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翩舟,你的親生父親,我認識他的時候,並不知他是前朝皇帝的血脈。他在後宮長大,身世跟謎一樣。我從十四歲做他伴讀,到十六歲,父親遭太子排擠罷黜,那兩年多的時間,都與公子相處。他爲人極其良善,又聰穎淵博,很得皇上寵愛。可當時皇上已經病弱昏庸,朝廷上都由太子主持。太子對公子不善,常加以刁難欺侮。我看不過去,得罪了太子,才連累父親慘遭罷黜。”
知秋對文治甚是瞭解,即使話說地婉轉簡約,又有避重就輕的嫌疑,知秋心中有數,自然是將那隱晦拖帶過的細節,解讀個清清楚楚。
“那時洪家勢力已經很大,全家人回到老家不久,洪家大舉進攻,半年不到,京城便丟了,我趁亂回到京城,希望能打聽到公子的消息,卻聽說太子南逃,帶走了他,我於是朝南追了去。”
“太子雖失了半個天下,勢力依舊不容小覬,對公子看管竟是比以前在京城還要嚴苛,與囚禁並無兩異。我費了很多功夫才見到他,迫不及待想帶他走,他卻不肯。說太子已經喪心病狂,若發現他不見,勢必大軍追趕搜捕,不知又得連累多少無辜……那時候你母親已有了身孕,而且太子並不知情,情勢緊急,爲了保留住他最後一點骨血,我只能帶你母親先離開。待我將你母親安排妥當,不死心,再回去……他已經遭太子毒手。”
滄桑歲月多少年,每當想那一幕,心還是被揪着,疼得不依不饒。
“母親也有了身孕,跟你母親差不到月餘,卻因爲年紀大,臨盆的時候難產,生了兩天,大夫說孩子是保不住了。你母親對公子情深意重,也知你今後的難爲,便吃了催生的藥,生下你以後,要我掉包。”
知秋胸膛中仍是起伏,卻也漸漸能自持,他不傻,知道這秘密保持多年,必是犧牲了多少條人命。而自己的親孃,又怎會留在人世?他也猜測出,大哥只跟自己說出三成不到事實,只是旁支零碎的細節,自己也能拼湊個**不離十。多年來的種種懸念,並不是自己捕風捉影,父親的凝重,隔離的生活……還有大哥幾乎從一而終對自己的溺愛寵幸,原來件件都事出有因。
不管輾轉蜿蜒多少思緒,百轉千回的多少憂慮,到最後也只剩一句茫茫嘆息:“大哥想讓我這麼做?”
文治沒立刻開口,知秋對皇上的輕易,他不可能熟視無睹。而自己的想法,知秋水晶心肝,並不用自己說,也心知肚明。他感受到知秋的猶豫不決,不想將這一切重擔壓在他身上,堅決地說:
“離開京城,善後的事交給我,你遠遠地躲開,不能再跟皇上有糾纏了!”
知秋愁眉不展地盯着文治一會兒,腦袋裡大概尋思,含糊地說:
“留我住一晚,讓我好好想一想。”
燈燭孤寂,夜半時分,傳來隱約的梆子報時聲。葉知秋一動不動坐在燈下,如同雕塑,只那一雙黝黑的眼睛,偶爾眼波流轉,透露着身體裡的翻江倒海。善後?哪有那麼容易。大哥依舊是大哥,想自己遠遠逃了,不管後果多麼嚴重,他一人肩扛……可是,他扛得下嗎?而自己,能讓他去扛嗎?
