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曉渠) 9
回京城以後,葉知秋並未與洪煜回宮,直接到葉文治的府上,小住三兩天,卻隻字沒提德馨皇貴妃的事。文治對他依舊無微不至,只是偶爾談着話,會默默看得出神,就是這兩年的時間,他長得與他父親,是愈發神似了。
這日葉文治不在,宮裡吳越滿着人送來急信兒,說宮裡出事,要他趕快回去。知秋一驚,不知出了什麼亂子,連忙起身回宮。剛進了宣華門,大概就有小太監跑去報信,以至知秋剛邁進院,連於海還未來得及跟他說話,吳越滿已經趕過來。出事的竟然是仁喜!
“就頂是給捉姦在牀!”吳越滿低聲跟他彙報,“對方是個男人!跳窗跑跑了,沒逮到。”
知秋不用想也知道那男的是誰。早在前幾天就覺得鍾衛不對勁,怕是越要離開,要走了,越是捨不得,倒是犯下欺君之罪。可依鍾衛的性子,不可能那麼孬地扔下仁喜不管。
“估計是仁喜跟他說,捉一對就百口莫辯,跑一個倒還打馬虎眼!”吳越滿把他的心思疑惑看得清楚,“可剛做完那事,一驗身就啥也瞞不住了!”
他說着,湊近知秋耳邊,“那男的我給扣了,依他那性子,肯定要跑到萬歲爺招個徹底。宮裡人都知道他跟大人的交情,逮住他也就逮到大人的小辮子。您看怎麼處置?”
知秋沒想到吳越滿竟把鍾衛這事看得這麼準,也幸虧他如此做了,否則麻煩只會越惹越大。
“這事皇上已經知道了?”
“捉姦的人不是奴才手下,再說,這事太大,奴才瞞不住,也沒膽子瞞。”
“仁喜現在人在哪兒?”
“暫時關在奴才那呢!好歹不會讓他吃什麼皮肉之苦,可大人,這宮裡的主子多了去,不管哪宮娘娘來要人,奴才,奴才可是守不了多久!”
知秋只覺得頭裡亂糟糟一團,越是想理順,越是亂得厲害,他飛快尋思着,這事容不得拖,一旦仁喜轉到宗人府,就算自己能救出他,頂多也只剩半條命。
“你把仁喜帶到我這裡,還不至於有人敢從我這裡搶人。他,他你先關着別放,給外人知道跟仁喜的是他,我就當是你放出去的消息。”
“奴才不敢!”
“去吧!”葉知秋見吳越滿要走,又加了一句,“公公今天幫的忙,知秋記在心裡。”
“奴才應當的!”
吳越滿前腳剛走,葉知秋也不做半點停留,連衣服也來不及換,着便服便要去見洪煜,於海閃出身攔住了他:“大人,這事您不能管!”
知秋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卻未理他的話,繼續往外走。
於海“撲通”跪在他身後,懇求道:“這是欺君之罪啊,大人,您這一去,挑明瞭說仁喜這事您早知道,萬歲爺不僅不會再信任您,還會怨恨您瞞着他呀!大人,該狠心的時候,還是得放狠心,否則,您如何自保?”
知秋忽然覺得面前紅漆的大門,血淋淋一片模糊,喉間莫名痠痛起來。不該管,管不了,可……可是,不能不管。“於海,你若真向着我,待會兒仁喜給人送過來,你無論如何也要把他留在這裡,直到我回來,不管誰來要人,都不能交出去。”
“大人……”於海將本來要說出的話生嚥了回去,他明白,儘管這人看起來好說話,可若鐵了心要做什麼,沒人攔得住,只好由他去,“您就聽奴才一句,就算您是非去不可,也等萬歲爺消了氣,現在氣頭上,反倒適得其反。”
正說着,吳越滿已遣了幾個親信,將仁喜送了過來,想必是怕在他那裡出了事,擔帶不了,所以一聽葉知秋應允,便迫不及待把人交出,省心。知秋見仁喜看上去確沒什麼不妥,叫人送到一處空着的廂房裡,囑咐於海出去打聽,自己跟着進了仁喜的房間。
兩人平日極少見面,也不曾有過深談。知秋知道仁喜對自己沒有好感,而他對仁喜的迴避,卻是說不清楚,或許是仁喜跟洪煜的關係,多多少少,讓他有些不自在。即使在這種窘迫絕境,仁喜也沒示弱,隨意瞥來的一眼,並無太多感情。
知秋也無心去數落他們的衝動,宮裡這事多的是,他們兩個可能也不只一次兩次,這次忽然給捉到,不管是因爲倒黴還是中了人的圈套,責備也不能挽回。略微尋思了一會兒,知秋對他說:
“你暫時呆在這兒,我去想想辦法。”
仁喜此時低垂着眼,聲音沉甸甸,短短問了一句:“你保得住他麼?”
