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還是晚來一步。東海一如昨日的南海,鮮血橫流,染遍碧海。
東海王頭顱已被斬落,軀體化作了巨龍,漂浮在海面上,金色的龍神泛着月光,觸目驚心。而他的族人們,圍成了一圈,不知是抵抗、或者逃跑。而那道淡影悄無聲息的落在慌亂的幢幢人羣之中,竟無人知曉。
濬顏的腳尖落在波濤之上,身軀隨風輕擺,恍若乘風,慢慢闔目,卻將手指輕輕放在了東海王頸間的逆鱗上。指尖一點微紅,那具軀體便加速融成了虛無。
終歸還是塵歸塵,土歸土,靈魂無法聚合又如何?魔君脣角一絲冷諷,靜靜擡眸,望向圓月下那道白衣飄飄的身影,潁川劍亮出耀目光澤。
那道光亮突如其來的,從波浪間逆天而出。一旁的衆人皆伸手捂住眼睛。漸漸有人認出了濬顏,茫然無措便轉換爲劫後餘生的驚喜,紛紛跪拜道:“魔尊!是魔尊!”
濬顏雙手負在背後,遙遙望向倚劍而立的東陵上仙,不輕不重道:“東陵上仙連殺我族兩王,是絲毫不顧忌天界律令了麼?”
月光下,東陵上仙白衣皎皎,不沾塵沙,更遑論鮮血。他的黑髮散逸在身後,清貴之氣,卻像是絕塵公子,哪裡能看出談笑眨眼間,便已將東海王的頭顱斬於劍下?!
他的語氣一如此刻的平靜波濤:“我只爲找回錦瑟。”
濬顏笑了笑,挑眉道:“身邊帶一個離殤,還不夠麼?不若你將離殤帶出來,我想想,能否再換上一換。”
子澈白玉般的臉頰上並無絲毫表情,只沉默一瞬,輕道:“離殤我亦不會再交給你。”
濬顏卻只笑了笑,慢條斯理的拿手指拂過袖沿,道:“也是。你與離殤累世情緣,說放便放,說還便還,倒顯得我太不近人情了。”說罷他感知到自己袖中輕輕的一顫,脣角邊浮起溫柔笑意,微微仰頭道:“我瞧錦瑟那丫頭也是個笨手笨腳的,不如留在我身邊調養幾年,再送回與你,如何?”
子澈既未否認,卻也未應聲,只道:“我再問一遍,她人呢?”
話音未落,長劍鋒芒畢現,頓時龍吟魚躍,氣象萬千般斬落下來。海上衆人紛紛閃避,只餘魔尊一人立在中央,不閃不避。
潁川與落夜相交,暴烈聲響上達天庭,下至黃泉。唯有天上地下這兩人,皆巋然不動,連臉色都不曾變上微毫。
“東陵,你之前力戰龍族二王,此刻已然落了下風。這樣罷,我不佔你便宜。你若追上我,我便將那丫頭找出來,讓你見她一面,如何?”
話音未落,魔君幻化成一道極爲耀眼的紅光,倏然間便往西南方向去了。
事出突然,東陵上仙卻並未驚慌,白光一閃,竟以絲毫不遜於紅光的速度追隨而去,留下海上茫茫衆人,兀自驚心膽顫。
東陵上仙馭術第一,這並非旁人譽美之詞。濬顏察覺到自己終將被追上之時,反倒放緩了速度,雲團輕輕託着身軀,隨意的找了下界一座山丘,將身子沉了下去。
月夜下竹林起伏,松濤陣陣。
深淺不一的綠衣沾滿了這一身華服,濬顏瞧着不遠處亦停下腳步的子澈,輕輕鼓掌道:“我輸了。”
“她人呢?”子澈微微抿起脣,雙眸中掠過一絲波瀾,“你雖行爲乖逆,卻非不守信之人。”
“行爲乖逆?”濬顏饒有興趣的重複,“你先是將清玉缸給了我,接着抗旨,又擅自斬龍,卻不知在天庭看來,我與你,誰更乖逆一些。”
子澈卻淡淡一笑,月色蘸染上這無雙容顏,恰如月色下一方眉宇,潤澤萬千:“你將我引到這裡來,定是有話要說。濬顏,勿要再兜圈子——你究竟想要什麼?”
“東陵,不枉我數千年來只將你視爲敵手——果然透徹。”濬顏微笑,“我只問你一句話。”
子澈依然抿着脣,目光平澹。
“你如此看重那丫頭,可是爲了用她中和光燼與暗熄?”