另一盞燈下,也坐着夜不能寐的人。往事一經翻啓,便不會輕易彌合,如飄渺煙火,隨便尋個空隙,嫋嫋地便鑽進心裡了。
第一次見到上官翩舟,他正醉着,散躺在院子中的軟榻上,身後的石榴花,薰然暖風裡,開得沒心沒肺。十四歲的葉文治束手無策地站在他幾步之外,宮裡四處都是奴才走來走去,唯獨這裡清靜,半天也沒人來打擾,連那輕微的呼吸,竟也能聽個清楚。
因爲臨行前父親再三囑咐,雖然翩舟公子爲人隨和平易,卻終究是宮中的主子,與其相處,要格外小心,切不能逾越爲人臣子的本分。因此文治等了半天,動也不敢動,只支着耳朵,半點聲音也沒錯過。
過了好一陣,送自己過來的太監也不曾回來察看,文治也不覺得周圍會有人盯着自己,而那似睡非睡的人,看上去那麼寧靜無害。好奇心如同小鉤子,鉤着他,往前走了兩步。
看清楚那張臉的瞬間,他的臉倏然一熱。心中暫時不太能分辨清楚,面前這人是男還是女。象是闖了女眷的寓所,文治面紅耳赤地,頓時只想退出去。然而,就在那一剎那,那人的眼裡忽然流了一行淚,順着因醉酒顯得嫣紅的臉頰,蜿蜒地淌下來。淡淡的,淚痕漸漸乾涸……眼睛終於睜開,葉文治被釘在原地,再不能移動。
父親私下裡與人細細的私語,慢慢浮現出來。前兩年宮裡流傳出的男生女相,“迷惑”皇上的“妖孽”,原來就是他!那時候風波鬧得很大,後宮的妃嬪因此觸怒了皇上,慘遭一片腥風血雨。父親當時正值皇上信任當中,才秘密送了自己,做公子伴讀。而“翩舟公子”的真實身份,明顯被刻意隱瞞,這在之後越發險惡的宮廷生活中,越來越明顯。
公子好靜,平日裡讀書習字,練劍打坐,都由文治陪着。他喜歡喝點小酒,酒量卻不好,一喝就醉,醉了也不纏人,睡覺而已。只是很多時候,文治不太確定,公子是真醉了,還是他實在想醉,酒不成全,便假裝而已。
晨昏輪轉,朝朝暮暮,日子過得還算順暢,只除了太子來的時候。太子比公子還要年長五六歲,比文治是要大上十歲不止了。每次他來,都那麼不屑一顧地讓文治退下去。
父親叮囑過他,不能得罪太子,年少的文治開始還忍得住,直到一次,無意撞見太子對公子強加的暴行,他呆住了。象是點燃了什麼,爆發了什麼,那一刻,他全不害怕,衝了上去。
文治的回憶,在這一刻嘎然而止。這麼多年過去,那一幕,他依舊無法面對,無法釋懷。而這些沉鬱,他不想知秋知道。知秋只要記得,他的父親聰穎敏銳,爲人謙和溫柔就好。至於公子的其他種種,便獨藏自己心中吧!
早朝回來,因心事重重,倒忘了疲憊,問迎接出來的隨從三公子是否起身。
“三公子倒象沒睡過。在書房等您呢!”
文治一推開書房的門,迎面吹來乾冷的風。窗竟是沒關,一室風起,知秋站在風口,渾然不覺得冷,聽見門聲,轉身迎上他的目光,並不象長夜未寐,相反雙眸清澈,似乎做了堅定抉擇。
暗室的門悄悄地關閉個嚴實,隨着燈火亮起來,知秋坦蕩的一句話,讓文治暗自吃了一驚。
“朝中已經有人洞察到了吧?”知秋的眼神在燭火中黑得讓人捉摸不定,見文治沉默不語,又輕輕詢問,“是太子的人?難不成……是龔放親自出的面?”
葉文治沒想到知秋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就這蛛絲馬跡的點滴串聯起來,轉而又慶幸自己及時與他說了,否則被他洞悉這其中的秘密,也不過是早晚而已。他心痛着保護了這麼多年的孩子,忽然間被逼迫着長大,又隱隱覺得,也許這樣的知秋,更加能夠保護自己,他也能稍微放心。
“龔放找人暗示了娘娘,隨後也輾轉與我談過,這事不必明說,唯彼此心照不宣。他也是想用這一點,拉攏葉家的人扶持太子。”
“姐姐怎麼想?”
“龔放稍微提到皇后早逝的事,大抵是暗示,若太子登基,不會怠慢娘娘。”
“皇上正值壯年,就提儲君登基,不是大逆不道嗎?”知秋稍壓了壓心頭之氣,他知道以逢春好強的脾氣,是不會輕易妥協就範,只事到如今,有這關之生死的把柄握在人手中,不得不吃憋忍受罷了!
“看一個孩子長大,有時候就是一眨眼,”文治有感而發,“知秋,不管龔放的拉攏,葉家如何應對,你都不能呆在皇上身邊了!那樣太危險,而且現在朝中動盪,你提議撤中書省,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走吧!知秋,聽大哥一句!”