知秋心猛地一揪,平時嘴上口口聲聲抱怨鍾衛沒能耐,性命攸關的時刻,仁喜想的仍舊是鍾衛!
“這宮裡知道他是誰的,不只我一個……”
“我明白,可那些知道的人,都歸你所用吧?”鍾衛爲人,仁喜非常瞭解,儘管軟弱,爲了他卻能命也不要。如今了無聲息,定是葉知秋的親信怕他被人拿來利用,在萬歲爺面前挑撥,所以關起來等葉知秋回宮再做定奪,也許早被人滅口了也不一定,“你……莫非是真的想幫我們?”
此話一出,葉知秋終明白,仁喜並不認爲自己真心想救他們,他在心中嗤笑一聲,看來這後宮之中,竟沒一個人相信自己:“我若有將鍾衛滅口的心,見都不會見你。”
仁喜眉間籠罩難以琢磨的神態,漸漸深刻起來,眼睛裡蒙上一層溼潤:“後宮裡,好心不長命,落井下石纔是人人都懂的本領。我若是你,將兩個都殺了,在萬歲爺面前只要咬定事先不知道,別人再怎麼諂言中傷,萬歲爺也只會相信你。如今這一番,你又是何苦?”
“你可知皇上爲何向來信我?”知秋轉目看着仁喜,“因爲皇上知道,無論如何,我不會騙他。”
仁喜無言,擡眸對上知秋雙目,他沒有忽略那裡沉重的負擔,他知道葉知秋心裡並沒有底,想也沒想地說道:“你覺得萬歲爺會爲了你,放棄帝王的尊嚴?”
“不試又不死心吧?”仁喜見知秋不回答,又繼續說下去,“萬歲爺的男人,死活都跟畜牲一樣,你那顆心,給誰都比給萬歲爺強!”
“我不是皇上的男人,也不會妄想將他佔爲己有。”葉知秋忽然打斷了仁喜,面色如水,卻被一顆微不足道的小石子,擊開圈圈漣漪,“我是他的肱股之臣,助他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爲皇上鞠躬盡瘁,永不言悔!”
兩人同時禁聲,屋裡頓時安靜下來,只剩各自的心事,卻是一刻沉似一刻,都向那無底深淵墮落下去。
“我會盡力,你等我消息。”
知秋結束了兩人間的對話,推門走了出去,天冷下來,出門時看見路邊掛着霜的殘枝敗葉,那是一條日日要走的路,今日顯得格外漫長。
仁喜從門縫裡,目送着葉知秋的身影出了硃紅的大門。那一刻,他忽然相信,鍾衛的命或許是保得住。肱股之臣……是一條路走不通,迫不得已給自己另闢之徑吧?明知不可爲,卻還情不自禁,葉府三公子的智慧,不過如此!可至少,他能夠,也敢於光明磊落地面對萬歲爺;至少,他維護着自己的真心,不被權利蒙了塵。滿朝文武,浩瀚後宮……哪有一個人敢說自己真心爲了萬歲爺?
在想到自己剛進宮,是連萬歲爺的頭髮都沒見過,真心,又怎會留給一個素未謀面的人?那時只有鍾衛護着自己,愛着自己……若不是因爲那些奴才狗眼看人低,激怒了他的好勝心,削尖了頭想辦法擠上萬歲爺的龍牀……想必現在又是另一番光景。仁喜無奈地冷笑出聲,世上無公平,而我們都要遵守,願賭服輸的規則。
平時常見的地方都沒洪煜的影子,在御書房的大太監的婉轉暗示下,葉知秋想起一個地方,皇宮,乃至京城最高點,“東來亭”。果然在,迎風而立,背影裡帶股孤寂的蒼茫。聽見他前來的腳步聲,洪煜沒轉身,低沉說道:“朕可是等了大半天,你總算來了。”
葉知秋有些猶豫,慢步上前,再緩緩地跪了下去,卻沒有如平常樣地請安,默默跪着,不作聲。本來等着他說話的洪煜,卻被突如其來的沉默打個正着,只得問:“你來找朕,有什麼事?”
