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歲增長,韓澤熙的臉更顯棱角分明,也就更多了男子氣,即便他不是皇帝,這般丰神俊朗的男子也有很多女子愛慕吧?
周知事愣愣看着他,不料平常英明神武的韓澤熙藏了這些想法。
等他吼完,情緒也漸漸平復,長跪不起的周知事緩緩站起身,不卑不亢地說:“老奴有罪,讓皇上爲難了,可老奴不服罪。民重於君,國重於恩,老奴明白,皇上定然更明白。”
說罷,周知事朝後退去。
“且慢!”韓澤熙喊住他,再低頭用手帕拭去淚痕,而後說,“你當真願意包攬罪責?”
“老奴本來罪孽深重,沒什麼包攬不包攬。”周知事脣角略彎,帶着自嘲笑意。
"你提到卞廣策,朕知道你擔心什麼。只要周屯能在滿剌加好好生活,爲法朝傳美名,朕會善待他。"
周知事欣慰地笑了,皇上還是願意下這個臺階啊,只要法朝君臣和睦,能保長久國泰民安,他個人背罪名有什麼關係?
一個貧窮農夫,幸得貴人相助才能保住妻兒性命;從僕人一步一步勤懇踏實做事,到成爲王府中受主子器重,外人尊重的周管家;再到受皇上信任,受國師信任的周知事,既受皇帝所令監視國師,也受國師所託勸諫皇上,是雙重間.諜也擔雙重責任。
到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的生命迸發燦爛光彩,自豪又平靜地笑說道:"皇上,能允許老奴在這御書房之外的穿堂磕松子兒嗎?"
韓澤熙沒有回答,沉吟一下,高聲喊守在外面的小太監宣黨本安和高有全前來。
他們來了後,見韓澤熙神情有異,有點不知所措,再看周知事極爲淡然,完全看破生死的笑容,更覺一頭霧水。
韓澤熙吩咐他們倆帶周知事去了御書房外的小穿堂,看周知事從袖中摸出松子兒,慢慢磕着。
“黨公公,若能抽身退步,千萬不要猶豫啊。”他吃着松子兒,艱澀地吞了吞口水才說出話。
沒磕上幾顆,又更費力地咽口水朝高有全說:“高公公,你乃非凡之人,皇上心性是不是受了你影響才變化如此大?”
聽了這般問話,高有全並不生氣,他沒有直接影響韓澤熙,但龍脈受黑龍氣息侵染,他是黑龍嫡系徒孫,他到了韓澤熙身邊,當然不利影響增加。
還有,最重要的是他已看出來那些松子有劇毒,沒必要和一個將死的凡人計較。
果然,片刻後,周知事頭一歪倒在椅子上,沒了呼吸,但心窩還是熱的,還有輕微心跳。
黨本安喚來小太監說,周知事突發疾病快些送回閒雲觀。
他和高有全都明白,周知事只有在韓澤熙眼前表明必死之心才能讓韓澤熙消除疑慮,此時周知事還沒有真正死去,但要趕緊擡出宮去以免皇宮沾晦氣。
送回閒雲觀,剛擡下馬車,周知事突然喉中咳了兩聲,口鼻流出鮮血,看着來迎接的周嬸想說什麼可沒說出來,就氣絕身亡。
第二天,京城傳遍清營正紀會審堂重審的消息,也傳遍周知事暗害鄭天霸、誣衊葉冠英、構陷衆多軍中將領的消息。
聽說周知事的惡行被皇上察覺後,皇上責問,嚇得當場病發,昨夜已死,百姓拍手稱快的同時,又遺憾沒有讓他被千刀萬剮,病死是便宜他了。
真相,什麼是真相呢?撥開層層僞裝,是否沒有善惡只有無奈?
幾天後,胡勇剛的案子審結,含混定了治軍不嚴,粗心瀆職兩個罪名,貶爲爲陵州廂軍統領。
其餘人的有些還囚禁着,有些和胡勇剛一樣,胡亂安個罪名或被撤職或被貶斥。
胡仙仙也不指望韓澤熙能直接赦免他們的罪,更不奢望平反,只能再去奔走,爲其他仍被囚禁的人脫罪,至少先保住命。
胡仙仙要去棘城訪查各種具體案情,以便和葉冠英相關聯的人不再受冤,離開前,回到閒雲觀拜祭周知事。
靈堂前恭敬稽首,再向周嬸恭敬稽首,什麼也沒說,對於國家和受屈的人胡仙仙做對了,可對於周家夫婦她有愧。
周知事此生,欠了恩,就不計後果還恩。
即使有惡行,也沒有推諉責任自保,還願以命換來朝中平靜。
他一生只是普通人,卻又是於國於民舉足輕重的人物。
很多人不曾彪炳史冊,可是歲月抹不去他們曾付出的一切。
風聲蕭蕭,燭影搖搖,毓盛宮中近日來更冷清,沈竹君聽了關於胡勇剛和周知事他們的消息,不知具體如何,可心裡憂煩。
蒼白的小臉,瘦弱的身子,隨意挽着髻,穿一件淺綠對襟薄衫,配以淺綠羅裙,她不像母儀天下的皇后,更像山中隱逸才女。
聽宮女通傳沈夫人入宮來見,她才攏了攏頭髮,到外間迎接母親。
"皇上又寵幸了兩個美人,只是還沒有正式封號,竹君,你再那般與皇上彼此冷淡下去,往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啊?"沈夫人焦急說着,平時注重禮儀的她也沒用敬稱,直白說起來。
"且隨他去,是你的甩不開,不是你的爭不來。"沈竹君臉色白得讓人心疼,可又襯得一雙眼睛更加黑亮,眸中閃着犀利的光。
"你不爲自己想,也得爲沈氏一族想想啊!你爹也在朝中爲官,若是你失寵了,你爹的仕途也會受影響。"
前朝後宮寵辱相關,自古皆如此,可沈竹君冷聲道:"前代歷史多少血淋淋的事實證明,再多榮寵只是一時。與其費盡心機討好皇帝,最後還是落得一場空,不如獨善其身,至少能得個此心清淨。"
"竹君,你聽娘幾句勸,去向皇上認個錯兒,我能看出來,他心裡還是有你的。"
可沈竹君傲然一笑,"認錯?若有錯,當然應去認錯。可我何錯之有?他如今是皇上啊,正因是皇上豈不更應當以身作則,遠小人而近君子嗎?"