“就算大哥你暫時妥協,安穩了太子那頭,將來他利用了你,壯大太子的勢力,徹底革除你的法子,還是會把這事捅出去,不僅會告訴皇上,還會風傳滿朝文武,讓皇上除了滅葉氏滿門,別無他法固君威!葉氏九族三千五百條人命,都系在我一人身上,大哥,你覺得,我能一走了之,剩滿盤殘局,交給你一人收拾?”
文治因知秋這一番話,心潮起伏,那一瞬間彷彿他又回來,面前背後都水茫茫一片,走投無路地看着自己。這時,知秋忽然說:
“你不欠他什麼,大哥,不要再讓那已經亡故的人,拖累你。你照顧了我十幾二十年,到我替他……爲你做些什麼的時候了。”
“知秋……”
眼睛酸澀潮溼,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將洋溢心間的澎湃漸漸吸收了,知秋才緩緩而沉靜地說:
“這件事唯一可能的轉機,是我,不是嗎?”
“知秋你別傻了!你與皇上時間尚短,並不真正瞭解他的爲人。當年先皇要他母親殉葬,才肯將皇位留給他,他完全可以拒絕,可他沒有!他連親孃都可以犧牲的人,他對你動的感情,跟他的江山相比,是微不足道的!”
“大哥是在這其中摸爬滾打過的人,也知道他那麼做,是唯一能挽救他娘倆性命的,事實是,他確實救下了自己的母親不是嗎?不管他心中還有沒有感情……這都是葉氏滿門,最後的機會。”
說到這裡,知秋支離破碎的一顆心,已無再拼湊的可能,那一刻,他深深體會到,他與洪煜是再沒有任何機會了。本以爲忍得住的眼淚,突然地“撲撲”落了下來。
知秋再回到宮裡,直接到了御書房,他知道這時間洪煜應該在批奏摺。而且正逢多事之秋,各懷心事的王公大臣,簡直快把門檻踩平了。正在當值的太監見是知秋,不敢怠慢,轉身就要去通傳。
“皇上可有訪客在?”
“有,兵部徐大人在。”
“我在這裡等就好,不用通傳。”
“那,大人去旁邊的暖閣等吧!奴才讓人沏些好茶,大冷天的,給您暖暖身子。”
“多謝公公好意,這次就不給您添麻煩了。”
洪煜從書房走出來,正好看見知秋倚欄而站,不知遠方何物,讓他沉默不語地孤身遠眺,在他身側,是掛着積雪的百年松柏,更襯托着他長身玉立,疏影橫斜。他悄悄走過去,先是沒說話,直到知秋因感受到他的到來,嘴角掛了一絲淺笑,才說:
“怎麼不進去等?”一邊說一邊阻止要跪身請安的身體,“這倒讓朕想起一年多前的你,也是在書房外面走來走去,你可記得那次?”
“怎會不記得?”知秋苦笑,只不過不象一年前,倒似乎過了三五載了。
“你,心情不好?怎麼給你大哥罵了?”
“皇上料事如神。”
“嗯,朕也是……無能爲力。雖然沒跟別人提過撤中書省的事,可你知道周圍不知道多少耳朵,多少眼睛,監視着朕呢!倒弄得滿朝皆知!如今便將矛頭都指向你,你大哥是覺得你不智,不懂明哲保身吧?”
“大哥不是那種人,爲的是別的事,皇上已經繁事纏身,臣又怎好拿這雞毛蒜皮的小事煩您?是皇上要知秋回來,就跟你打個招呼,才立刻過來請安。”
“那你晚上要做什麼?”
“去姐姐那裡用膳,順便跟小皇子玩一會兒。”
“怎麼洪汐在他母親那裡?”宮裡的皇子公主,都有專門撫養,與母親相處的時間不能與平常人家的孩子比。
“說是會走路了,今晚姐姐獲准留宿一晚。”
“哦?朕也跟你去湊個熱鬧!”