“便是爲了皇上心中想的那事。”
“怎麼葉大人你讀人心思的功夫是越發長進,朕這會兒想的是什麼,也瞞不過你?”
其實,洪煜按兵不動,一直等他回宮,見仁喜,再來這裡……葉知秋就已經猜到,洪煜不過是想親耳聽自己證實,仁喜這事,他早就知情,而幫着欺瞞而已。這讓知秋分外爲難,從小到大,都有大哥在幫襯着,他並是個擅長爭取自己所想所要的人。
“皇上……請皇上放他一條生路!”
“哼,”洪煜冷笑道,“你明知道你大哥,姐姐若知道這事,絕不會允許你插手,還是一意孤行!你跟仁喜有這麼深的交情?還是你,你早就知道仁喜私通的人是誰,而他正是你要寧願忤逆兄姊也要維護的人?是不是?知秋,嗯?今天朕就要你親口把那個名字說出來,你告訴朕,他是誰?”
“皇上!”知秋有些慌張地擡頭,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陰沉天色裡的寒冷,身體微微抖起來,“臣知情不報,甘願受罰。請,請皇上放他們……”
“你果然知道!”洪煜猝然倒退兩步,倚靠在紅漆欄杆上,顯得頹然而無力,“他們跟朕說,朕還不信,以爲是他們又在誹謗你。”
葉知秋從沒見過這樣挫敗的洪煜,低垂着總是高昂的頭顱,雙手無助地試着抓牢身後的欄杆,卻一次次失了準頭。
“仁喜微不足道,放了他,過段時間便風消雲散,沒人會記得他。對皇上來說,只是不值得珍藏,又易於忘卻的一段記憶,對仁喜卻是一輩子!您是仁慈聖主,一句話,便可決定他的一生!勞請皇上開恩,饒了仁喜!臣的錯,願接受任何懲罰!”
洪煜聽到這忽然激動起來,象是一隻迷茫的鷹,撲了過來,遮住一片灰暗的天。
“你對得起朕對你的信任嗎?他是誰?是誰?你爲了袒護他,寧可辜負朕對你的一片真心!”洪煜揪住知秋衣服前襟,狠狠揔到自己跟前,怒目圓睜,居高臨下地盯着平日小心翼翼揣在心中的臉龐,“口口聲聲讓朕罰你?你不該罰嗎?真當朕不捨得?”
說着高高掄起手臂。葉知秋躲也不躲,倒微微向上揚着自己的臉。洪煜只覺得心中的火氣鬱積着,控制起來不僅艱難,還會引起來歷不明的隱痛。可他高舉的手,無論如何卻是打不下去,心裡的恨和懊惱,漸漸握緊了拳,用力砸在自己胸口,聲音悲痛欲絕:
“朕一直以爲,不管發生什麼,至少還有你,不會欺騙朕,背叛朕,原來,是朕誤會了吧!”洪煜自嘲的一笑,於葉知秋竟象是鈍箭穿心,因爲緩慢,更顯得疼痛漫長,“江山萬里,朕只要你胸口巴掌大的方寸,你,你都不肯給嗎?”
以爲會是秋雨連綿的天,卻無端飄下了雪花,輕飄飄地,落在臉上無聲融化,是一片冰涼……然而,雪花會有溫度嗎?如果不會,那剛剛落在自己臉頰上的滾燙的兩顆,是……葉知秋怔怔地望着洪煜,他的眼,是溼潤的。
“皇上對臣太好,臣所做一切,都是報答皇上!”
“報答完,你便不跟朕好了?那朕得不停對你好,讓你報答不完才行!”
“一言爲定!”
