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秀梅愣愣地看着他,不知他打算如何無中生有。
餘斌用摺扇拍了拍掌心,又沿着大堂走了一個來回,最後停下腳步,面向吳秀梅道:“盧高是什麼時候赴京趕考的?”
“二十年前。”
“你又是什麼時候得知他死訊的?”
“十六年前。”
“那麼,中間的這四年,他有沒有與你聯絡?”
“有。”
“怎麼聯絡?”
“寫信。”
“你識字嗎?”
吳秀梅搖了搖頭:“我不識字,但我小姑子會,每次盧高來了信,我都會跑去找我小姑子,讓她念給我聽,然後叫她幫我回信。”
餘斌又問:“你小姑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心地善良、溫柔嫺淑。”
“你們關係如何?”
吳秀梅很認真地答道:“像親姐妹一樣,關係很好的。盧高上京後有一段時間,我病倒了,就是她在牀前照顧的我和孩子。”
衆人不明白餘斌問這些做什麼,它們看起來與本案關聯不大。
餘斌笑了笑,又道:“你兒子又知不知道他們的父親死了?”
提起兒子,吳秀梅眼底涌上了一層落寞:“他們知道。”
“你親口告訴他們的?”
吳秀梅再次搖頭:“不是,有一年他們無意中翻到我的信,才知道他們父親去世了。”
“你爲什麼一直不告訴他們真相?”餘斌追問。
吳秀梅的話裡含了哭腔:“我怕他們傷心,怕別人罵他們是沒有爹的孩子,就告訴他們,他們的爹在京城做事,只要他們好好學習、好好做人,將來有一天當上大官兒,就能見到他們的爹……”
餘斌感慨一嘆,神情染了一絲柔和:“你撒了善意的謊言,因爲你不捨得你的兒子難過。同樣,你的小姑子也用一模一樣的方法,試圖將盧高對你的傷害降到最低。”
吳秀梅抹了淚,詫異地看着他:“我……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餘斌卻轉而看向盧高:“十六年前,你曾經寄過一個包袱給吳秀梅,其中有一百兩銀子和一封信,那封信是什麼內容?”
盧高斬釘截鐵道:“休書!”
吳媽媽的眸光一顫:“你撒謊!明明是你同窗寫給我的說你被惡霸打死的信件!”
盧高不耐煩地捶了捶拳頭:“我白字黑字寫得很清楚啊,我要休了你!但我又怕你一時想不開,就暫時先讓孩子陪你生活。我想着等孩子大了,再接他們來京城。那一百兩銀子,是給兒子的贍養費呀!在建陽那種地方,一百兩銀子夠吃一二十年了!”
一個普通農戶的生活開銷,一月不到五百文,一百兩銀子的確算得上一個天文數字了。如果那筆銀子真的是盧高給盧有志和盧永富的贍養費,盧高拋棄妻子的罪名就無法成立了。而再加上休書,他娶陳嬌便也不算停妻再娶。
偏偏,吳秀梅的小姑子已經辭世,想要找她前來對峙根本不可能。
唯一的人證沒了,能依靠的只有……物證!
可……物證也被吳秀梅給燒掉了!
高訟師的腦袋猛的一痛,這才意識到餘斌的厲害,一個無懈可擊的局面,生生被他找到了那麼多切入點,還切得又狠、又準、又叫人無法推翻!
餘斌滿含自信地一笑,又問吳秀梅:“現在,請你出示盧高寫給你的休書。”
吳秀梅眼眶一熱,淚珠子掉了下來:“我……我燒掉了……”
“你燒掉了?”餘斌神色一肅,咄咄逼人道,“爲什麼燒掉?是不是覺得只要把它燒掉便能當做一切都沒發生?”
“不是的……我……”吳秀梅詞窮,不知該如何作答,囁嚅了半響,抽泣道,“我是太傷心了,所以燒掉的。”
餘斌眸光犀利地看着她:“這麼說,你承認自己燒過休書了!”
高訟師拱了拱手:“反對!餘訟師在問上句話時只用了‘它’,並未指明‘它’就是休書,他誤導吳秀梅!”
廖子承正色道:“反對有效。”
這是什麼破規矩?他打了那麼多場官司可從沒碰到過能對雙方的問題提出反對意見的。餘斌微微一笑:“我收回剛剛的問題。吳秀梅,你毀滅了最直接、最有力的證據。吳秀梅,不是盧高沒寫,而是你把它毀了!他堂堂正正地寫休書,你卻偷偷摸摸地燒掉它!這不是盧高的錯,不應該由他來承擔罪責!”