洪煜最近對皇子公主的態度有了很大改變,尤其是對太子的培養,文功武課都督查得緊。知秋早就感受到這樣的變化,只是先前並未太過留神,如今秘密公佈以後,原來後宮朝野,每一樁事都來去有因。
他猜想不管這事龔放知道多少,他都不太可能與太子說過。一是太子年幼,尚無甚深城府,二來,他目前並不想置葉家於死地。知秋是真沒想到貌似迂腐的龔放,竟是一直窺視葉家的幕後之手。
天性使然,哪怕知秋將周圍看得如何一清二楚,要他跟那些人一樣翻雲覆雨,他狠不下心,也下不了手。每次洪煜含笑凝視他的時候,他總覺得心裡那塊陰影,會被洪煜全看了去。葉逢春旁觀者清,隱隱覺得有必要提點一下他,這日尋了機會,趁着皇上帶一衆家眷親臣祭天出巡,私下派影子聯絡了大哥和知秋兩方,約好會面相談。
皇家儀式冗長無聊,循規蹈矩完成,並未急於回宮,皇上卻是好興致地獨帶知秋登山去了,除了近身衛士,誰也不帶,統統命在山下行營中等候。逢春到約定地點,卻是發現連大哥也未來,旋即感到不妥,連忙撤身離開。
回宮後不久,流言小心地掀起蔓延,說是逢春趁皇上不在行營的功夫,招人去了,還說“雍華宮”夜間常有陌生男子來訪。逢春頓覺身邊有他人耳目,心思不寧,寢食難安。
半年時光,來不及駐足,便悄然沒了。這段時間,洪煜雖按兵不動,並未對中書省的勢力大做裁撤,卻暗自架空了不少職位,六部中要事,幾乎都要直接送到他手裡處理。
朝廷上紛傳這一切都是皇上受了葉知秋的影響,而葉三公子的行爲,表面上是幫皇上固定君威,加強皇權,實際上不過是變向發展葉氏勢力,從頭到尾,朝中權利不減反增的,只葉文治而已。
金秋將至,窗外皓月當空,夜深人靜的時候,洪煜時常無法成眠,調養安神的藥沒少吃,就是不見效果。洪煜武人體格,睡眠向來不多,索性將時間都花在御書房,挑燈夜讀是常有的事。
這晚,白花花的大月亮就掛在半敞開的窗口,他停了手裡的筆,望着那一簇簇雪白,有些失神。御前太監白喜悄然走進來,又怕擾了他清靜,小聲說:
“萬歲爺,葉大人求見,在外面候着呢!”
朝上“葉大人”頗多,這麼晚來見他的,唯獨知秋而已。故身邊奴才並不需要細稟。洪煜略感驚訝,他知道這人起居很有規律,偶爾奢侈一下,也是自己迫着他陪伴,極少這麼主動找上門的。
“傳!”
知秋不是空手而來,捧着托盤,一壺酒,兩碟清單點心,還有一支開得新鮮的桂花應着景。洪煜暫忘了之前心中憂鬱,打趣地問道:
“葉大人怎突然有了這興致?叫朕好生受寵若驚!”
知秋哭笑不得,只道:“皇上是一心只想把知秋往斷頭臺上推了!”
“怎會?朕說的都是心裡話!你來,朕很高興。”
“聽說皇上最近夜間睡得不好。”
“你消息倒是靈通。”
“後宮總管都是我安排的,到處都是我的耳目,結黨營私是知秋的專長,怎會連着點消息都打聽不出來?”
洪煜明白近日參奏知秋的本子很多,大都提點他對葉知秋暗插耳目,建立朋黨的行徑小心。知秋倒不以爲憮,只偶爾拿出來打趣,也不去刻意解釋,有次還是洪煜問他怎麼想,他也只淡淡說了一句:
“知秋相信,皇上心裡,比他們有數。”
有時候,注視着他清澈無比的眸子,不管是顰是笑,從不帶一點雜質。即使那次他酒後目露愁容,對自己說,“知秋是凡人,有不能啓齒的**,不與皇上說,是不想欺騙您,就請皇上留一點點空隙於知秋吧!”自己那麼深信不疑,這樣的知秋,絕不會騙自己。
酒入杯,是清澄的淺碧,知秋撕了兩片花瓣進去,遞給洪煜:
“今年沒有桂花酒,就將就一下吧!臣敬皇上一杯!願皇上,能夜夜好眠!”
“好!好酒或是良藥,朕倒忘了。”說着一飲而盡,“說到桂花酒,不是你提,朕還真沒留心,今年那裡的貢品確實晚了!”