崢崢話語在耳,新鮮往事如昨,難道這烏糟糟的後宮,所有的純淨和簡單都存在得格外短暫?洪煜的喉嚨上下聳動,似是狠嚥下一股痠痛,無比絕決地甩袖轉身離去。身體交錯間,惹來的一陣細微的風,激起無辜散落的輕雪……
葉知秋在最後一刻擡手,捉住他寬長的一截袖袍,聲音低淺,卻飽含着深厚的感情,他輕輕叫了一聲:“洪煜……”
本來毅然要離去的身軀,果然因這一短淺的呼喚,停了下來。曾經多次,他希望知秋象對待常人那樣,叫一聲自己的名字,可一次一次,循規蹈矩的這人,每每在自己提出這樣要求時,輾轉地換過話題,於是這幾乎成了他倔強的願望,想知秋喚自己“洪煜”……造化弄人,如今他說出這樣的話,竟是爲了從自己口中,救下別人的命。想到這裡,洪煜便覺得自己殘破得無法收拾的心,疼得更加厲害,原來傷害和疼痛,並沒有超越不了的高度。
“葉知秋,你果然長進,連朕對你的感情,利用得如此得心應手了!”
袍袖甩在知秋臉上,這次他沒有伸手去抓,跪在原地,動也不能動。雪,紛紛揚揚,無聲無息,落了一肩。
這後宮之中,沒有萬能的人,沒有萬能的心,葉知秋跪着的姿勢,象是凍僵的雕像,他的嘴緊緊抿着,眼睛黝黑深邃,深不見底。剛剛自己與仁喜那一番道貌岸然的話,是多麼蒼白虛僞!原來自己也在偷偷渴望,他是自己的洪煜。又或許是真的,他也那麼期待過?只是緣分如曇花一現,而他們都在等待和計較中,錯過了。
不知如此跪了多久,偶有管事的太監過來勸:“萬歲爺走了多時!大人起來吧!”
知秋沒動,任寒風來襲,一度產生幻覺般,看見洪煜舒展着濃黑眉毛,衝着自己微微地笑……勸的人見他無動於衷,也不敢多糾纏,只得退下,着了小太監去給雍華宮那裡報信。
雪越來越大,下得跟丟了魂一樣。遠遠跑來的身影,在知秋身邊停下,是於海。
“大人,別跪了,大冷天,小心凍壞了身子!”
見知秋沒反應,於海似乎也有難言之隱,一邊將知秋身上的浮雪拍去,抖開帶過來披風,包裹住他的身。
“仁喜上吊自盡了,大人!”
僵硬的眼神,這才動了動,卻不激烈,似乎身體和精神上都在默默地琢磨突如其來的噩耗,半晌才低應了一句:“他,還是沒等我。”
說着長長嘆了口氣,依舊覺得五臟六腑燒灼一樣疼,向於海伸出手:“拉我一把。”
於海連忙起身去扶。跪得久了,加上天氣冷,腿就麻木得不象是自己的了,葉知秋搖晃着站起身,一顆心在空洞胸腔裡跳得躁亂,白雪地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整個身體象忽然踩了空,腳下沒地,心中無底……
葉知秋看見明黃的衣袍,就在離自己一臂之距的地方,那是將要轉身的洪煜,而在他身邊,睜着空洞洞黑眼睛瞧着自己的仁喜,緊緊貼着他的身。葉知秋推開於海,向前無端抓了一把,那一抹色彩卻是淡淡化了,只剩白花花一片。
於海感覺到葉知秋的異樣,還沒開得及扶住那搖搖欲墜的身體,就見葉知秋直直地向後倒下去,“砰”地摔在硬邦邦的磚石地上,動也不動。
恍恍惚惚中,似趴在誰人背上,分外熟悉的晃晃悠悠,也不再冷,因披了厚厚的毛皮氅。葉知秋迷糊着,不甚清醒,眼睛沉重得睜不開,說不清道不明地,四肢百骸瀰漫着疲倦。昏沉得暗無天日,兜轉着似回到那一個秋日,長而迂迴,色彩斑斕的廊道,也是在他結實的背上,暖暖,穩穩地。
葉知秋昏睡了兩天,其間太醫過來診治過,灌了些湯和藥,他略微有些記憶。藥物裡安神的成分很奏效,儘管夢是一個接着一個,一會兒是鍾衛,一會兒是仁喜,又來是洪煜,還有大哥……很多人,擁擠着入夢,卻一直也未醒來,誰來探望陪伴,也不知曉。
昏沉中,只覺得胸口疼得厲害,鬱氣結在那裡,久久不散。一次又一次,夢見仁喜雪白的臉,烏黑的眼,站在自己對面,怔怔中落下一行行的淚。伸過去拭去眼淚的,是自己的手,又對他說“莫哭莫哭,我會照顧鍾衛,你放心走吧!”
