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棒長老說出這樣的話來,登時齊御風便有點啼笑皆非。
敢情這窮家幫的掌棒長老,先前義正言辭,鏗鏘有力的質疑幫主,原不是爲了民族氣節,也不是爲了幫派情義,只是想拿捏一下幫主,落個把柄在手上。
等待汪銘衛底牌一出,再畫出升官發財,吃香喝辣的餡餅出來,他便立刻徹底喪失節操,做了爲清廷開路的急先鋒。
先前見他沉穩內斂,言辭激烈,儼然一派武林英雄風範,絕非普通人物,觀其行爲儀表,嚴厲兇狠,顯然也亦非柔和內斂的文藝做派,齊御風還以爲這窮家幫的硬骨頭,恐怕非此人不可了……
萬沒有想到此人居然如此急功好利,純粹二bī一枚。
袁冠南夫婦也是一愣,隨之便有點哭笑不得,這掌棒長老看着像個楞頭青的模樣,誰知變節之快,遠超衆人想象。
一邊汪銘衛見掌棒長老率先投誠,先前也是有點恍然,隨即暗忖這掌棒長老平日人品,倒也有那麼點貪財好澀,追名求利,一顆心倒是逐漸平穩起來。
這一派既然歸順於他,那掌棒長老的幾十個鐵桿兄弟自然以他馬首是瞻,幫中在此力量,至少有四分之一。
汪銘衛伸手扶起掌棒長老,一頓好生安慰。
然後目光輕轉,淡淡看向掌鉢龍頭,那掌鉢龍頭心思雖慢,卻也是知道好歹之人,當下單膝跪地,拱手道:“既然幫主胸懷憂國憂民之心,決定出仕爲國操持大業,那我這老傢伙也自然跟隨幫主,效忠朝廷,再順便……呵呵,討個出身。”
他這番話說的更爲圓潤,先是大大拍了汪銘衛一個馬屁,然後再順便向汪銘衛討個說法,以求當場求得一個許諾。比之剛纔掌棒長老硬邦邦的投靠,更是高明瞭一層。
汪銘衛笑眯眯地將掌鉢龍頭攙扶起來,溫言嘉許道:“咱們都是多年的好兄弟,好朋友,一場富貴,少不了你,也缺不了他。當今皇上乃是曠世罕有的明君,威加四海,澤庇八方。只要咱窮家幫以後早日歸附朝廷,老龍頭以後做個總兵,將軍,成爲一方大員,也是早晚的事。”
掌棒,掌鉢兩位龍頭俱眉開眼笑,三人其樂融融。
三人聊了片刻,便俱把目光指向殿中角落,那裡無聲無息,坐着兩位傳功,執法兩位長老。窮家幫傳到現世,以四大長老以及正副幫主爲尊,凡有大事,都是這六位共同相商。
不過傳功,執法兩位長老,武功雖高,畢竟年紀尚輕,交遊也不甚廣,是以聲望遠遠不如而掌棒,掌鉢兩位長老。
只見那三人寒暄半天,纔將目光轉過,傳功長老苦笑一聲,知道這是那三位故意做作,演給他看,目的便是威壓他二人。
他站起身來,快步走到大殿中央,朗聲說道:“幫主及兩位龍頭要奔這一場榮華富貴,小弟萬萬不敢阻攔,只盼他日江湖相逢,看在武林同道的份上,請各位饒過小弟一命,也就是了。”
說罷一拱手,轉身便要朝大殿之外走去。
汪銘衛一見不禁大怒:“趙老三,你這就要走麼?”
