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幽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傾剎宮時,只見宮門之內,也已到處一片素白之色。舒蝤鴵裻
宮中的行事,一向是以速度見稱的,如今整個安寧宮中喪鐘高揚,想必不日之內,天下之間便會傳滿了甘寧皇帝駕崩之事。
她徑自推門進到正殿中,正見夙雪與劉嬤嬤一處給那三個孩子也換上了一素白的孝服,連襁褓中的孩子都要如此,看的輕幽心裡一酸,夙雪看她進來,便也遞了一套素衣上去給她,神色中滿是關切。
輕幽接過素衣,又對夙雪搖搖頭,強扯出一絲笑意來,示意她自己無甚大事,直等着與她們兩個一起安置好了三個孩子,方纔在那裡坐了一坐。
幫劉嬤嬤將幾個孩子帶到偏殿之後,夙雪回來照看輕幽,往她面前遞去一碗蓮子羹,關切道:“這一日下來有你受的了,如今且別去想那些煩心事,吃些東西早些安置了罷。濉”
輕幽搖了搖頭,輕嘆一聲,“舅父的身子早也預料到這一日,只是一時真的發生,還是不敢相信。”
夙雪心中有些心疼她,但想的又不只是輕幽一人,對她道:“那你是舅舅,自然你是人之常情思慮得多,不過今日聽了這個消息,心裡的擔心便又是另一層了。”
輕幽深知她擔心的是什麼,說道:“我又何嘗不曾思慮到這一層,甘寧皇帝駕崩,宋國不可一日無主,不日太子宇文垂繼位,年少血氣方剛,又對北夏、西齊如今的皇室下情一清二楚,自然,少不得大戰。襯”
拋開血親之情不說,甘寧皇帝這一死,最爲關鍵的便是此事了。
夙雪擔憂道:“故此我纔要跟你說,爲什麼考慮都好,我們兩個也都要開些離開臨安,不然後患無窮。”
輕幽心裡明白,夙雪說的很是,早先所以決定在這裡留着,也是因爲斐齡一時不在,她放心舍不下孩子罷了,而誰卻都不曾料到,久病多時的甘寧皇帝竟會在這時駕崩,這一遭變數橫空出世,若是她們兩個還留在宋都臨安,那麼等到宇文垂起兵,有兩位北夏王妃在手,到時候還不是想如何威脅北夏便可如何。
“我明白你的意思。”輕幽疲倦的垂了垂眸,這一生她好像都未曾有過這樣累的時候,心中已是想了一路,如今,也該做出個決斷來了。
見她起身欲往外走去,夙雪連忙問道:“誒,這夜這樣深了,你還出去哪裡?”
輕幽搖了搖頭,打定了主意,認真對她道:“沒什麼,只想去看看皇后,她也怪可憐的,你不必管我,只好生收拾收拾東西,我們就在這兩天,起身回盛京。”
聽到她說那最後的半句話,夙雪心裡都有一種守得雲開之感,一時不知如何的欣慰,只是用力的點點頭,以作迴應,而後送她走到宮門前,又囑咐一句,“你自己小心夜路。”
“嗯。”輕幽點點頭,不作他語。
不知用了多時走到先帝停靈的辰歸殿,遠遠的望去,數不清的高僧和尚正依例舉行大法事,棺木前跪着的,正是太子宇文垂。
“你可知道,先帝彌留之際,最後,說的是什麼?”耳邊忽然一個聲音灌入,微涼的夜裡不禁讓輕幽怔了一怔,循聲望去,正見皇后孤身一人背對着自己坐在庭中石椅上,神色木然淒涼。
輕幽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聲音微淡,“皇后知道是我來了?”