夢裡的知秋好象並不曉得仁喜要去哪裡,卻不覺得悲傷,只覺他即將的方向,是光明和安樂。不管世間何處,總好過這爾虞我詐,互相傾軋的後宮吧!好似有些羨慕跳躍出去的仁喜……可腿是沉重的,又或者是心裡的某些隱藏的心事,沉甸甸地牽扯着自己,不捨得離開,不想,不想將他一人扔在這裡,離他而去。
醒來時,是深夜。一燈如豆,緩緩燃着,並不十分光明,守在身邊的是於海,見他睜了眼,愁容盡散,笑得擠出皺紋:“大人,您醒啦?”
“嗯,”知秋低低應了一聲,四下裡瞧了一圈,外屋還有個小太監跟着,此外再無別人。
“葉將軍剛走,這兩天下了朝便過來,然後趕在宮門關閉前回去,貴妃娘娘也來了兩次!”
“仁喜?”
知秋一提這名字便覺得心口堵,有些問不下去。好在於海明白他,不等他繼續問,便繼續彙報道:
“大人,您別怪萬歲爺。萬歲爺是下了聖旨,赦免仁喜,只是來得晚了一步,仁喜已經懸樑。這就是他的命!俗話說,命裡八尺,難求一丈,大人,您也釋懷吧!”
知秋雖然未迴應,心裡卻是五味雜陳,想起那日他的黯然絕望,想起他離去背影裡的形單影隻……他終還是,應允了自己的請求。
於海繼續說:“萬歲爺這幾日心情也不好,除了上朝,整日鬱鬱寡歡,躲在御書房,概不見客。不過,既是饒了仁喜,表示萬歲爺終是沒真的怪您不是?”
葉知秋倚靠枕頭坐起身,低垂着雙眼,因近日的困病顯得格外憔悴。他半天也沒吭聲,於海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兒才說話,簡單交代於海:“你幫我把吳越滿找過來。”
吳越滿並沒拖拉,很快出現在葉知秋房間,行禮問安。於海識趣地出了門,親自在門口守着。
“萬歲爺說,仁喜身後事讓大人拿主意,好在天氣冷,屍首還擱在那兒呢!大人的意思是?”
葉知秋卻沒回答,直接問他:“我姐姐有沒有找過你。”
“這個……”吳越滿爲難,吱唔着。
“但說無妨。”
“娘娘找了奴才,而且猜出個七八九。問那人在不在奴才手裡。”
“你怎麼說的?”
“大人交代的事,打死奴才也不敢說!”
在這點上,葉知秋不懷疑他,只是他還不至於如此厚看自己,吳越滿不過是害怕給人知道他聯合自己欺瞞皇上,他是幾個腦袋也不夠砍罷了。
“還要再麻煩幾件事,”知秋說到這裡已覺得累了,有些打不起精神,又不敢再拖,徒增是非,“你偷偷將他送出宮,給他充足盤纏,讓他回老家。仁喜的屍體,你交敬事房公事公辦,送回仁喜故鄉。”
“這……不交給他?”
“你按我說辦就好,讓他別四處流連,我過了年便抽空去他老家找他。”
吳越滿領了主子的命令,便退下去了。葉知秋是累的緊,渾身上下是攥不出半點力氣。他知道這幾日,是出不了宮,也辦不了事。鍾衛與仁喜是同村出來,但大部分人是不知道這層關係。
只有如剛纔那一番安排,一般衆等纔不至於懷疑到鍾衛身上。雖說皇上暫時饒了死罪,難保以後沒人舊事重提,到時候再治罪,他幫也沒法幫。知秋也怕吳越滿搞蹊蹺,才說自己過了年去找鍾衛,這樣一來,想他也不敢擅自拿鍾衛怎樣。
於海進來,喂他喝了點水,將簾子重新掛了,燈火移至外屋,臨走前,吩咐守夜的小太監小心謹慎。葉知秋漸漸閉了眼,忽然很想見大哥,天亮以後吧,大哥應該會來看自己!
令人吃驚的是,在等來葉文治之前,太子卻是先來了!
