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十九巳時中刻,血無仇到得碧洗宮外。宮中弟子與他熟識,聽他問起胡仙仙,就說她在帶杭無一練功,讓他自己去碧洗臺尋。
旭日東昇,朗照大地。京城冬季常常霧氣濛濛,這般萬里無雲的日子真是少見。血無仇一路行來,只見冰凌掛綺戶、霜花飾雕窗、薄雪壓松柏,清幽道宮更添出塵氣韻。又見那雪下松柏愈發蒼翠,真是寒寂中別添靈動趣味。
他自認爲是人未老心已老,活着只爲恩義,再沒有什麼能讓他覺得有意思。可他仍有少年心性,只是他自己都沒察覺。這冬日霽雪晨景讓他精神煥發,就是他仍嚮往美好事物的佐證。
碧洗臺有十幾丈高,疊爲幾重的不規則石崗。石崗輪廓雖然不規則,高低幾階平臺卻很平整,不像是天然形成。胡仙仙初來碧洗宮時,曾推測說這裡可能要修造什麼建築,又因爲某種原因停工,才留下這石臺。她還說這裡石頭上有斑駁的豆綠紋和油綠紋,應該是石中含銅。喬楚詩讚同胡仙仙推測,她贊成的理由是崗上的水不能飲用。
小崗半山腰石臺側旁有凸出的水罐形石臺,傳說爲洪荒遠古神靈涮筆的筆洗小泉處,那泉水雨天帶墨色,晴天清澈,常年不幹。多年前大旱,這方圓十里只有這眼泉水沒斷流,就有人試着喝了泉水,然後腹脹頭暈。喬楚詩說應該就是水中含了過多的銅之類,有輕微毒性。
這石臺上也難種花草樹木,只有靠近泉水的地方有少量苦蕨、苔蘚。胡仙仙說這裡倒是個練功的好地方,來後幾天,天天帶人在此練功。
血無仇到得碧洗臺下時,只見澄明如鏡的蔚藍天空下,平整光潔的泛綠碧洗臺上,劍光如虹、倩影翩然。
最低一層平臺上是十餘名小道姑在練入門太極劍法;中間兩層平臺上是葉賽英、桑文秀、阮文月等人在拆招比鬥;最上面那窄得只有七尺方圓的平臺上是杭無一在練太極玄微劍法。杭無一所在的平臺之側有塊棱角突兀的陡峭孤石,胡仙仙並足石上,負手而立,俯瞰衆門人。
胡仙仙着一身淺藍道袍,袍色如這清晨的天空,神情也如這清晨的天空,寧靜而遼闊。寧靜得平息風起雲涌,遼闊得包納日月星辰。血無仇望着她,心內有些震撼,他所見的她率真活潑又有幾分刁蠻潑辣,從來不曾想到她有靜處萬變、闊納山河的氣度。
若說胡仙仙如這天空,杭無一就如朝霞。她頭梳雙鬟,鬟系紅絲帶;身着杏黃短衫、杏黃燈籠褲,衫上褲上繡着紅梅;手中所持劍是與碧洗宮門人同一式的細長柳葉劍,舞劍時身形蜿蜒若游龍。
杭無一已經練了兩個時辰,寒風中的她不僅沒有半分瑟縮樣子,那紅豔豔的臉上還佈滿細密汗珠。
她無脂無粉的臉因了青春朝氣而光彩照人,血無仇看得眼睛發亮,覺得心湖上的冰層似在龜裂。他微低了頭不敢再看,讓心湖再次凍住。她是朝霞,正瑰麗絢爛而充滿希望;而他是晚霞,雖也絢麗多彩,卻是走向黑暗。
在血無仇想着這些的同時,杭無一所想卻幾乎與之相反。她在想胡仙仙這幾天所說的話,腦海中也是那些話在迴盪:相愛是兩個人無需遮掩、無需隱藏、無需改變自己,對真實的彼此傾心。
她看到血無仇來了,沒有再想着避開,她所悟是:我本來如此,而你恰好喜歡如此的我,這纔是愛。若是你心裡先有個標準,我強迫自己去附合那個標準,那是自欺欺人,不是愛。
血無仇看到杭無一停劍收勢時向他莞爾一笑,他有些懵,而她笑容更加明媚:愛了就是愛了,沒有得到迴應,也不必爲了自尊就假裝不愛你。或許,永遠就這麼愛着你卻與你無關;或許,你終有一天發覺你也愛着我;或許,在某個轉彎處發現我的真愛另有其人……
無論如何,此刻都沒必要埋藏我的愛意。但是,我只熱情表達愛意,不會死纏爛打幹擾你的生活。我愛你,也同樣愛自己,擁有自尊纔有資格期待與你平等相愛。
杭無一騰身躍下碧洗臺,落落大方打着招呼:“血道長,早。”
“杭姑娘,早。你功力進步很快,定然前途光明。”血無仇很快從懵愣中回過神,擺出兄長態度答話。
“她運氣那麼好,當了我的徒弟,有這樣的師父前途能不光明?”胡仙仙飄身而下的姿勢真是仙氣十足,冒出這句話後就變詼諧俗婦了。
“七師叔。”血無仇向胡仙仙稽首行禮後,再說:“羊妖的事已經查出頭緒,師父讓我來請你幫忙徹查此事,捉拿羊妖。”
胡仙仙聽他這麼說,就揮手讓其他弟子都散去,再交待杭無一:"你們申時和酉時還要再來練功,不要因爲我沒來監督就懈怠。"
杭無一答應着,就向血無仇告辭離去。她走了幾步,胡仙仙又追上她,悄聲說:"你今天見了無仇還表現得可以。要記住,我所說的道理不是因爲我得到了而你還沒有得到就向你炫耀,是我曾經犯錯,不能看着你再犯錯。總是重複相同的錯誤,這人還怎麼成長,怎麼進步?"
