,要真是火上來,今天怕是不能輕饒了三公子,娘娘,要不要跟皇上……”

“你哪聽來的消息?說什麼你信什麼!”

“這……”吳越滿立刻會意,轉得快,“是,奴才道聽途說,沒跟娘娘提過這些。”

葉逢春心裡有她自己的如意算盤,打吧!太子今日每一巴掌,都得付出慘痛代價。你打得越狠,皇上心裡給你留的那麼丁點兒地方,就越少!哼,你碰誰不好?偏偏碰了皇上最上心的一個!

門外偶然經過的鐘衛,卻是湊巧將葉逢春和吳越滿的話聽了去。

鍾衛在宮中呆過幾年,人情冷暖見的多了,他深知這後宮之中,只有惡人能倖存,心中爲葉三公子的處境難過,可微不足道的一個守衛,又如何幫得上忙?若立刻去告訴萬歲爺,或許能免了葉三公子皮肉之苦,可之後呢?壞了多少人的好事,以後怎麼能有好日子過?雖說天地之間,唯萬歲爺最高最尊貴,在這茫茫後宮之中,憑他一介草民,最不能觸犯的,真的是那高高在上的萬歲爺嗎?儘管爲了自己的私心而慚愧,鍾衛還是退卻了。

洪煜得知太子責罰葉知秋,已經是第二天,雖沒立刻採取行動,隨身伺候的太監卻都看得出主子心情不好,竟日陰沉着臉,心下明白,一場風雨就要來臨!果然,兩天後,洪煜將各皇子公主召在一起用膳,順便親自教誨詢問,這是每個月末的例事。只是這次卻責令太子殿外等候,直到大家都散去,纔有太監出來稟報,皇上御書房等着太子!

跟着太子一道來的龔放已覺不妙,想要跟從一起過去,卻不料給御書房守衛的太監攔住:“大人留步,萬歲爺有旨,只見太子殿下一人!”

龔放低聲囑咐太子幾句,看着他邁過高高的門檻,心裡一片冰涼,他知道太子這次麻煩惹大了,怕是皇上要有所行動,這東宮是要變天了罷!

太子進到書房,行跪禮請安,禮畢,剛要起,卻聽洪煜低沉而嚴厲地說了一句:“跪着!誰讓你起來的?”

太子天不怕地不怕,唯獨對洪煜甚是畏懼。此刻,洪煜低眸盯着他,卻半天不說話,這更讓人摸不到底細。

“你可知朕叫你來,是爲了什麼?”洪煜終於結束沉默,問道。

“兒臣知道。”

“知道?”洪煜慢慢踱到他身邊,“錯在哪裡?”

“孩兒最恨這種背後嚼舌根的小人,打他以示警告……”

“啪”地,一記響亮的耳光落在太子臉頰上,這與十歲孩子的力道不同,洪煜半分也沒留情,直煽得太子趴在一邊,血頓時順着嘴角流了下來。

“打人之前,最好知道捱打的滋味!”洪煜蹲在他面前,眼光裡恨鐵不成鋼,“你覺得奴才們爲什麼唯你獨尊?由你任性,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那是因爲你是太子!若沒這身份依仗,你當這後宮的人,誰把你放在眼裡?”

洪煜站起身,背手而立,太子不成器,他不推卸自己應該承擔的責任!以前說他也聽不進,如今過了年,便十一歲了,心裡也得有數,若還是跟小時候一樣任性,不長進,洪煜不想再在他身上浪費時間!

“你看這裡,”太子隨着洪煜指的方向,牆上懸掛着巨大的牛皮地圖,“先皇只留給朕半壁江山,朕象你這麼大的時候,長江以南並不姓洪!登基伊始,三十萬精兵,朕竟指揮不動!你以爲這江山來得容易嗎?多少人嘔心瀝血,多少人浴血奮戰,多少權衡,多少調遣……你要是以爲,憑藉着皇長子,便可助你一路順風,坐享江山,就大錯特錯!你不過出生得比別人早了幾年而已,若不成器,沒有明主之姿,王者之風,朕拼命打下的江山,便是與你無關!”

向來氣焰囂張的太子,突然安靜了,他抿嘴低頭,聽見洪煜再靠近他的耳邊低聲道,“朕現在有四個皇子,將來誰能坐擁天下,還看你們的能耐,你最好記清楚,朕當年,可也不是皇長子,立長不立幼那一套,在朕這裡行不通,你明白麼?”

“兒臣明白,從今以後,唯父皇之命是從!”

“好!朕要的就是你這句話!”洪煜回到書桌旁,坐下,“從今以後,葉知秋葉大人會全面接管東宮,凡事你都要請教他,他準,你才能做!”

太子轉身,臉上馴服不再,眼光閃爍間,透露出一股不屬於孩童該有的,怨恨。

翌日,聖旨下,東宮奴才從上到下,撤換了個乾淨。葉知秋升任東宮主事,官至三品,與太子有關的一切事務,課業武功,衣食住行,都由他來審覈定奪。更讓人驚詫不已的,是昔日乖張放肆的太子,卻如同脫胎換骨變了個人,這又是後話。

知秋捱打,葉文治的消息來得比洪煜更快,他立即起身入宮,因有欽賞金牌,可隨時入宮,無須申請稟報,到了便直奔到葉知秋的院子,果然已經回去了。於海跟他說,是內務府總管崔公公趕過去解的圍,葉文治點頭應允,簡單回了句:

“你去跟崔公公說,這事兒我記下了。”

進了屋,知秋似剛洗了臉,頰邊還有未乾的水氣,擡眼看見他,有些尷尬,楞楞站着,不知所措,葉文治並無責怪追問之心,只短短說了一句:

“回家吧!”