“是給叛軍截了。”知秋說,“今夜八百里加急的摺子進了京,交到了兵部,估計明日早朝就呈給皇上了。”
這話將洪煜前些時間的計劃又再提出來。南方軍患已數年,就如同一顆毒瘤,竟是漸漸生根,根除的難度隨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難。立秋後,天氣涼爽,尤適合北軍南征。
多年來一直致力於統一疆土的洪煜決心,這次定要全力以赴,再不能拖泥帶水。此事在朝中提出,大多數人同意,卻在掛帥人選上爭執良久,難有定論,讓洪煜好生心煩。
“這南向征討的事,是不能再拖延了。你有何想法?”
“皇上問過臣了。”知秋再飲了一杯,“道理皇上是比誰都清楚,朝中論聲望,論軍威,論作戰經驗,能勝任南伐重任的,大哥是不二人選。這一點,即使我不姓葉,也會這麼說。何況,他是我大哥,我自然信他勝過別人。”
“你倒不扭捏,也不怕人說你任人唯親?”
“誰這麼說我,就讓他舉薦個更合格的人來!此事不容置疑,若非有人說我任人唯親,臣認了。”
“帥印,朕除了文治,還真不放心給別人。朕愁的,不至這些。”
“臣知道,糧草,先鋒,督軍……這麼多人事,人人都搶,皇上也要考慮着牽制和權衡。”
“你倒不氣朕信不過你大哥?”
“氣,”知秋此話一出,洪煜給噎得楞住,心裡正想這小子還真敢說,又聽見他繼續,“不過皇上的憂心不是空穴來風,爲人君者,凡是要考慮周全,冒冒然將大軍大權交與人,更不明智。”
“你是誇朕?”
“皇上深思熟慮,又開張聖聽,豈是尋常人品論評價的?”
洪煜爲他添了酒,又夾給他些點心,怕他空腹喝酒不舒服,接着,敞開心府,問他:
“今夜不準跟朕繞圈子,把你心裡話說給朕聽聽!”
“臣什麼時候繞過皇上?南方匪患猖獗多年,越是拖延越難剷除,這皇上早就知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也不用臣來說,過去兩年風調雨順,國庫相比前兩年,確實豐厚不少,借天時地利,再來個人和,沒有不勝的道理。至於大哥,”知秋忽然停頓下來,眼光在月亮底下,象兩潭深不見地的淨水,“知秋願用性命保證,他絕無叛逆之心,不管是他今日位高權重,還是將來位更高,權更重。”
“因爲你心向着朕嗎?”
文治對知秋的異常寵幸和關心,洪煜雖然並不是全未留意,可他從沒怎麼直接地跟他們兄弟肯定過。他想,以知秋的性子,不會刻意地說謊,倒更加惹得洪煜好奇,他會如何迴應?
“也因爲,大哥心中有數,皇上是難得明君,知國有方,胸懷大志。皇權授命於天,事關天下太平,百姓安寧,大哥並非混人,不會逆天而行。”
也因爲?他竟是全不否認,洪煜心中輕微地翻騰了一下。
“不管朕有沒有這麼好,有知秋的肯定,也不白做這皇帝一回!來,等明年大軍得勝,送你最純正的桂花酒,到時不醉無歸!”
那一夜,月光下相擁而眠,身邊再不是空蕩蕩的龍牀,洪煜整夜無夢,好睡到雞鳴。醒來走房,天邊露出魚肚白,西方滿月未去,剩下淡淡美好的輪廓。他心情大好,轉身正看見從屋裡走出來的知秋,他走上前,伸展雙臂,將那人抱在懷裡,鄭重在他背後拍了拍:
“有你真好!真好!”