毀滅重要物證,無論有心還是無心,都對吳秀梅非常不利。因爲是她毀掉的,所以她的供詞的說服力大減。原本握着婚書,掌控着必勝優勢的她陡然急轉而下,被逼入了一個無法衝破的死角。
高訟師只覺彷彿有血氣上涌,頭腦悶悶作痛,他絞盡腦汁,努力尋求着哪怕一個微乎其微的突破的。半響後,靈光一閃,他看向盧高道:“《北齊律令》曰,‘不順父母、無子、淫、妒、有惡疾、多言、盜竊,統稱七出’。盧高,不知吳秀梅犯了七出中的哪一條,竟被你狠心休棄?”
盧高義正言辭道:“妒!我與她夫妻五年,她從不許我跟別的女子說話,也從不許我納妾室通房。此等行爲,不是妒,又是什麼?”
“連自己都養不活,還要養通房和妾室嗎?盧高……你……你……”吳秀梅氣得說不出話來了,淚水吧嗒吧嗒往下掉,她真悔啊,早知這是條沒心沒肺的白眼狼,當初就不該救他!搭上自己的一輩子不說,還害了兩個無辜的孩子!
高訟師聲線一冷,看向盧高道:“除七出外,律令中也有三不去,‘有所取無所歸、更三年喪、前貧賤後富貴’,指的是妻子無孃家可歸、曾爲家翁姑服喪三年、丈夫娶妻時貧賤但後來富貴。只要妻子符合其中任意一條,她便休不得!盧高,吳秀梅三條都符合了,你不能休掉吳秀梅!”
餘斌神色不變,脣角依舊掛着溫潤的笑:“吳秀梅的孃家人辭世以及盧高的父母辭世都發生在盧高寫完休書之後。至於第三條,丈夫娶妻時貧賤而後來富貴,這就更不能成立了。六年前的盧高還沒躋身官場,與富貴二字根本扯不上關係!”
高訟師看了吳秀梅一眼,見她眸光暗淡,無聲垂淚,心知那封所謂的休書到達手中時,她父母與盧高的父母依然健在,她算是白給公婆服了三年喪。不,那不是休書,是一封死亡通知書!卻被餘斌巧舌如簧地歪曲成了休書!可恨,竟沒有法子駁倒他!
餘斌的眼底漸漸溢出一分穩操勝券的恣意來,隨即他收拾好表情,面向公案行了一禮,眸光真摯道:“作爲一個男人,我其實不喜歡盧高。我相信在場的各位鐵血錚錚的漢子也都不喜歡盧高!他明明有個很愛他的妻子,有兩個很乖巧懂事的兒子,卻爲了自己的事業,沒能給他們最爲妥善的照顧。換做是我,我寧願做一名布衣百姓,寧願背上懼內的罵名,寧願跟一個不愛的女人渾渾噩噩地將就下去,也不要與我的孩子兩地分離。但我終究是我,不能代替盧高做任何人生的抉擇。我想我們其他人也是一樣。我說這些,是希望大家摒除有色的眼光,並捫心自問,我們是否可以因爲在道德上看不慣一個人的行爲,就從律法上也認定他有罪?”
話落,殿內陷入了史無前例的沉寂。
就連殿外,一直觀看審理的老百姓們也變得鴉雀無聲。
餘斌知道自己贏定了,心裡偷樂,面色卻沉靜恭謹。他拱手,深深一福:“懇請五位審判官大人,判定盧高無罪釋放!”
吳秀梅閉上眼,無力地癱在了一旁。
這世上真的沒有公道了嗎?
爲什麼做了錯事的人,能夠憑着一張巧嘴顛倒是非黑白?
這就是她活着的地方!
多麼讓人絕望啊!
顏寬與王慶、李致遠交換了一個眼神,又齊齊看了看那扇神秘不可侵犯的屏風,爾後顏寬低聲問廖子承:“提督大人,我們要不要開始投票了?”
吳秀梅證據不足,註定要失敗了呀。
廖子承沉默不語,似乎在等待什麼。
屏風裡面的人也沒動靜,顏寬、王慶與李致遠不乾脆,便也這麼幹等着。
衙門外,百姓們漸漸騷動了起來,你一言我一語,探討着審判官爲何遲遲不下決斷,也八卦着原來民告官的背後竟有如此驚世駭俗的內幕。看似樸實憨厚的村婦啊,也有着一顆腐朽的想要榮華富貴的心。
一句又一句不堪入耳的討論,如針尖一般紮在吳秀梅的心坎兒上,痛得吳秀梅直不起身子。
廖子承拍了拍驚堂木:“那就開始投票吧!”
“慢!”