費了半天口舌,還是沒有勸服女兒,沈夫人憂慮地回府去。
沈竹君目送母親背影離開,走回書房,她前幾天翻到禮朝文史之時,看到一則小傳奇故事,讓她心亂幾天,對諸般事都更看淡了。
那則故事不是正史,但引起她注意的是一切恍若故夢。
翠玉姿,冰雪心,晨露滴滴映曦暉。
輕風徐,搖碎影,曼舞翩翩送紫微。
故事中一處名爲紫星小築的別院聯語,那裡住的人與她同名同姓也叫沈竹君。
禮朝的沈竹君本是平常竹子,因受紫微星一縷星光特意照耀,化爲紫星竹,由此對紫微星君產生愛慕之心,並因此情牽念得以幻化爲人。
沈竹君拜在玉真觀洛玄心門下後,刻苦修煉,只爲能接近陪伴紫微星君。
前生的事,胡仙仙並沒有告訴韓澤熙、沈竹君他們,畢竟他們沒有修行,但沈竹君隱隱約約覺得有些時候胡仙仙話裡有話。
此時,更懷疑:難道自己和韓澤熙情深如此全因前生淵源?
心中悶悶的,沈竹君不知不覺伏案而睡,夢中全是前生之時心生仰慕,相遇再分別的事,最後竹精沈竹君永遠散去修爲,投生爲凡人只爲與紫微星君能結一世姻緣。
紫微星君分一魂一魄入凡尋她是爲踐諾言,也是爲能了斷塵緣,讓心境更圓融……
忽然夢醒,沈竹君自嘆:原來自己不過是他了斷塵緣的一個劫,前生是竹精已用了全身心去愛,可他只是來歷一次劫。本來不是對等的愛,又怎麼會真正相知相守?
且罷、且罷,早些完結這一世姻緣,助他更加心境圓融,所有一切了卻吧。
要合上書,才見淚痕已那一頁浸溼,而窗外還正有翠竹挺秀,碎影輕搖。
宮女通傳皇上駕到,沈竹君向着月下竹林悽婉淺笑,再轉身迎上去朝韓澤熙行禮。
“免禮,你我不必如此生分。”
韓澤熙扶着她,讓她不用行禮後,她木然站着,也不謝恩。
“胡將軍他們的案子都審清了,朕先貶他們去冷靜幾天,以後還是要重用的,你說朕處理得好不好?”
“愚婦不敢妄議國事。”
即使沈竹君回答得這般無禮生硬,韓澤熙還是沒有生氣,似笑非笑地說:“朕也不是來討你歡心的,你冷着臉,朕照樣無所謂,你不高興,朕可高興了。”
說着,他大模大樣斜坐椅子上還把沈竹君按坐在腿上。
“皇上,請自重。”沈竹君掙扎着。
“天下是朕的天下,你還能攆了朕出去不成?”
攆,縱然沈竹君有膽子攆也攆不動;可她擺出極不樂意的態度,要敗韓澤熙的興。
“你不樂意被寵幸,可朕樂意寵幸你。”韓澤熙看她憤恨想擺脫束縛又無能爲力的模樣,涎笑兩聲。
阿綠抿嘴偷笑,向左右使個眼色,再招招手,帶着宮女太監們都退下。
只剩帝后兩人,韓澤熙抱沈竹君入鴛帷。沈竹君沒再掙扎,能還一分情,且早還了吧。
多一絲深情,多一分不捨,也就多一些傷心。她是攢足絕望後的償還,還了,也就了了,無情常自在。
可韓澤熙覺得他們是任性吵鬧後的和解:爲了你,我願意當個無賴,願意放下尊貴身份,願意藏起我的驕傲,如此,還無法讓我們回到最初麼?
種種爭鬥,韓澤熙也累了,煩了,想來尋回內心清寧,卻不懂沈竹君爲何不願敞開心扉?
窗外竹葉凝露,翠綠葉片上露珠晶瑩剔透,有人覺得如碧玉鑲明珠。微風徐來,露珠滴下,又有人覺得如同美人落淚。心境不同,所見亦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