從小到大,不管發生什麼,文治從來不加以責備,這讓知秋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依賴,每次受了挫折,最先想到的,總是到他跟前尋找安慰,知秋深知,即使是自己錯了,大哥也不會怪他傻。

自葉文治歸來,洪煜特准知秋隨時出宮,與家人團聚,他並不經常回相府,多是住在葉文治的府第。這日傍晚,雪正下得緊,知秋與文治正在吃飯,管家跑進來,說有訪客。葉文治作息嚴格,公私分明,不喜歡有人打擾,便說不見。管家還不待說完,焦急地說;

“將軍,是……是,皇上!”

文治和知秋同時一楞,連忙出門接駕。門廊處,風雪交加之中,卻是便裝的洪煜長身而立,衝着知秋,遠遠笑了!自太子那事一發生,他可是有幾天沒見過這人,看着跟在葉文治身後的熟悉身影,心情頓時舒暢。

“臣,葉文治,”“葉知秋”“接駕來遲……”

“行了!起來吧!”洪煜揚手示意他們平身,“朕在這裡等你,是入鄉隨俗,到了你的地盤,自然要遵從你家規矩,不通稟不能見,葉大將軍,果非等閒!哈哈!”

洪煜來,無非是想見知秋,他也不隱晦,直接便說想與知秋單獨談談,文治會意,退出外屋,只留兩人,屋子裡頓顯清靜。

“朕代太子向你道歉,”洪煜坐在知秋身邊,誠懇說道,“太子爲人任性囂張,朕早知道,以前當他年幼無知,也不曾嚴厲警告,如今看來,何爲年幼?若不加以訓誡,便是永也長不大!”

“臣知道皇上心思,”知秋見洪煜面露愁容,不禁又心軟,“太子成器,能省去好多不必要的紛爭。”

“你倒敢說!”

“這裡不會有人亂傳話。”

知秋坦言,卻說中了洪煜的心事:“你大哥的身邊滴水不漏,針插不進呀!朕身邊那些奴才,卻是三幫五系,哪有個跟朕知心的?朕剛說一句話,還沒落地呢,那頭就傳到三宮六院……”洪煜皺眉,甩了甩頭,“朕想你做太子東宮主事,可好?以後有關太子的一切,都由你說得算,他再不敢欺負你!”

葉知秋沒想到洪煜如此堅持由自己教導太子,他多少明白這差事對葉家的暗示,可若做了主事,太子的將來,不就是握在自己手裡?他倒是無法理解這任命了。

“知秋怕是無能……”

還不等他拒絕,洪煜打斷他,“你能行,”說完長嘆一口氣,象是下了什麼決心,擡眼注視着知秋眼眸,“若葉氏要如十多年前的韓家一樣權傾朝野,朕寧願出頭那人,是你!”

“撲通”一聲知秋跪在地上,皇上這話不是明擺着挑破葉家的野心?剛要說話,肩膀上被一雙有力大手緊緊握住,那一句話,很多年以後,知秋閉上眼,仍言猶在耳:

“總有一天,朕的心,你能明白!”

窗外雪落不停,屋子裡,葉知秋清楚地感受到,從洪煜堅定的雙手傳遞來的,熾熱的,溫度。

女子進宮,能得省親的機會,並不多,因此葉逢春的出宮省親,更顯示她的與衆不同。鳳輦出了宮城,心卻不再覺得開闊,或是呆得久了,囚禁反倒成了一種習慣,和保護。

相府戒備森嚴,逢春住的院子,更是連只閒鳥也飛不進,宮裡不亂說的話,終於能問個明白。僞裝成性的人,即使得了做回自己的機會,言行也依舊要戴着面具,反倒象是沒了外面那層假,便是保不住裡頭的真。

“逢春可是攢了一肚子的話,”斟茶的手,只那十指,也是風情萬種,“惟獨大哥能給答案!”

“有什麼話,娘娘儘量直說吧!”葉文治面色冷靜。

“既然大哥都這麼坦率,妹妹就不拐彎抹角,”葉逢春話音一轉,“知秋是誰的孩子?”

自上次與逢春在宮中見過面以後,葉文治便有所防範,世上事,除非不做,否則就算如何費盡心思,也總有知情的人。當年他並不懂得這其中的道理,而如今卻是越發領會,知秋怕是要給葉家帶來滅門之禍。事關幾百口人的命,即使逢春再施壓,也得拖着,能拖多久拖多久。

於是,葉文治不答反問:“娘娘何處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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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宮裡,大哥毋須句句將‘娘娘’掛在嘴邊,提醒妹妹是皇上的女人!”逢春既然已經問出來,自是不問出答案不罷休,“孃的那個孩子,生出來就死了,埋在葉家後山的一棵胡桃樹下,至於知秋是哪裡來的,大哥你是最清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啊,大哥,他是誰的孩子?”

葉文治寵愛知秋,是葉家上下都知的事,若要說隨便抱來的孩子,怕是說不通。表面依舊平靜如水,內心波瀾起伏,投石問路:“娘娘心裡怕是早有答案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