不知何時,華珠出現在了人羣之中。人羣驟寂,聽了這聲,呼啦啦地讓出一條道來。
“多謝。”華珠提起裙裾,緩緩地跨過了門檻,她能感覺到諸多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最不能忽視的兩道來自廖子承,也不知是人多還是其它,她開始一點一點地緊張了起來。但她掩飾得很好,除開微微泛紅的面頰,幾乎瞧不出異樣。
她行至公堂中央,在吳秀梅身旁跪下,不疾不徐道:“啓稟提督大人,吳秀梅狀告盧高停妻再娶、拋棄妻子一案,臣女有重要線索舉報。”
一聽重要線索,大家不禁微微側目,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餘斌眯了眯眼,像一頭曬在陽光下的獵豹,悠閒優雅,可一旦發動攻擊,便能瞬間令獵物斃命。他其實也很好奇,事情進展到這裡,一切可謂是塵埃落定,她年華珠又能提供什麼重要線索?供出自己和盧高、吳秀梅的親戚關係嗎?啊,盧高假死時,華珠還沒出生呢,她能有什麼?真令人期待!
與餘斌相比,盧高就驚慌多了,年華珠鬼主意多,也許辯論上不是餘斌的對手,但她這人,非常擅長髮現蛛絲馬跡,別管是被淹沒了多久、或埋得多深的真相,她總有法子把它挖出來!天啦,她要舉報什麼呢?
“你有何線索,但說無妨。”廖子承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微動,語氣如常。
華珠始終低垂着眉眼:“請提督大人傳召證人晴兒。”
吳秀梅的身子猛的一抖,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眸子,隨即,她聽到一聲“準”,身着淡紫色寬襖、小腹凸起的晴兒,一步一步地走了進來,行至華珠另一側跪下。她前傾着身子,視線掠過華珠,直直射向晴兒,眼底,有什麼東西再次滾落了下來。
“堂下何人?籍貫何處?”廖子承嚴肅地問。
晴兒的喉頭滑動了一下,難掩緊張之色,語調卻很低沉平穩:“奴婢是福建人,原名李晶,入年府後得主子賜名晴兒。”
“你與本案有何關係?”
“奴婢……在入年府爲奴之前,曾是吳秀梅的二兒媳。”
顏寬與站在側廳的顏博齊齊怔住了,晴兒……嫁過人?
雖然顏博與封氏提過,如果晴兒要嫁人,他不會阻攔,可他允諾她的未來是一回事,她隱瞞自己的曾經是另外一回事。
顏博很惱火。
堂內出現了竊竊私語的聲音,廖子承拍了拍驚堂木,正色道:“講講你與盧永富的認識經歷。”
“我和我姐姐是孤兒,從外地流落到建陽,幸得吳秀梅收留,有了遮風避雨之地。後面,我們姐妹分別嫁給了他們兄弟。但是成親後不久,他們就入伍參軍了。又過了幾個月,傳來他們戰死的消息。我姐姐傷心過度,一病不起,拖了半年便撒手人寰。又過了不久,親戚叔伯將我與吳秀梅趕了出來,說我們是災星,剋死了他們兄弟。我想着既然盧永富死了,我跟盧家也沒什麼關係了,於是我就走了。後面,我進了年府做事。”
晴兒神色淡淡地講着,若非用了第一人稱,旁人幾乎要以爲她只是在講一個話本里的故事。
廖子承面色沉靜地問:“你在盧家時,吳秀梅母子如何與你談起你公公的?”
晴兒輕聲答道:“起先是說他在京城做事,但有一天,吳秀梅出去捕魚了,我幫她收拾房間,無意中發現了一封信。我識字,讀了裡面的內容才知道盧高已經被惡霸打死了,惡霸怕惹上官司,給了一百兩銀子的安葬費。”
“胡扯!”盧高厲聲何止了晴兒,故作鎮定道,“我明明寫的是休書!”
晴兒冷漠地看着他,看着這個拋棄妻子後在京城大享榮華富貴的人,諷刺地哼了一聲:“我要有一句謊話,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也發個誓,說你要是在公堂上講了一句謊話,就永遠贏不了這場官司!”
盧高的腦門兒一涼,微閃着眼神道:“開什麼玩笑?我是朝廷命官,哪兒……哪兒這麼迷信?”
“你很快就不是了。”嘲諷完盧高,晴兒接着方纔的話說道,“我把信拿給盧永富看了,盧永富又找到了盧有志,兩兄弟都非常氣憤,發誓一定要到京城找那惡霸報仇。爲此,他們決定參軍,說只要自己能在軍營中闖出一番成就,他日上京一報殺父之仇。”
吳秀梅的心像被釘子釘在了門板兒上,她的孩子……她的兩個孩子竟是因爲這樣的理由去參軍的!