東陵上仙眼中掠過驚訝之色,一閃而逝,又極快的回覆了鎮定。
他將手負在了身後,落夜光暈如輕雨般落下,他的表情如同天池中最安然的湖水,波瀾不驚。
濬顏手指拈着衣袖,若有若無的感受着輕輕的顫動。
“你竟知曉了她身負息壤的淵源……”子澈沉吟,並未否認,“我確是小看了你。”
濬顏意味深長的笑了笑:“萬年來,你果然未變。”
“當年的微妗,何嘗又不是一腔癡情?你眼看她墜入魔道,冷酷之處,我們魔界之人亦不能及。至於那小花仙,你趁她六蘊未分,天真純良的一味相信你,便以助她成仙之名帶入天庭,養在左近,不惜以清玉缸爲助力——只怕當初天帝給你那神器之時,你就已經做好這般打算了。”
子澈靜靜聽他說完,微微一笑:“你果然瞭解我。”
他右手持劍,左手輕彈落夜堅韌,鳳鳴長聲,素來沉靜的眉目中,竟出落跳脫瀟然的少年意氣:“你既然全部知曉,也就知道我不可能任由你帶走她。今日若非你將我打得三魂盡喪,否則,我必然會帶她離開。”
袖中輕輕一突,濬顏抿脣笑了笑:“只怕你殺了我,亦不知她藏在何處——何況,你知道我這不死之身,我倒要看看你如何下手。”
落夜的起勢是“星隕如雨”,漫天光華剎那間落入劍身,黯沉一瞬後,光芒幾欲天地同焚。這是有去無回的一招,濬顏一時間難以料及,錯愕間倒退了一步,輕笑道:“這麼狠。”
只是魔君臉上並無懼色,重又挑釁般往前踏了一步,長袖一拂,白光閃過。
錦瑟被他從袖中拂落,似乎爲這光芒所懾,蜷成一團。
子澈萬沒有想到濬顏竟將錦瑟攜在身邊,眼見那厲風即將掃上她身子,靈力猛然一收,帶起萬千竹葉翩躚如蝶。
錦瑟被濬顏的縛神咒禁錮得久了,連從地上爬起來都變得異常艱難。她一膝跪地,隔了一會兒,才慢慢的擡起頭。
月華如水,子澈遠遠的看着她,一時間只覺得怔然。
不過數日未見,爲何她……彷彿變了?
是長大了麼?
竟美得這樣觸目驚心,卻又叫人想起如玉琉璃,觸之即碎——
她的長睫盈盈,下頜尖俏,黑玉般的眸子一瞬不瞬的望着自己——是聽到剛纔的話罷?否則素來明媚無憂的眸色中,爲何還含了那許多的柔軟,彷彿輕輕一觸,就會有淚水滴下來?
“錦瑟——”東陵上仙如往常般喚她的名字,他想,若是以前,她定然雙眼微彎如同天邊月闕,快活的答應說:“上仙——”
可這一次,她微皺了眉心,彷彿帶了困惑,回望子澈:“你……爲什麼要這樣做呢?”
適才那股靈力回返心口,一時間堵得子澈說不出話來,氣血翻動,他卻只是望着她,強忍着喉頭的那股鮮血,一言不發。
“上仙……你爲什麼這麼做呢?”錦瑟沒有等到他的回答,嘴角輕輕彎了起來。
一朵珠玉之花淺淺綻在那裡,又瀅瀅墜下花露,落之無痕。
“假若你要我體內的息壤……我又怎會不給呢?”錦瑟站直了身子,定定的望着絕世無雙的清逸容顏,輕聲道,“上仙……我該怎麼幫你?你告訴我。”
子澈手中落夜黯了一瞬,他以劍拄地,雙目微閉後,重又睜開,依然淺喚她的名字:“錦瑟——”
只是濬顏並不容他將話說完,從旁走上了半步,笑道:“此言甚妙。不若你將方法說出來,我們一人一半,將這小花仙體內的息壤元神給分了罷。”
子澈面容慘然,良久,嘴角淺淺一道紅色痕跡滑落,觸目驚心。
錦瑟深呼吸了一口,一步步向子澈走去,並未說話,腳步卻愈加堅定——上仙,她自有了清明意識便仰慕至今的上仙……即便他親手取了自己的性命,那又如何?即便他與旁人有着累世糾纏的情緣,那又如何?她本就只是一株不起眼的九子蓮啊……
寄居末世,生死是累……假若這能讓上仙滿意,她一定能用盡所有的力氣,去做到。
濬顏手指輕勾,錦瑟只走出了這一步,便再也難以往前了。她努力掙扎着,淚水一滴滴滾落下來,卻倔強着不願放棄。
子澈看着她,近在咫尺,卻又難以企及。
“你明知連斬兩位龍神會耗去大量元神,竟還敢站在我面——”濬顏黑眸中閃過一道莫測的光亮,似嘆還笑,“也罷……東陵,如今錦瑟你也見到了,想必心願亦了了吧?”
他手中慢慢凝聚成一圈赤色光焰,直至愈來愈亮——
子澈卻恍如不見,緩緩站直了身子,卻是望向錦瑟,一字一句道:“錦瑟,我要你——現在,走!”
話音未落,一股巨力將錦瑟拖起,重重的將她身軀拋向了雲間。
“上仙——”
她的黑髮被風掠起,迷濛了雙眼,回頭的時候,卻只看到那赤色光焰吞沒了那道白色身影。