趙老三聞言轉頭,哀嘆一聲:“汪幫主,我趙老三無論文韜武略,俱不如你,這幾年窮家幫好生興旺,全是你的功勞,有我沒我,實在沒什麼兩樣。請看在昔日情分上,放在下離開了罷。”
汪銘衛轉轉眼珠,猶豫不定。
他深知今日之事若不封鎖嚴密,他日江湖傳聞中,他汪銘衛必定成爲一個依仗朝廷勢力,狐假虎威的笑料。
可這趙老三,武功不弱,身後也有一羣兄弟支持,雖然今天沒有帶在身邊,卻也是不可小窺的一個勁敵。
當下道:“你暫且緩行,等此地事畢,再行不遲。”
趙老三搖頭道:“我意已決,雖然道不同不相爲謀,但諸位都是我窮家幫兄弟,他日江湖相逢,小弟定當退避三舍。”
汪銘衛稍一思忖,道:“好,我且把酒一壺,送送趙兄弟。今日好聚好散,日後見了,還是好朋友。”
說罷,身邊人送過兩壇白酒。汪銘衛伸手遞過一罈,自己拿了一罈,向前一舉道:“幹!”
趙老三拿着一罈白酒,搖頭苦笑道:“汪幫主,你應該知道我趙老三是個貪生怕死的小人,絕沒有膽子弄些什麼陰謀詭計,你爲何苦苦相逼?不死不依?”
“這壇酒中如此放了如此之多的鶴頂紅,雖然無色無味,卻已經帶有紅黃之色。難道幫主真以爲我看不出來不成?”
汪銘衛見萬沒有想到原來老實巴交的趙老三居然對毒理如此精通,此時被揭穿陰謀,惱羞成怒,當即喝道:“咱們今日分道揚鑣,乾杯絕交,往日交情一筆勾銷,我
殺你不是忘恩,你殺我不算負義。幫中上下,俱爲證見。你推三阻四,有見疑之意,難道有什麼陰謀想壞我大事不成?”
他這番話一出,登時驚醒了想攀附富貴的一羣幫衆,散散落落走出一行人,圍住了趙老三。
趙老三略一沉吟,道:“是不是我今天喝了這酒,便能出門?”
汪銘衛道:“不錯,今日你喝了此酒,表明心志,我等自恭送你出門。”
齊御風見汪銘衛如此無恥,逼迫他人喝下毒酒。不禁義憤填膺,當即手掌一動,便要拔劍上去,將他身上戳幾個透明窟窿。誰知手上剛剛一動,一邊胡斐便按住他手掌,衝他微微搖了搖頭。
齊御風轉頭看去,見胡斐面帶冷笑,甚爲不屑,神態卻閒適輕鬆,當下一股怒氣緩緩放鬆,心道有胡斐在此,當可保此人無虞,當下只看這些跳樑小醜,盡情演戲便是。
趙老三望向那掌棒,掌鉢兩位長老,一個微微點頭,一個避過他眼光,看向身後的白花公主娘娘神像,像是在欣賞一般。
趙老三端着酒碗,向殿內看去,可憐這白花公主當年不畏強暴,一生爲國,誓死不屈,死後供奉之地,卻被這羣蠅營狗苟的小人所佔據。當下把心一橫,吞一口氣,咕咚咚將壇中之酒一飲而盡,隨即將酒罈一擲,摔成七八十塊,凜然問道:“這總行了吧?”
他這一罈酒喝盡,對面那汪銘衛望着他驚疑不定,沉默良久。
趙老三藉着酒氣,往前跨上一步,問道:“幫主還要我的頭嗎?”