“盧高!你不是人啦!你禽獸!豬狗不如!你拋棄了我們母子,到頭來他們兩個還想着給你報仇!盧高你摸摸自己的良心……”
吳秀梅泣不成聲,恨不得衝上去,將盧高撕個粉碎!
餘斌微微一笑道:“空口無憑,就算晴兒真的曾經是盧永富的妻子,也不能說明你所講的一切都是事實。”
華珠莞爾一笑,說道:“餘訟師,這句話我同樣送給你,你把死亡通知書講成休書的時候也一樣是空口無憑。之前你認爲吳秀梅燒掉過證據故而她的供詞並不可信,現在有晴兒的供詞對抗盧高的,縱然你再舌燦蓮花也不行了。”
餘斌握緊了手中的摺扇!
華珠面向廖子承、顏寬、李致遠、王慶,不卑不亢地說道:“《北齊律令》第七篇第一百二十一條關於供詞的說法是,當雙方就同一件事各執一詞或各有人證時,以能提供物證的一方爲準。若無物證,雙方的供詞將被同時視爲無效。簡單一點來講,‘盧高寫了休書’一說無法成爲呈堂證供,‘吳秀梅收到的是死亡通知書’一說也不能成爲呈堂證供。既如此,就請提督大人以及各位審判官大人,根據公堂之上唯一可信、唯一具備律法效益的物證——婚書,對此案進行裁奪!”
堂內堂外,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餘斌握緊拳頭,生平頭一次在公堂上嚐到了無力的感覺,不,確切地說,是失敗的感覺。他堂堂金牌訟師設下的局,竟被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給破了。然後這名小姑娘,準確無誤地搬出了法令法規的出處,真是……有理有據啊!
不過這有什麼關係?他對此案的必勝法可從來不是一場辯論!
餘斌朝盧高使了個眼色。
盧高先是一驚,繼而會意,“嘭”的一聲,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了。
餘斌忙蹲下身,以手背探了探他額頭,爾後面含憂色道:“盧高染了風寒,體力不支暈倒了。我請求暫停半個時辰,等他甦醒之後再接受宣判。”
顏寬、王慶和李致遠詫異地看了看盧高,又看了看廖子承,再看了看彷彿沒有坐着人的屏風。
廖子承的手指在桌面上彈了幾下,犀利的眸光投向溫潤如玉的餘斌,淡道:“準。”
廖子承與顏寬、王慶、李致遠紛紛回了側廳的休息室。
屏風內的小少年走出來,入側廳沏了一壺好茶返回屏風內。
衙役搬來兩條長凳,將“昏睡不醒”的盧高放在了上面。
吳秀梅、高訟師退到角落裡,細細聊着案情。
晴兒與芸丫都站起身,走向了門外。
餘斌湊近華珠,低聲笑了笑:“律法背得真熟!表妹是打算做女訟師嗎?”
華珠挑了挑眉:“說起對律法的熟悉程度,我又怎麼比得上表姐夫?可令我汗顏的是,明明這麼熟悉律法的人,卻不將律法用於正道,反而學了那欺世盜名之流偷換概念、轉移重點。不過我相信,不管律法有多少空子,事實都永遠勝於雄辯!”
餘斌不以爲然地笑了:“表妹,官場中的渾水比你想象的要渾的多。”
華珠眉頭一皺,不明白他話裡的意思,想問,他卻微笑着轉入了側廳。
廂房內,王慶與李致遠滿是不安地看着對方,以及對方手中的一塊鳳凰令。
餘斌微微地笑着,卻不叫人如沐春風了,只覺陰冷、只覺沉悶:“公主的意思想必二位聽明白了,公主還說了,只要兩位大人能保證盧高得到兩張勝訴票,她便保證,未來皇后一定是你們的女兒之一。”
這個誘惑太大了,宮中秀女繁多,容貌家世俱佳的也很多,想在美女如雲的後宮脫穎而出,他們很需要一個無比強大的靠山。雖說公主是在他們兩家中二擇一,但至少淘汰掉了別的秀女,他們贏得鳳位的機會大大增加了!
王慶吞了吞口水:“臣,願爲公主小犬馬之勞!”
一個已經表態,另一個不表態,便與皇后之位失之交臂了。李致遠沒這麼傻,想了想,李致遠還是慎重地問了一句:“我們手中只有兩票,外頭的還有三票。廖子承與顏寬一定會支持華珠,二比二,盧高不足以勝訴啊!難道……難道屏風後的大人是公主派來的?”
餘斌神秘一笑:“是不是公主派來的都差不多了,那一位的票盡在我的掌控之中!”