皇后這時竟起了些微的笑意,親自拿起石桌上的茶壺爲輕幽添了一杯茶,神色難得的平靜,“你心裡總是善良的,自然放心不下哀家。”
輕幽愣了一下,這還是這一年以來她第一次這樣說自己,不知是否因着夫君的逝去也讓這個剛烈的女人一下子柔軟下來,輕幽聽着她的話,只覺得她不過是個可憐的女子,並無其他。
她安慰道:“娘娘保重身子,逝者已矣,節哀順變。”
皇后聽了,顧自一笑,搖了搖頭。
“他叫的是她的名字。”半晌不語之後,她說了這麼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又是讓輕幽一怔。
“什麼?”輕幽脫口問,一時沒反應過來。
皇后轉過頭去看着她,此刻眼神中竟異常柔和,語氣也清和,“你的舅父,最後的話,我還以爲便不是垂兒,也該是這宋國江山,”說着,她嘲諷般的笑了起來,不知笑的是自己,還是逝去的君主,“呵……不想,終究還是那個名字。”
那個名字,皇后說到這裡,輕幽已經明白自己舅父臨終之時,說的是哪一個名字了。
若是宇文垂也如他的父皇一般,江山抵不過美人,那便好了。
“他用盡最後的力氣,伸手那麼一指,旁人不知道,可我卻明白,他想指的、他心中盼的,是你得故里……”皇后眼角泛起星星點點的淚光,輕幽從來都不曾想到,當日對她那樣陣風凌厲的一國國母,有朝一日落在自己眼中的形象,竟會如此。
她接着說:“你們步家的故里,是那個人生長的地方,是他初見她的地方,更是他愛上她的地方。”
輕幽只是聽着,她知道自己如今不該說什麼,只要安靜的聽着這一個女人一生的無奈,便是唯一能做的了。
“你生得那樣像她,故此從你初入宮中起始我便討厭你這張臉,討厭你這個人,可到今日我才終於明白,也不過枉做小人……輕幽,你可怪我?”皇后第一次這樣平和真心的叫出輕幽的名字,只是輕幽心裡卻無奈,是在大失之後,方纔有所得。
她輕聲安慰,言語之中已除了那些場面上的話,只親切叫她一句舅母,“是舅母的人之常情,輕幽不怨不怪。”
“你是個好孩子……”皇后頷首,心中已是百感交集,“難爲你舅舅喜歡你,非但是容貌像極了那個人,便是性子,你都不像你孃親,反是像足了她。”
輕幽不以爲然,低頭道:“輕幽性子莽撞,不如姑姑,心中平靜若斯。”
皇后卻是搖搖頭,望了望天上明月,十五才過,月還是那樣圓,看在眼裡,都是諷刺,“不,你跟她年輕的時候,一樣的芳華無度,也是一樣的心中被情字掛礙,當年因着周凌風錯手害死了她爹爹,她便下定了決心的,咫尺天涯的一輩子彼此相思相望不相親,卻不在一起,你可不是像她?你與榮王,連經歷,都是如出一轍。”輕幽猛然一怔,這一個疑團其實也是藏在她心裡多時了,卻沒想到是這個時候瞭然這一切。
難怪,當年青城山之中有那樣一番對話,只是她與夜栩,卻又比前輩幸運的太多太多了。
“沒想到,我曾日夜好奇地舊事,竟是從舅母這裡知道真相。”輕幽覺得有些好笑,“只是情之一字,自古難料,能伴在摯愛身邊一生一世,也算是一種福氣了。”
“是,他是我的福氣,”皇后聽着,不知心中究竟是何種味道,“只是無奈,我卻終究不是他心裡的期盼……”
輕幽聽着她的話,顧自沉思良久,又聽皇后說道:“你還年輕,是該去找你的良人,人生得一知己摯愛本是不易,更何況磨難若此,也該團聚了。”
她如何也沒想到她竟會這樣勸自己,一時都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是瞪着眼睛盯着她看,“舅母……!”
皇后卻顯得坦然,嘴角微微一凝,“然兒,還是交給哀家來帶罷,這一次,沒有先帝給你撐腰,你是爭不過我了。”說罷,她站起身來,輕幽隨着她起來,又聽她道:“夜深了,早些回去罷。”
見她轉身卻是往大殿的方向去,輕幽叫道:“舅母您……”
“我還要陪他,再多呆呆。”背影孤寂清涼,想來即便是再酷熱的夏,也澆滅不了那種寒意。
“舅母,”輕幽想了一想,還是說道:“您是舅父的妻子,在他心裡的位置自然非比尋常,他是不會希望您不好過的。”
“你放心罷,”皇后看了看夜空,悵然一語,“哀家,還要看着垂兒登基大位,還要看着然兒長大,不會糟蹋自己的性命的。”
看着皇后走進停靈的大殿,她心中悵然無限,又站在那裡看了良久,方纔轉身離去。
這一瞬間,不知因着哪一處的觸動,讓她有一種想即刻便回到故里家國去,想要回到,那個人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