汪銘衛神思複雜,感慨良多,他與這幾位長老雖然偶爾明爭暗鬥,但總體還算其樂融融,尤其這趙老三個性憨厚,人又聽話,尤其佩服於他,也是他成爲幫主的一大助力,眼下爲了一場富貴,居然鬧到如此地步,也是他始料不及。
方纔趙老三一句“幫主還要我的頭嗎?”原是他們交好之際,趙老三效忠的一句戲言,當時話爲“幫主若有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即使幫主要割了我的頭去,趙老三也絕無二話。”
想不到今日竟一語成讖,實在有點造化弄人。
趙老三望着汪銘衛,眼中也是淚珠滾動,他自加入窮家幫以來,從來未曾想過沒想到有一天他一直欽佩的幫主居然如此對他,而幫中諸位,也是如此冷漠。
靜了良久,汪銘衛揮了揮手,意興闌珊道:“好,你走出大殿,便脫離我窮家幫,從此天涯路遠,各安天命。”
趙老三又看他兩眼,轉身走出大殿。過不了幾步,只聽“哇”一聲,隨即吐了一地。
原來那鶴頂紅之毒,俗稱紅信石,其實便是不純的砒霜,進入腸胃最少也要小半個時辰才能發作。
這趙老三自幼練就了一門獨門的保命氣功,專能逼迫腸胃,這一吐之下,肚中殘餘已是不多,已然算是揀回了一條性命。他方纔敢於喝酒,也是早有此算。
汪銘衛見他出門催吐鶴頂紅之毒,心中柔軟不覺復又剛硬,震怒起來。
可他話已出口,卻又不能立刻發難攔下,只得用眼神暗示身邊兩位長老。
掌棒長老見幫主暗示,立刻站出來,大聲喝道:“趙老三,我有話問你。”
趙老三餘毒未淨,腹中如火燃燒,疼痛難忍,直恨不得立刻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尋覓藥物,養傷清毒。聽得此言,知道今日這幾人勢必不能善罷甘休,當下轉頭冷冷問道:“老龍頭還有什麼話說?”
掌棒龍頭卻一時語塞,他原意是想留住趙老三,哪有什麼話想說,沉吟片刻,隨即說道:“你在我窮家幫十五年,學全了‘闖關東’這路拳法,今日你離幫而去無妨,這武功卻是要留下來。”
趙老三一聽納悶,問道:“怎麼留?”
掌棒龍頭冷冷一笑:“你割下兩條臂膀,一條舌頭,鄙幫便既往不咎,放你一條生路。”
趙老三聞言大怒,心知求生無望,也冷笑道:“既然如此,就請老龍頭親自來取我這雙膀子罷!”
掌棒龍頭聞聽此言,卻是有點躊躇,這趙老三年輕力壯,武功甚是不弱,加上此時身在困境,便如同受傷猛虎,勢不可擋。
自己已經投靠了朝廷,只等着升官發財,逍遙快活也就是了。幹這等刀頭舔血玩命的買賣,卻是有點算不上。
正自他猶豫不決之際,只見執法長老突然從大殿角落中站起,走到趙老三跟前,緩緩說道:“趙兄弟這雙臂膀和舌頭,便由我承擔如何?”說罷,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遞給趙老三。
執法長老面色冷峻,眼望着掌棒龍頭,輕輕冷哼一聲,繼而轉頭對趙老三說道:“趙三哥,你信我不信?”
趙老三拿着瓷瓶,心中卻是有點猶豫不決,只因爲這執法長老在幫中是個怪人,並沒有固定勢力,只因他年紀輕輕,武功卻高,所以才當上這個長老。
他平時性情冷漠,酷愛練武,又是幫衆唯一的一位‘淨衣派’,喜歡吟詩作對,談古論今,穿着華服,不像個乞丐,反而像個秀才。
對於幫中大事一向也是心不在焉,就連那執法之權被掌鉢龍頭逐漸奪走,他也是淡然處之。
除此之外,也沒見他與何人交好,一向都是公事公辦,冷冷清清,驕傲得不得了的模樣。
是以許多幫衆,對他都頗有微詞,只因爲他武功高強,纔沒人反對他這長老之職。
執法長老見趙老三遲疑不定,當下言辭懇切道:“趙三哥,我原以爲你也會歸降滿清,圖個富貴,是以一直未曾出面,但你可知否,咱們這些人中,誰都能降,唯我不能!”
趙老三不禁問道:“老四,那是爲何?”
一時人人目光盡皆集於其身,都揣測這年輕的傳功長老這般說話。
其時滿清入主中原,已有一百多年。武林中人,吃皇家飯的已有不少,不說那鏢局子的保鏢,看家護院的侍衛,便是那少林武當,峨眉崑崙等名門大派,與滿清朝廷或明或暗,都有些勾搭,天底下除了紅花會,天地會,哪還有不能降清的說法?
但見執法長老整整衣冠,奮力揪下背後的假辮子,慨然吼道:“我陳元厚乃江陰人氏。八十日帶發效忠!十萬人同心死義!就算我再沒心沒肺,又豈能投降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