爲了女兒的皇后之位,也爲了家族的千秋萬代,李致遠咬咬牙,答應了餘斌的條件。
餘斌走後,二人又歇息了一會兒,便結伴朝公堂走去。
半路,好巧不巧地碰到了或許專程在此等待他們的廖子承。
二人心虛地吞了吞口水,笑着打了招呼。
“提督大人。”
“提督大人。”
廖子承把玩着手中兩塊蓋了印鑑的小木牌,脣角勾起一個似有還無的弧度:“我有事想跟你們商議,還請你們幫忙拿個主意。”
王慶與李致遠用餘光看了彼此一眼,王慶沒說話,李致遠溫和地笑道:“提督大人有何吩咐,但凡我們能做的一定會竭盡所能爲提督大人效勞。”
王慶點頭如搗蒜:“對對對!提督大人請講!”
“我一直在琢磨朝廷讓我們五官齊審的真正含義,直到剛剛我才突然有了領悟。”
王慶與李致遠一臉不解地看着他。
廖子承若有所思道:“選票不等於選民的權利,我們雖然參與了審判,也被賦予了投票權,卻不具備最終的決定權。”
二人肚子裡的疑惑更深了。
廖子承直言道:“上頭其實是希望我們四人達成二比二的票數,讓真正決定勝負的一票出自那位大人之手。”
李致遠狐疑地問:“大人……爲何如此肯定?”
廖子承正色道:“因爲剛剛餘斌拿鳳凰令找過我和顏寬,讓我們投兩票給吳秀梅。”
李致遠與王慶面面相看,餘斌先是找他們投兩票給盧高,再是找廖子承、顏寬投兩票給吳秀梅,看來,此次案件的審判權果真在那位大人手裡。他們所能做的,就是保持票數的平衡。
二人思量間,廖子承一邊摸着寫了字的小木牌,一邊嘆道:“可惜呀可惜……”
……
盧高慢悠悠地“醒”來,廖子承等人回到席位,準備宣判投票結果。
經華珠一席辯論,老百姓的輿論又紛紛偏向了吳秀梅,覺得她一個人含辛茹苦地將兒子拉扯大着實不易,負心漢拋棄她就算了,還因爲一封詐死的信間接害死了自己兒子,她真是太可憐了!
餘斌不禁皺了皺眉,他理想中的結局應該是他說動所有人相信盧高是清白無罪的,這樣,即便他在票數上做了手腳,也不會遭到老百姓的指責。萬萬沒想到的是,華珠突然殺了出來,還帶來吳秀梅曾經的兒媳做呈堂證供。她可不是爲了推翻盧高的休書一說,她只想徹底讓這個由頭報廢。接下來,審判結果與老百姓期望的不一樣,老百姓的口水也是很厲害的。
華珠啊華珠,你可真會給我惹麻煩。
不過沒關係,老百姓指責與否,也改變不了審判官的決斷。
廖子承拍了拍驚堂木,示意衆人肅靜。
小少年從屏風後走出,將一個蓋了紅綢的托盤放在了案桌上:“這是我家主子的木牌。”
廖子承點了點頭,將自己的木牌面朝下放在了桌上:“你們也出示自己的木牌吧,本官要按照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宣佈結果了。”
“且慢!”餘斌揚起摺扇,微笑着打斷衆人,“我記得在開堂審案之前,提督大人曾經就投票結果的有效性講過一則聲明,——‘我必須提醒你們,此次審案的結果不能違背《北齊律令》中對於審判官的要求。如果審判期間,我們其中任何一人被爆出犯罪行爲或者由於某些特殊原因而無法做出公平審理,其投出的結果可能會被視作無效。’不知這段話還做不作數?”
廖子承精緻如玉的手指輕輕捏住下顎,眉梢一挑,含了一絲不明意味地說道:“自然作數。餘訟師是找到我們中間誰有犯罪記錄了,還是……”
餘斌用扇子敲了敲掌心,笑意不變:“剛剛盧高醒來後,告訴了我一件十分震驚的事。出於對此案負責的態度,我再三猶豫後還是決定將它公佈於衆,講審判官大人,也讓衙門外的父老鄉親們一起來評評理。”
廖子承淡淡地道:“什麼事?”
餘斌用摺扇指向盧高:“請說。”
盧高看了看華珠,鄭重其事道:“年華珠是我妹妹的女兒!我是她舅舅!”
華珠一驚,晴兒也一驚,在場的許多人包括吳秀梅在內都陷入了震驚。
盧高趁熱打鐵道:“我妹妹叫盧曉珺,二十年前入年府爲妾,七年後生下一個女兒,沒多久她便病死了,她的女兒就是年華珠!”
