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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寢宮,卻見洪煜披着黑棉氅,戴着水貂皮的帽子,正站在門前,一見他到,立刻問:“怎麼纔來?讓朕好等!”

“路上遇見一個熟人,皇上這是剛回來,還是要出門?”

“等你一起出門!”拉着他又往外走,剛走兩步,又伸手在他身上拍了拍,“穿得夠暖和嗎?朕要帶你去的這地方,可是會有點冷!”

“臣穿得多,不覺得冷。”

“那成,走吧!”

“東來亭”坐落在皇宮東南角,象徵“紫氣東來”的祥瑞,蓋在宮城之上,登頂,不僅整個皇宮金瓦紅牆置於足下,宮外整個京城,浩然天地……皆盡收眼底。正值暮冬黃昏,炊煙夕照,老樹孤鴉,雖然日日在這宮裡城裡碌碌而行,卻是第一次高瞻遠矚,自身好似天外雲彩,遠遠地,卻將這凡世看得如次清楚。

葉知秋讚歎於心,還未來得及問,身邊的洪煜忽然說話:“朕想跟你說些……”風颳在臉上,冷,卻又覺得壯烈,洪煜負手迎風而立,再側頭溫暖地看着身邊的人,“說些往事,這些事,朕沒跟別人說過。”

迎面一陣孤寂的風,吹落飛檐上的積雪,細碎灑在臉上,一股冰涼新鮮。洪煜朝身後跟隨的幾個奴才揮手示意他們退下,沉思片刻,見這皇城之巔唯剩他與葉知秋,才緩慢說起一段往事。

“朕第一次上這‘東來亭’,是入宮的第一年,跟母妃來到這裡,也是冬天雪後,風跟刀子一樣。她讓朕站在這欄杆上面,問朕看見了什麼。朕回答說,‘天地乾坤,萬物蒼生’。母妃在朕耳邊說,只有站在別人之上,才能將這乾坤看個清楚,所以兒要爭氣,要把別的皇子比下去,要做這皇城裡,站得最高的人!”

雖然大哥很少跟他提皇家恩怨,但洪煜母妃的事,知秋卻從他那裡略聽得些。洪煜既非嫡生,也非長子,雖天資在皇子中出類拔萃,與皇家尤其親近的人卻都明瞭,他能最終登上帝位,與其母多年的經營關係密切,不僅如此,知秋隱約覺得,葉家的重赴仕途,似乎兜兜轉轉也借了她的一點提攜。

“這後宮裡的女人,不管外貌姿態,家教修養多麼不同,骨子裡,都蘊藏了一樣的東西,就是一個‘爭’。錯不在她們,若不爭,便要給人踩下去,試問人活於世,誰又甘心給人踩踏?有時候,看見她們彼此見面笑臉藏刀,說不上三兩句,卻句句夾槍帶棒……朕好象看見當年的母妃,母妃的最後,你知道些吧?”

“臣略知一二。”

“當年太子體弱,早年辭世,之後先皇一直不曾冊立儲君,駕崩前,他將朕叫到跟前,說,‘你資智武功在皇子之中,都甚爲出色,唯一不足是你母妃過於野心勃勃,你年紀小,不能親政,父皇所做一切,不過是要保住洪姓江山,日後你總會想清楚這其中道理!朕只當作怕是先皇要傳位他人,卻不料幾日之後,先皇駕崩,遺召卻傳位於朕,並令母妃陪葬。當時三位顧命大臣手握先皇密旨,若朕想辦法赦免母妃,便將皇位轉授三皇兄。”

因早知如此結局,知秋並不覺得震驚,自古王位更替,總是要掀起一番腥風血雨,有人登上去,就有人被踩下來,大千世界便是一場弱肉強食的角逐,而勝者的獎勵卻不是快樂。

“朕記恨過先皇,可這麼多年,朕越發覺得,漸漸走上了先皇的老路。讓你去教導太子,於立場而言確實是難爲你,可朕的苦衷,?你應該能懂,”洪煜說着,側臉看着身邊的知秋,“懂吧?”

知秋點了點頭,“臣明白。”

朝廷上的兩股強勢,並沒有真心助太子成器的,龔放爲人心高氣傲,並不屑於葉韓兩家示好。葉知秋明白,皇上這一步棋,雖是不得已,卻也是高人一籌。

“雖說是馬駒,生下來便能走路,朕還是想讓太子在你教導之下,能有所轉變。他若太不成器,現在的一切很快便會被人揭穿,心有圖謀的人,會重新有所計量。”

葉知秋的臉色頓時變了,又不知如何應變,便索性低了頭。洪煜覺察出他的異樣,含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神態甚爲和藹親切:“你不要朕一說什麼,就聯想到朕對你們葉家有偏見!”

“滿朝文武都一樣,若給了他們哪個權勢,跟你家和韓家又有什麼不同?這朝廷與後宮,沒有什麼好壞,美醜,清高媚俗……那些個區別,其實只有兩種人,有權的,和沒權的。沒權的巴結朕,有權的算計朕啊!只有你,知秋,你不巴結也不算計,你把朕當朋友,是不是?”

“皇上是高估知秋了!”有點臉紅,知秋吞吐着。

“此話怎講?”洪煜面色青白不定。

“皇上對臣太好,臣所做一切,都是報答皇上!”

“哦?你的意思是,報答完,便不跟朕好了?”說着笑了,眼眸越發明亮如星辰,“那朕得不停對你好,讓你報答不完才行!”

“一言爲定!”知秋立刻說,也袒露出愉快神態。

“朕記下了!”洪煜說得高興,回頭見太監在不遠處的“軒然閣”點了燈,桌子也擺上,正往裡頭搬碳火盆,便對葉知秋說,“走吧!關外上供來的好酒,今兒個剛入京,朕賞你些嚐嚐!”

知秋腦海裡揮不盡片刻之前,洪煜的沉重和無奈,即使等上了皇城之巔的一代君王,在愁緒的極端,也只能一笑置之而已。影影綽綽的重重殿宇,處處宮門,燈,是一盞接着一盞,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