“我明白了,以前有些話是故意跟你鬥氣。阿姑,你快去辦正事吧。”她朝胡仙仙吐吐舌頭,與葉賽英他們笑鬧着跑開。
胡仙仙轉身和血無仇一同往大門口走去,邊走邊說:"七師叔給你句忠告,別嫌我囉嗦。不要用自以爲對別人好的方式去隱瞞和欺騙,給別人、也給自己選擇的機會。"
“好的,我記着。”血無仇一副聽長輩話的好孩子模樣,可他想的卻是說者容易做者難,他無法邁過心裡的坎兒就難以做到給誰機會。
胡仙仙知道他只是礙於情面才勉強答應,但也不催促他,只要他能記住就好,記住了就總有懂得的那一天。她轉而詢問這羊妖之事到底如何,血無仇細說起來。
程浩風與胡仙仙分析出那使金針怪人是隻羊妖后,血無仇就帶人滿城蒐羅怪異之事。
整理蒐集來的訊息後發現其中有幾件事相關,就是京中幾個大戶人家都鬧出後院穢 亂的事。這些大戶人家蓄妾衆多,有好幾個小妾通 奸之事被撞破,可惜捉拿奸 夫之時總捉不到。
後來,有一家的老爺帶人吵吵嚷嚷到處搜人時,他相鄰不遠的一個老者家中發現牲畜圈中多了一隻羊。老者經了不少事,聽過很多傳說,當時就猜到奸 夫就是這隻羊所變的妖物。
他急急忙忙的去找那老爺,可等他們趕到牲畜圈時,那多出的羊早就逃走了。
血無仇說馬上就要去見那些人,他去詳問老爺和鄰居老者事情經過,胡仙仙就去查問那小妾。
到得豪華莊園外,血無仇自去問事了,丫鬟領着胡仙仙往後院走去。令她詫異的是,後院柴房中不是關着一個女人,而是關了五個女人。
見了她那般表情,丫鬟嘆着氣說:“唉,裡面有兩個姨娘,還有兩個是丫鬟,再有一個是我們家小姐。要不是連我們小姐都被糟踏了,老爺纔不會大張旗鼓的捉那妖怪。老爺常說家醜不可外揚,可實在是逼得沒辦法了。不過,外人都只知道姨娘們出了事……”
胡仙仙頷首讓丫鬟先退去,她不會亂說的。小妾卑賤,就算出了醜事,打一頓攆出去就可以。小姐出了醜事,那就是整個家族都會有污名。其實,不論是哪種身份,她們都是受害者,都應該被安慰,而不是被拘禁在這裡。
可胡仙仙一踏進門就嚇得把那點同情心丟乾淨了,只因她剛反手關門,她們就蜂擁上來對她亂刨亂抓。
“你們把羊公子弄哪兒去了?臭道士,快把他還給我們……”
“放我們出去!再不放我們,就讓羊公子殺你全家!”
“咦咦咦?這次是個女道士……”
她們渾身髒污,臉上還殘留着脂粉濃妝,看起來比老王爺墓中的豔鬼還嚇人。可能之前請過道士來降妖,她們才這麼鬧。拉扯中,一個女人無意中觸摸到胡仙仙胸前柔峰,她們怪笑驚叫着退到牆角。
胡仙仙渾身爆 發寒氣,凝結出靈氣冰晶罩。她本還想着聽她們哭訴時要注意收斂自己脾氣,別在言語上讓她們難堪,沒料到是她們讓她大大的難堪!她心頭噁心至極,像是自己掉進了爬滿蛆蟲的骯髒糞池裡。與她們隔離開來,才能好好說話。
如果說先前只是無意的觸碰讓她厭惡,而後她們說的話則讓她起了殺心。
“咋換了個女道士來?是不是聽說了羊公子牀上 功夫好就特意來跟我們搭伴兒……”
“羊公子纔不喜歡她那種冷臉瞪眼兒的……”
“哈哈……她會法術啊,指不定來個霸王硬上弓……”
道門女弟子稱坤道,俗稱道姑也可以。以往聽到別人叫自己“女道士”時,胡仙仙會耐心糾正,此刻聽來是她們故意突出“女”字羞 辱她,以致於她後來聽到這麼稱呼仍怒不可遏。
胡仙仙很想殺了她們,讓她們徹底閉上嘴,還好她殘存一絲理智纔沒這麼做。但她也不準備慢慢開導詢問她們,直接厲聲喝問:“羊妖怎麼到了這裡?又是怎麼勾搭上你們?你們知不知道羊妖藏身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