晴兒知道盧永富有個姑姑嫁給有錢人做妾,生了個女兒就死了,卻並不清楚她們是年府的姨娘和華珠。
吳秀梅雖是聽過下人喚華珠年小姐,但着實不敢往親戚上頭想。況且,她又聽人說華珠的父親是府臺,記憶中盧曉珺的丈夫只是個縣丞……
天啦,怎麼會這樣?
至於華珠爲何沒覺得吳秀梅是自己舅母,因爲年府每年都在給盧家送錢,而年絳珠也從沒告訴過她,她的舅舅已經“辭世”了。她到現在還認爲盧家的舅舅、舅母、表哥表嫂們全都很幸福安康。
華珠看向吳秀梅,難怪總覺得她面善,七年前,她見過她一面。
餘斌將衆人的震驚盡收眼底,非常享受自己給大家帶來的震撼,笑了笑,說道:“顏大人是年華珠名義上的舅舅,盧高與吳秀梅是年華珠血親上的舅舅、舅母。衆所周知,顏家人十分寵愛年華珠,會不會爲了年華珠……而無法做出公平公正的審判呢?”
“哎喲,我聽說年小姐每天一碗血燕,都能吃掉我們一年的口糧!顏府啊,對年小姐真的很好!”
“每次顏四爺出去查案,都會帶着年小姐一起的!”
“上回顏府三奶奶被赤焰的鬼魂劫走,顏大人連自己兒子都沒帶,只帶年小姐查案,他很器重年小姐啊……”
“顏大人的票做不得數吧?”
……
百姓們開始交頭接耳了起來。
顏寬的臉漲成了豬肝色:“我之前又不知道華珠與盧高的關係!”這人真是他的女婿嗎?誰給找的親事?氣死他了喂!
“什麼?你會不知道?我告訴過你的啊!”盧高瞪大眼睛,信口雌黃,“你……還說一定會保證我勝訴的!”
“你……”顏寬的呼吸一頓,肺都要氣炸了,見過無恥的,沒見過這麼無恥的,他幾時跟盧高單獨會過面?
“顏大人,我們都是華珠的舅舅,你不會真看着我蒙受不白之冤吧!你……你不能這樣啊……”盧高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顏寬快要氣瘋了:“我……我……我的票作廢!”
華珠冷冷地睨了餘斌一眼,他怕是早就知道盧高與她的關係,卻早不說晚不說,偏偏等到審判官全都投票了再說,真是爲了勝訴,無所不用其極!
廖子承拍了拍驚堂木,堂內堂外恢復寧靜,他緩緩地眨了眨眼,又道:“那就我們四人進行裁奪。”
“慢!”餘斌再次打斷了廖子承,“我有幾句話想問吳秀梅,是關於除夕之夜,年小姐的具體行蹤,它與本案有重大關聯。”
廖子承捏了捏驚堂木,指節泛出一抹白色。
餘斌看在眼裡喜在心裡,有本事你就准許我問,一旦年華珠與你私會到深夜的消息傳出去,她的名節將毀得乾乾淨淨。
果然,廖子承握了握拳,面不改色道:“它與本案無關。”
頓了頓,又道,“盧高是我的直系下屬,素來與我關係親厚,爲避嫌,我的票作廢。”
華珠捏了捏眉心,既然餘斌想法子廢掉廖子承與顏寬的票,勢必也已經弄到了王慶與李致遠的票。
所謂的辯論,只是做給老百姓看的,原來餘斌一早就設了一個更大的局。一官審案突然變成五官,還是由聖上親自下旨。雖然不能完全確定一切都是餘斌的手筆,畢竟一個侯府嫡子還沒這麼大能耐說服聖上,可餘斌絕對插了一腳。
這個渾身毒毛的笑面虎!
餘斌看着華珠滿眼的冷意,明白她已想到了他的一部分算計,沒錯,是他設了這個局,是他誘導整件事按照他的想法水到渠成。但絕非李致遠與王慶想的那樣,他也弄到了屏風後的那張票。
實際上,那張票絕不可能屬於他,也不可能被他威逼利誘便能輕易左右。
所以,他纔要廢掉廖子承與顏寬的票,這樣,即便那人投了,也只能以一比二落敗。
這纔是他的必勝法!
廖子承嘆了口氣,很認真、很無辜地說道:“王大人、李大人,現在只有你們三人的票有效,請出示御賜木牌。”
王慶與李致遠的整個人都不好了,握着木牌的手微微顫抖。
“這木牌是御賜的,你們不會弄壞了吧?”廖子承淡淡說完,驚堂木一拍,厲聲道,“交上來!”