出了南城門,京城的繁華遁了形,彷彿所有嘈雜熱鬧皆關在高大城牆之內,野外一片空寂。馬蹄踩在泥濘的路面上,“咕汲咕汲”地響,灰暗天空又毛毛地下了雨,不大,帶着秋涼。
“到前面驛站停一會吧!”葉文治對身邊的知秋說,“等雨停就回去吧!天快黑了。”
知秋下馬,甩了甩披風上輕飄飄的水滴。驛站剛剛修繕過,因爲天氣不好,連賣熱茶水的攤子都沒有。四面天色蒼茫,盡目蕭索。知秋朝不遠處瞅了瞅,隱約幾處人影,隨着兩人停下來,也遠遠停了,大哥近日出門是越發小心了。
“有兩次,我請他跟一起走。第一次,在父親被罷黜以後,舉家返鄉前,我以爲他是憎恨宮廷生活和鬥爭的,便想偷偷帶他走。他當時的表情,我至今記憶猶新,他說‘你個小孩子,怎知這世間如何?’,那次,他失了自由。第二次,翻山越嶺,我想太子沒了半壁江山,卻沒想到,仍舊能滅我如螻蟻。公子本想笑我,卻沒笑出來。他說,‘你怎麼,還沒長大?,那次,他丟了性命。”
文治話語中無限沉湎,似又回到那黑白的歲月裡,他不要命地追着,而他心裡的那個影子,永遠隔着幾步的距離,幽幽看着他。那幾步,看似不遠,卻是他永生不能跨越的距離。
知秋似乎想起什麼,將事先放在袖子裡的一張信箋拿出來,遞給文治:
“這是老師留下來的,他以前,也是爹的師傅嗎?”
文治展開,頓時給那熟悉的字跡驚懵了,他的手顫微微的,喉嚨抖了幾下,平日剛毅的臉部線條,忽然柔軟下來。
“公子出事以後,隨身侍候的人都給太子殺害,唯獨師傅逃過此劫,後來輾轉回到京城,作了父親門客,那時候,你才三四歲,他一眼便認出,提出願意在山上陪伴教育你。”
“你教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他生前所做,對吧?打坐,舞劍,寫字,習畫,下棋…所以我跟他,才如此驚人之象?”見大哥並不多言,知秋心中有數,不再追問,換了話題,“所以,父親再拜相之後,大哥便開始拓建軍權,愈加強大,再不做因劣勢而輸的弱者,對嗎?”
“我只是想,在自己希望堅持的時候,不會再被迫放棄。”
“堅持什麼?大哥,你爲他付出的還不夠多?冒着滅門危險,費盡心力再復造一個他,又是何苦?”知秋說來,胸中無法自抑地再度澎湃起來,他強自沉了沉氣,正要開口,卻聽文治搶過話。
“此次哥帶你一起走!你小時候總是央求我,想跟着一起出徵?還記得嗎?”
“那只是……想留在大哥身邊,找個藉口而已。”知秋轉回頭,望着無邊無際的野草無邊,胸臆間長嘆,“我若不留在京城做人質,皇上又如何放心,連個督查官都不設,就授你十萬大軍南下?”
“你這麼說,我便不能受這任命!”
“君命難違,若再推下去,怕是皇上再難信任你。又何況南方匪患擾民多年,要想百姓安居,這四分五裂的局面就得儘快結束,好不容易此次,全權由你領軍做主,不會有外人插耳目拖後腿,良機難得,只願大哥早日凱旋,再考慮將來。”
文治這幾日早就反覆尋思了多少次。太子那頭也是想南方惡瘡儘快祛除,而這件事上最得力的,便是自己的葉家軍。既然還有利用價值,短時間應該還不至於把秘密捅出去。
“我不在京的時候,你要多加小心,即使相府的人,也不要過於相信。”文治說着,竟驚訝地發現,只要知秋的身世不公開,皇上竟是唯一一個,不會對知秋不利的人。
“大哥,人不能總爲別人活着……,”知秋近日情緒上如同受了迷惑,不經意地,會把自己當成另外一個人,看着文治的眼神,再不似從前,“你去南方以後,若京城裡發生什麼,或皇上突然急傳你回京,別回來,別想着再拯救誰,帶誰走,你做得到嗎?”
“你別怕,我在京城裡有耳目,不管發生什麼,他們會盡快通知我。再說,皇上精明得很,若真有行動,也不會選軍權在外的時候。你放心等大哥回來就好!太子那頭,我會想辦法對付。”
知秋仍舊心事重重,眉頭深鎖,整個身體也不知是不是秋寒侵襲,微微抖着,文治看出他有口難言,不忍留他如此折磨自己,便問道:
“你還有事跟大哥說?”
知秋深深呼吸,目光閃爍,如同兩簇小小的火焰在燃燒,連臉頰也跟着促紅起來:
“大哥能不能答應知秋,若皇上不傷害你,不管他做了什麼,也請不要,與他爲敵,行嗎?”