知秋想要下牀請安,給太子一個手勢制止了。他雖年紀小,身份駕勢卻十足,揮手遣走屋裡伺候的奴才,也不坐,單單立在牀頭,眼也不眨地盯着葉知秋看了半晌,說話聲音很低很小:
“真當你在父皇心裡有多重?跪半天,不也碰了一鼻子灰。”
知秋低頭未言,與太子呆的久了,他自也學會不少與他相處的法子,什麼時候該偃旗息鼓,什麼時候要據理力爭,他漸漸也掌握了分寸。鍾衛說過,宮裡的規矩不用學,做錯了便要受罰,慢慢地,就是牲口也知道該往哪裡走了。
太子見他不說話,不再刁難,但嘴上依舊語氣不軟:
“趕快好了吧!我那裡的奴才都只聽你的指派,如今,可是越來越離不開葉大人了呢!”
“謝太子殿下關心,臣過兩日……”
“不用那麼着急,你歇着吧!別讓父皇誤會我欺負你!”太子並不打算久留,臨走前,說好心不象好心,有些古怪地說了一句:“給你帶了些傷寒的藥,你便要奴才給你煎了吃吧!”
上次腿傷事件,讓知秋多少覺得對太子有些愧疚,在他看來,怎麼說也只是個孩子,沒必要教訓得如此血淋淋。可也是那一次,讓知秋開始思量,大哥如今的勢力,到底有多強,可以讓他連皇家也不懼怕?
葉文治比前幾日來得晚了,一進門,便問迎上來的於海:“今日如何?”
“早上醒得早,坐了半個時辰,咳嗽,進食尚可,但還不能下地。”
葉文治低頭往裡走,看見於海從身邊小太監手裡接過一碗濃黑藥汁,皺眉詢問道:“這是什麼?”
“太子送過來的傷寒藥。”於海連忙回答。
“倒了,”直到於海跟他進了內院,葉文治見周圍沒人,才吩咐:“以後太子送來的東西,都不要給知秋吃。”
放輕腳步進了知秋的房間,知秋正側身小睡,睡的不沉,門一開就醒了,果然見到躡手躡腳走路的大哥,笑了:“醒着呢,沒事!”
兩人並不拘謹,知秋朝牀裡蹭一蹭,身邊倒出些空兒,給文治坐下。
“於海說,你咳嗽?”
“有點,不礙事。”
“我明日給你帶些潤肺的藥,是前些日有人專門送給母親,她知你冬天好咳,留了些給你。”
知秋點了點頭,靠着被子半坐着,有些失神,他不確定要不要問,如果當初仁喜出了事,直接找大哥的話,事情也許解決得更圓滿?就不至於如今仁喜和鍾衛陰陽兩隔。
“大哥,如果有兩條路,一條通達卻不得你心,一條是你情願,卻是死路,你會選那條?”
本來以爲是多麼刁鑽的一個問題,不想葉文治卻張口便答:“死路不是路,沒有選的必要;第一條既然不得我心,也不會選;就繼續找吧,直到找條心甘情願又通順暢達的路!”
葉知秋覺得握在大哥手中的掌心,開始漸漸有了溫度。從小到大,他總是神將般,並且毫不吝嗇地分享他的堅定和信心,讓身邊的自己,不管經歷多大的風雨,總能跟着他,站得筆直。
一大早,葉逢春起身洗漱完畢,點了新來的一個據說非常會梳頭的太監伺候。正在這時,外面跑來小太監,跪在門口求見。葉逢春未梳喜完畢,不願意見人,被打擾了,自是不高興,啐了一口,道:“一大早,慌慌張張做什麼?”
貼身的宮女連忙出去查看,帶進一個封閉的卷軸,象是幅畫,寫着“華貴妃娘娘親啓”的字樣,說是剛開宮門就看見這個。
葉逢春皺眉接過來:“有人看過沒有裡面是什麼沒有?”
“奴婢沒有!”宮女跪答。
“出去問問,剛纔那人看了沒有。”
宮女跑出去,很快回來,說沒人打開看過。“雍華宮”規矩極嚴,這種寫着貴妃親啓的物件,誰也沒膽子私自打開。葉逢春想一想,估計下面的奴才不至於如此放肆,稍微放了心。
“娘娘,還要不要梳頭?還是奴才晚些時候再來?”新來的太監很熱衷插秧,小心徵詢她的意見。
“你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