二人硬着頭皮把牌子交了出去。
餘斌瞧着二人這般神色,心中涌上一層怪異。
廖子承將三塊木牌一一翻開,並豎起來展示給了衆人。
結果依次是:盧、吳、吳。
一比二,盧高敗訴!
餘斌一個踉蹌,沒穩住身形,撞在了衙役手中的木棍上,額頭頓時腫了起來。
怎麼會這樣呢?
該投盧高的王慶和李致遠投了吳秀梅,而本來以爲要投吳秀梅的卻給了盧高一票!
事情怎麼會發展成這個樣子?
王慶和李致遠……不想要皇后之位了?
他們兩個哪裡是不想要皇后之位了?他們是被廖子承給耍了啊!廖子承忽悠他們餘斌想要把四人的票弄成二比二,讓屏風後的人做真正有效的宣判。可惜廖子承那時已經和顏寬投了盧高,無法,他們倆只能改寫吳秀梅。他們想着,反正公主的原話是叫他們保證盧高得到兩張票嘛,又沒說非得是誰的兩張票!
李致遠和王慶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現在改口說自己寫錯了,誰又信呢?一個寫錯倒也罷了,難不成倆人一起寫錯?再說了,屏風後的那個人明顯是京來的,搞不好是聖上派來的密探,會撕了他們的吧?!
廖子承翻開自己的和顏寬的木牌,上面赫然寫着盧、盧。
也就是說,盧高本來有三票,如果餘斌不作死地廢掉廖子承與顏寬的票,盧高會是勝訴的一方!
餘斌胸口一痛,一股腥鹹涌上喉頭,又從嘴角溢了出來。
廖子承淡淡地睨了他一眼,眉梢一挑,正色道:“根據審判官們的綜合裁奪,盧高停妻再娶、拋棄妻子的罪名正式成立!按照《北齊律令》第二十一章、二十三條、以及三十七條法令法規,褫奪盧高琅琊水師副參領一職,發配邊疆,奴役二十載!”
二十載……
盧高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大門口,一輛華麗的馬車停在對面。
盧高被潑醒後帶出衙門,一眼瞧見那輛熟悉的馬車,他掙脫押着他的衙役,奮力地奔了過去,並扯開窗簾,雙目發紅道:“阿嬌!阿嬌你救我!他們要把我發配邊疆做奴隸!阿嬌!”
陳嬌用帕子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只是滾燙的淚水,怎麼止也止不住:“我有什麼辦法?連公主都救不了你……”
盧高將胳膊從窗子裡伸進去,抓住了陳嬌的手:“那你等我回來!我一定好好表現,爭取減刑,早日回京跟你和女兒團聚!”
陳嬌想抽回手,但他握得太緊,她根本抽不出來,於是用一隻手拿過一張紙,遞到了他眼前。
“這是什麼?”盧高接過來一看,瞬間傻眼,“放妻書?阿嬌你要跟我和離嗎?怎麼可以這樣?我們和離了,你就成寡婦了!還有我們的女兒,你叫她怎麼辦?”
陳嬌咬住帕子,無聲地哭得渾身發抖。
盧高看着她痛不欲生的模樣,不知爲何,反而覺得她是下了決心:“阿嬌,你不可以這樣的!我們說好了會白頭偕老、會恩愛一生!這麼多年,我一心一意地愛你,從沒對第二個女人多看一眼!我的心,難道你不明白嗎?”
他是真的很愛這個女人啊,從一開始就愛上了,所以才狠心拋棄了建陽的家人。他愛她,愛到連兒子都可以不管。每每夜裡想起兒子來,他的心都像有一把鐵錘在敲!可是他告訴自己,爲了阿嬌,他什麼都能捨棄!包括自己的骨肉,也包括自己的良心!
夫妻十多年,她只生了個女兒,他也沒動過要納妾續香火的念頭。
因爲他覺得只要有她,人生就圓滿了……
“我不會簽字的!要我簽字,除非我死!”
“那你就去死吧。”餘斌拿着摺扇,優雅地緩步而來,吐了點血,面色有些蒼白,氣勢卻沒減弱半分,他在盧高面前停住腳步,面無表情道,“簽了放妻書,否則,你不會活着到達邊疆。”
“餘斌!”盧高懵了,剛剛還幫他在公堂之上據理力爭的盟友,怎麼轉頭就來破壞他與阿嬌的幸福?