葉文治在那短短的一瞬,如墜身時光之外,那麼多年,他一直想握住的手,想握住便一刻也不鬆開的手;那麼多年,他無時無刻不記掛着的人,要讓他幸福,讓他再無遺憾……
每次當知秋燦爛地笑着,叫他大哥的時候,他都無法確定,他心裡的影子,他費盡心機,爭權奪勢要去保護和疼愛的,是已漸漸模糊遠去的他嗎?還是,眼前清澈見底的笑靨,那抱起來充滿了生命和新鮮氣息的身體?
葉逢春那次之後,對身邊的人起了疑心,就連碧珏,也不再全然相信。爲了安全起見,好長時間沒有召喚影子進宮。她本想靠自己,從知秋那裡能套出什麼,卻不想知秋並不常來與她相見不說,即使見了面,說話也從不露口風。
這一晚,天黑前開始下雨,恐怕也將是最後一場雨,天氣越發冷得緊,就快是雪季了!影子半夜以後終於出現了。
“大哥那頭怎麼樣?”
“一切準備就緒,初定十五那天點兵出發!”
逢春其實沒想到大哥會接受這任命,既然現在龔放出了暗示,京城裡是少不了大哥的勢力的,就算他留下了親信耳目,可無兵權,萬一出事,豈不是給皇上翁中作鱉,逮個容易?
影子看出逢春的心思,不等她問,繼續說道:“娘娘不必擔心,雖然此次授命,龔放暗有授意,但確實對葉家也是有益無害。若將軍大軍在外,就算髮生什麼,皇上反倒不敢趕盡殺絕,以免逼迫將軍造反。這些將軍和三公子已經討論周全。娘娘只管趁這幾年,好好照顧六皇子,將來的事,將軍自有安排。”
“只怕他的安排,只爲了照顧知秋,哪管我們母子的利益?”
“娘娘多慮了,‘雍華宮’是葉家在朝廷上的門面。若這裡熱鬧着,葉家便是枝繁葉茂,若這裡冷清了,也就是葉家在皇上面前失寵,凡事說不算的時候。這些道理,將軍又怎會不知?”
這些事,逢春自然是懂得。這哪宮裡奴才多,賞賜多,燈點得多,萬歲爺光臨得多,朝廷上就是哪個姓氏要繁榮。萬歲爺面前身後這兩處地兒,可不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聽影子這麼說,她寂寞到發毛的心,稍稍安穩了些。
“將軍也有話,讓屬下帶給娘娘。”
“哦?你說!”
“將軍囑咐,因三公子提議撤中書省,得罪了不少人,這後宮裡,怕也有想趁將軍不在,報復公子的人。要娘娘多加小心,切記要保住公子的安全。”
逢春臉色不禁變了變,有點動氣,“他倒是不信我?”
影子沒敢說話,他的沉默更加刺激了逢春,“他在這宮裡的耳目怕是比我的還多,跟我提這話,是說知秋出什麼事,都算在我頭上嗎?我在後宮,也不能一手遮天,要我怎麼防?真要防,讓他自己跟知秋說,離皇上遠點兒,別動不動御書房裡大被同眠,惹翻那些騷蹄子的醋罈就成了!”
“娘娘……”影子爲難地打斷她,又不知如何勸解,他是第一次見娘娘爲了三公子語出妒忌。當年一手把三公子扯進這鍋渾水的也是她,如今,醋海生風的也是她。影子心裡從沒責怪或鄙視過逢春,只覺得宮門深似海,娘娘也不過是珠光寶氣的囚犯。而如今,將軍又要遠去,從身體到心靈,娘娘都空了。
逢春說完,也覺得有些後悔,她在人前向來自持,今晚的失控,卻是自己已沒有耐心了嗎?如此想着,又覺火氣上竄,將影子遣退也依舊無法成眠,轉眼長夜盡,天初明。碧珏進來幫她更衣,見那憔悴一張臉,心中暗自爲主子嘆氣,又無可奈何。
同年秋,趁天高氣爽,京外沙場點兵十萬,葉文治白甲金盔,意氣飛揚,起兵前勒馬回首,旗風烈,號角騰,不遠處馬上清瘦挺拔的身影,籠罩在皇輦的輝煌之下,手抓着繮繩,竟是連告別的姿勢也不願做。文治決然轉身,卻感覺到背後那雙眼,盯着自己離去的方向,好似初學騎馬時,那雙從後面緊緊抱住自己的手臂!
“快一點,大哥!再快一點!”
駿馬奔騰,這一次,文治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