“這是公主的懿旨,打贏了官司皆大歡喜;打不贏,你們就必須和離!”陳嬌是駙馬的親妹妹,公主無論如何都不會犧牲她的下半輩子,給一個遠在邊陲之地的奴隸守活寡。餘斌頓了頓,又道,“你真的愛陳嬌,就該放手。有公主在,她還能改嫁,並且嫁個很好的人家。”
盧高豆大的淚水砸在了白紙上。
陳嬌泣不成聲:“跟你分開,我很難受!這些年,我愛你的心也是真的!但我沒勇氣揹負那麼多!你不是女人不會知道,一個女人帶着孩子,又有個……你這樣的丈夫,會遭受多少人的冷眼跟嘲笑?你這一世,只碰到了一個願意爲你犧牲一切的女人,但你拋棄了她。你……你就當這是老天爺對你的懲罰吧!”
說完,陳嬌幾乎要哭暈了過去。
芸丫將她抱入懷中,用力放下了簾子!
盧高追着馬車,狼狽地一路狂奔。
“阿嬌!阿嬌你不要拋棄我!阿嬌!阿嬌——阿嬌——”
天空不知何時下起了大雨,冷清的街道,響起了雨點沖刷屋頂與街道的聲音。
他淒厲的嚎叫,漸漸淹沒在了重重雨簾之中。
華珠與吳秀梅手挽着手,舉着繪了海棠花的白色油紙傘,從他身旁走過。
華珠輕輕地問:“舅母,要幫他嗎?”
吳秀梅面如死灰,搖了搖頭:“我永遠無法原諒他,就像我永遠也聽不到兒子叫我一聲‘娘’了。”
華珠緊了緊挽着她的手:“別太難過,你還有我。”
盧高跪在地上,被大雨淋透了衣裳。
恍惚間,他發現了華珠與吳秀梅,噗通一聲倒地,爬到了華珠腳邊,扯住她的裙裾道:“華珠,我是你舅舅呀!是你娘唯一的大哥!你不能看着我去邊疆啊!”
華珠低頭,神色淡淡地看着他:“除夕那天,我在流音閣包餃子,你認出了我,你不是高高興興地問我‘你是誰?爲什麼跟我妹妹長得那麼像?你是我妹妹的女兒嗎?’而是掉頭逃走。從那一刻起,你就該知道,將來無論你發生什麼事,我也會掉頭就走。”
“秀梅!秀梅!”盧高又巴巴兒地跪走一旁,拉住了吳秀梅的裙子,“秀梅你快讓華珠幫幫我!提督大人很喜歡華珠的,只要她肯求情,提督大人一定會想法子救我的!”
吳秀梅一把扯出裙裾,冷聲道:“你害了我不夠!害了我們兒子不夠!又想來連累華珠和提督大人嗎?我吳秀梅當初是瞎了眼,纔看上你這麼自私、這麼無恥的男人!”
盧高低頭,淚水混着雨水,一時分不清滿臉溼意是雨還是淚,他抱住頭,嚎啕大哭。
沒人知道他心裡到底是何種滋味兒,但想必不會好受。
“華珠,我們走。”吳秀梅不想再他,一眼都不想了。
誰料,剛走了一步,後腦勺的髮髻突然被揪住,緊接着,盧高陰冷的話響在了耳畔:“我之所以會有今天,全都是你害的!你看看你,又老又醜又沒學問,哪一點配得上我?我肯跟你做了幾年夫妻,已經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分,你怎麼還不知足?你好好過日子就過日子,爲什麼又要出現在我面前?兒子都死了,你怎麼不跟着去死?爲什麼要死皮賴臉地活在世上,爲什麼要在我人生最得意的時刻毀掉我的幸福?”
吳秀梅轉身,猛地給了他一巴掌:“這就叫老天有眼!老天爺就是希望我活着讓你得到報應!”
盧高魔怔了似的,掄起拳頭,朝吳秀梅瘋狂地砸了過來!
“啊——”
一聲慘叫,盧高被按在了地上。
顏博用繩子將他雙手束於背後,並厲聲警告道:“再不老實點兒,可是要加刑的!”
語畢,將他拖起來,送回了衙門大牢。
出來時,雨勢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反而越來越瓢潑,生生將視線阻隔在了三尺之內。
門邊,放着幾把備用的雨傘。
他看了一眼,沒有拿。
就那麼走進了冰冷的雨裡。
突然,一把油紙傘落在了頭頂。
“四爺。”晴兒紅着眼眶,定定地看向他,“四爺別跟自己身子過不去。我……”
顏博擺手打斷了她的話,眼底再沒了往日的溫柔:“別說了。這次的事要謝謝你,謝謝你出面幫吳秀梅作證,讓罪有應得的人最終受到了律法的制裁。好生養胎,生下來還是我的骨肉。”
語畢,推開她的傘,邁步沒入了雨裡。
晴兒追了一步,哽咽地喚道:“四爺!”
她失去四爺了,永遠地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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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卷快要完鳥,再寫點兒東西就要開始第二捲了。
有米有人猜猜看屏風後的神秘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